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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俞桑(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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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后山出来,走到村尾,俞桑让俞果在校门口等他,他先去学校给俞果请假。
俞桑在下山的时候就盘算着,反正今天已经折腾了这么半天,而这天又是俞果的生日,更何况明天是周六,就给俞果请个假,让孩子好好休息休息。
请完假出来,见俞果站在校门口抬头盯着对面看。
他顺着那道目光看去,就看到了马家的房子。
他想起了先前马叔的话,拉着俞果想赶紧离开。
俞果的胳臂被他拉着往前带,可他身体却仿佛雕像一般,立在原地没有动弹。
俞桑见他不愿意走,皱着眉问:“又怎么了?你不是想回家吗?”
俞果仍是盯着原处,说:“回家?”
俞桑说:“对啊,回家,快走吧。”
就在俞桑焦急地劝说俞果时,对面那栋房子的大门打开了,马叔从里面走了出来。
马叔走过来,笑容可掬地说:“找到果果就好,我这心也悬了半天。”
俞桑一见到他,顿时太阳穴有些抽痛,他谎称道:“叔,这孩子吵着要回家,我们就先走了。”
说着又拉了俞果一下,仍然没有拉动,便抬起另一只手作势要打他:“你这孩子……”
马叔见了,连忙上前阻止,然后拍了拍俞桑的肩膀,说:“你就别拿孩子当借口了,叔知道你在介意什么,但这次不是叔一个人的想法,你田姨也一样想让你来家里吃顿饭。”
俞桑抬眼看他。
马叔接着说:“你也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你田姨心情不好,她想让你来,你就别拒绝了。”
俞桑闻言,深深地叹了口气,才终于点头答应了。
马叔见了,高兴地说:“好好好,来,跟叔进屋,你田姨正在灶房忙活着呢,就等你带果果回来了。”
提到果果,他似乎又想到了什么,转头看向俞果,说:“她对果果这事儿也是觉得很过意不去,果果刚一跑没影她就后悔了,只是……”
俞桑打断他,说:“叔,别提这事儿了,果果回来了就好。”
马叔也连连说:“是,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说着就转身朝屋里走。
俞桑低头看向俞果,低吼道:“你他妈到底怎么回事儿?”
俞果没说话,而是迈步朝前走去,跟在了马叔的身后。
俞桑看着他的背影,无奈地跟了上去。
在刚踏进马家大门的时候,俞桑就感到一股寒气逼来。
自从马鑫死后,他就没再进来过了。
这屋子曾经是他跟马鑫经常玩耍的地方,熟悉得闭着眼睛都能找到想找的东西。
二十年过去了,屋子在他记忆中仍然清晰,只是再一次见到时,它比记忆里萧条冷清了许多,连墙壁上挂着的壁画也全都被取了下来,只留下被胶粘上又撕下的破损痕迹,坑坑洼洼的,就像雨天时,被车轮滚过的山路。
不过跟记忆中比起来,屋里也多了一些东西。
比如,堂屋靠墙那边多了一张案桌,桌上放着一个香炉,炉内是燃了一半的香烛,香炉旁边还有一个装着白酒的小酒杯。
此时在大门口左右两边还各摆着一半圆切面朝下的白萝卜,萝卜上各插了一根红蜡烛。
房子处于背光处,照进屋内的光线不多,又由于节约的缘故并没有开灯,当大门打开的时候,外面的阳光从屋外斜斜地照射进去,在地面上形成一片梯形的光影。
俞桑站在光影与黑暗的分界线上,前方是灰暗中跳动的香烛,身后是两道燃烧在阳光下的烛火。
这样的场景让他感到心悸。
说来也巧,这天除了是俞果的生日外,还是马鑫的祭日。
在俞果出生那天,他看着睡在襁褓中的婴儿,丝毫没有为人父的喜悦,反而心里升腾起一阵不安。
他知道这只不过是一个巧合,但无论他怎么说服自己,那不安感始终无法消失,因此,他也就无法做到在好友死亡的这一天,去庆祝儿子的出生。
“来,果果,坐下吃饭。”
马叔的声音传进耳朵里,俞桑眨了眨眼,才从沉思里回了神。
他走过去坐到俞果左手边,坐下时才发现这是背对着门的位置,身后是蜡烛,而一抬头,就能看到不远处案桌上燃着的香烛。
又是一阵心悸。
这不间断的心悸与这莫名的诡异感让他顿时面如土灰,瞥了那香烛一眼,就刻意不再往那边看。
“你在想什么?”
俞果的声音从右边传来,可在此时的他听来,竟觉得这声音有些空灵。
他转过头去看俞果,见他正不断地往自己碗里夹菜,仿佛刚才那句话并非他说出来的。
这时,坐在他另一边的马叔说:“发什么愣啊,赶紧吃饭。”
他这才“嗯”了一声,拿起了筷子。
可当伸出筷子夹菜的时候,他感觉到前方有一道死死盯着自己的目光。
他知道那是田姨在看他,他硬着头皮夹了一筷子菜到碗里,又在那目光的注视下把菜吃进了嘴里。
这感觉就像那菜不是他自己喂进嘴里,而是被那目光硬塞进嘴里一般。
“好吃么?”
在他好不容易完成了咀嚼的动作,把菜咽下去时,就听到头顶响起了声音。
他没有抬头看她,只是点了点头,憋出一句:“好吃。”
田姨又冷冷地飘来一句:“这些都是马鑫爱吃的。”
他闻言又是一僵。
田姨做菜很好吃,特别是红烧肉、回锅肉这种硬菜,马鑫又特别爱吃肉,总是缠着田姨给他做这些菜吃,但田姨从来不会顺着他,反而说:“家里穷,哪有这么多钱买肉做给你吃。”
马鑫就不服气,发脾气道:“凭什么不给我做,我又不是不会还你钱!等我以后长大了有了钱,就把钱还给你!”
每次他这么说,田姨都只是以“就你这幅样子还想挣大钱”的说法来挖苦他,仍然不给他做,顶多过节日的时候会做一两道,平时做的都是他不爱吃却不得不吃的小菜。
所以一到节假日,他就会格外兴奋,一放学就拽着俞桑往家里跑,说:“回家吃肉咯!”
俞桑现在还记得他报菜名一般,嘴唇不停翻动地报着他爱吃的菜的名字时,那眉飞色舞的模样。
猪耳朵、猪尾巴、猪蹄和猪头肉,还有回锅肉、红烧肉、夹沙肉,再加一份小酥肉!
俞桑环顾着这一桌子的菜,每一样都有。
面对着这一桌被马鑫称为“全世界最好吃的菜”,他竟然觉得没有一丝胃口,拿着筷子好半天也没再下箸。
在他有些坐立难安时,马叔开口冲淡了这有些尴尬的气氛,只听他说:“行了,别再说这些了,先吃饭吧。”
他点点头,田姨也没再说话。
空气一时安静了下来,只有俞果一个人在狼吞虎咽地吃着饭,其他三人只是偶尔夹一夹菜,都没有什么胃口。
在这诡异的气氛中,过了良久,才终于有人打破了沉默。
“小俞,趁这个机会,叔就直说了。”马叔先是咳嗽了一声,才接着说,“这些年来你都没有再进过我们家,说起来也是我们不欢迎你,但我们也不是对你有什么意见,我们只是……每次见到你,都会想到马鑫,心里也或多或少有些疙瘩。”
俞桑点点头,说:“我知道,叔,我知道。”
马叔继续说:“是疙瘩,但也是真的想不通,就总觉得……”
说到这儿,他又摇摇头,说:“唉,不说了,吃菜吃菜。”
他夹了一筷子红烧肉到俞桑的碗里,说:“多吃些,看你瘦得。如今小刘也走了,你们爷俩的日子怕是不好过。”
俞桑看着碗里的菜,又听马叔提起前妻,他就更加的食不下咽了。
但他只是说:“没有的事,放心吧叔。”
马叔又说:“以后常来叔家里吃饭,别觉得……”
话说到一半就被中断了。
俞桑这才抬起头,见田姨狠狠地盯着马叔看,在那眼神的压迫下,马叔被迫合上了嘴。
俞桑见状,连忙说:“叔的心意我领了,但我们家饭还是有得吃的,就不麻烦叔和田姨了。”
“那就好,那就好。”马叔尴尬地笑了笑,说,“那这一顿就多吃些。”
他又见俞果吃得这么香,就给他夹了几筷子菜,说:“看来果果很喜欢吃这些菜呢。”
俞桑看了看俞果,附和道:“是啊。”
俞果很挑食,有喜欢吃的就会多吃,不喜欢吃的吃几口就停了筷子,说吃饱了。
这次他能吃这么久还没停筷,说明这些菜是很合他的胃口了。
饭后,一大桌子的菜剩下了大半,而那被夹走的菜大部分都进了俞果的肚子里,另外三人几乎没怎么动筷。
俞桑原本想帮忙收拾碗筷,当他把碗一个一个叠起来正想端去灶房时,却被田姨一把夺了过去。
田姨瞪了他一眼,就端着碗转身去了灶房。
这时马叔刚从灶房走过来,见状,来到俞桑的近旁,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压低嗓音说:“你知道你田姨的脾气,这么多年了还是没有变,你也别跟她计较,别埋怨她。”
俞桑苦笑着说:“我知道的,叔,她恨我也是应该的,我怎么能怨她?”
“诶,”马叔摆了摆手,说,“哪里存在着恨不恨的?过去的事都过去了,只是她自己走不出来罢了,你也别多想。”
俞桑摇摇头,马叔见了,又拍拍他的肩膀,说:“别多想,听见没?”
俞桑这才点了点头,又说了一遍:“我知道的,叔。”
马叔听了,松开握住他肩膀的手,走到一旁俞果的面前,微微弯下身,双手撑着膝盖,笑眯眯地对俞果说:“果果吃饱了吗?”
俞果抬头看他,轻轻地点了点头。
马叔又问:“好吃么?”
俞果仍是看着他,没有回答。
马叔揉了揉他的头,耐心地又问了一遍:“好不好吃?”
俞果看着马叔脸上的慈祥和温柔,又过了许久,久到俞桑正要过来凶他,让他回话时,他才冲马叔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说:“特别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