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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第五十四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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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一
虽然有所预料,但真听到他说出来时,我还是猝不及防。
几乎是瞬间,我想起之前谢礼告诉过我的话。
“谢大人,”我缓了好一会儿才朝他道,“可是河东转运盐使司的工作太过劳累,不能胜任?”
过了一会儿我才听谢储答道:“不是。”
我于是又问:“那,可是同僚不睦,不宜事务推行?”
谢储答道:“不是。”
我抬头看向他:“那可是上司是非不明,苛责于你?”
谢储这时也站直身体看向我,缓慢说出两个字:“不是。”
我点点头,背手踱到一边:“这也不是,那也不是。谢大人,你工作做得好好的,我拿什么名义,把你外放啊?”
谢储没再说话。
等了一会儿我叹了口气:“谢大人请回吧。”
说完我正要坐下平静一会儿,却听见谢储又开口:“启奏陛下。”
我鬼使神差地抬头看向他,只对上他低头时匆匆瞥过来的一眼。
他朝着我掀衣下拜,头抵在地上:“臣妄言。陛下乃九五至尊,不该在臣面前称‘我’。”
我呼吸瞬间一窒,手也颤抖起来。
好久之后,我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谢大人……说得极是。是……朕、疏忽了。”
话一出口,我忽然觉得满身轻松,也能笑着看向跪在我面前的谢储。
“此事,朕已做出决断。”
“谢大人请回吧。”
一四二
我知道谢储不会就此罢休,却没想到,会是谢修找我来说这件事。
谢修来时我正在湖边看鱼,不想再受一遍在书房里被炉火烤得喘不过气,就让有行请他过来。
有行听了似乎有些震惊,但我懒得理他,继续回头看鱼。于是过了一会儿,我便看见谢修在亭外行礼。
我把谢修请进亭内,他穿着厚厚的大氅,面色灰白,在我对面坐下时便咳嗽了两声。
我看着他道:“大将军若是身体不爽,合该在家休息,有何急事,要来亲自找朕说?”
谢修便起身朝我垂首道:“臣弟,河东转运盐使谢储,欲向陛下辞官。”
我想了想问他:“谢大人为何突然要辞官?况且辞官,自己上折子便是,又为何要大将军你来和朕说?”
谢修却道:“因为臣,要参河东转运盐使谢储。”
我愣了一下,问他:“你说什么?”
他道:“臣要参河东转运盐使谢储擅权专断,尸位素餐。以下犯上,欺瞒陛下为饵,引诱逆贼余孽不成,无故诛杀陆氏子弟,陆云暮。”
我没想到他竟然会提到陆云暮,一时间只觉得脑海一片空白,几乎听不到他还说了什么。过了一会儿我终于回过神,就听见谢修道:“臣,奏请陛下,将其贬为庶人,逐出京城,永不再用。”
我斟酌着用词道:“何,何至于此。谢大人曾与朕说过其中缘由,说起来……并不怪他。”
谢修却依旧冷声道:“无论缘由为何,错,便是错了。谢氏身为外戚,处处为人关注,陛下正当大义灭亲,以此昭天下人,万不可以私而废公。”
话到这里我于是知晓,又是谢修惯用的以退为进。
一股倦意登时涌上我心头。
我望向湖面,沉默了一会儿道:“舅舅,福建是个好地方。”
我闭上眼叹了口气,转头看向谢修:“朕,也很想去看看。”
谢修仍是低头道:“若有机会,臣也很想一同去看看。”
他想装傻,我也没有继续纠缠的意义——毕竟谢储如何,他父兄亲人不介意,我更没有置喙的资格。
相较之下,我更想知道另一个问题的答案。
“如果……陆云暮,并未身死。而是被押解回京,他会如何?”我问。
谢修此时终于抬头看我,对上我的目光平静道:“当以国法论处。”
国法。
谋逆大罪。
这倒和谢储说的没什么区别。
我闭上眼,以为自己会再次看见陆云暮坠落悬崖时的情景,却没想到那股浓重的黑登时便涌来,似乎要将我吞噬殆尽。
我连忙睁开眼,惊魂之余,只觉得悲凉。
“舅舅,朕……能见陆老国公一面吗?”我朝谢修问道。
“我想代陆云暮……送他一程。”
一四三
谢修显然并不想同意。
但是他并不说出来,只偏过头微微皱眉,许多人看到他这副表情,便也该偃旗息鼓了。
但我只当没看见,诚恳朝他道:“将死之人,朕有何可惧?”
这种冠冕堂皇的话向来效果绝佳,谢修没再多说。
于是我进宫以来第一次独自出门,竟是去刑部的诏狱见陆老国公。
六部之中,我唯独没去过刑部。刑部尚书在接连的纷乱中稳坐钓鱼台,见我来也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径直带我去了陆老国公所在的那间诏狱,而后便出去了。
诏狱里遍处漆黑,只有墙上星点火光,还有监牢里高处窗户散落的些微光亮。我就着这点光,隔着栏杆看见陆老国公坐在石炕上闭目养神,只好朝他喊道:“陆老国公,可还醒着?”
等了一会儿我才见他头微微动了,他似乎在仔细辨认我,而后才道:“晋王——是晋王回来了啊。”
没等我回答他,他嗬嗬笑了两声:“晋王在此,想必已经登基了吧?想我陆某人一介昏耄老头,竟能见过四朝帝王,也算不虚此生了。”
我垂头听他笑,不知该如何开口,却听见他道:“晋王在此,我孙儿云暮……何在啊?”
我心中顿时刺痛,只得背起手仰面叹了口气:“朕代他,送陆老国公一程。”
一时间对面牢房里鸦雀无声,过了许久我才听见他断断续续道:“我陆氏,子孙……素来,重、情重义。”
他将这句话喃喃了几遍,我每听一遍便觉得心慢慢下沉,直到寂静如斯,可我自己都听不清自己的心跳。
我抬头看向他:“朕都知道。”
“陆老国公,您愿不愿意信我一回?”
我话音刚落,就见陆老国公猛地抬头,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我知道,他在盯着我。
而后我便听见他的笑声,像是听到了世上最好笑的笑话,让他大笑不止,笑到耗尽力气也要笑出声来。
他说:“谢大将军,是谁输了,谁输了啊?”
可片刻之后,他又靠着墙头喃喃。
我陆氏子孙,素来重情重义。
重情重义。
我从诏狱中出来,仿若从地狱走回了人间。
天蓝云淡,风清气爽。
我吐出一口气,呵气在空中变作白雾。我静静看着白雾化为乌有,直到有人在我背后唤我:“陛下。”
我回头看去,有行垂手站在我身后。
我笑道:“有行,你也在啊?”
他看向我的表情十分平静:“陛下,奴才一直都在。”
我点了点头,又道:“那正好。方才诏狱中的闲杂人等,便由你来处理吧。”
我朝他身后变了脸色的守狱侍卫看了一眼,朝他笑道,
“——你定能不负朕所望,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