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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相对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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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蕴本是水火不侵的性格,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千百年都是同一张脸,但这回被宁熠痴痴望着,他感觉心里有些毛毛的。
这难免使他听课分心,便时不时用眼角的余光去瞟宁熠,而无论何时看宁熠,总能看到宁熠单手托着下巴,似笑非笑盯着他。
他终于不能忍受。
趁着书院晌午放课一个时辰,学子们用饭休憩,以往这个时候,谢蕴向来不会离开书院,他会简单吃些自带的干粮而后继续温书,这是他多年的习惯,今日却破天荒放下书本,跟还在痴痴望着他的宁熠说道:“跟我走。”
宁熠不明所以:“走?”
谢蕴:“放午课了。”
宁熠如梦初醒,他不再多问,只跟谢蕴走,虽然观察了谢蕴一上午,他还是看不够,远远不够。
他俩便并排走,一个光风霁月,一个如痴如醉。
裴度那些纨绔子看得云里雾里,有人问裴度:“熠哥落水是不是把脑子泡坏了?”
裴度是宁熠的忠实拥趸,在他眼里宁熠是全天下最坏的学生,他最崇拜的对象,论及欺负人,没有比宁熠更在行的。
“闭嘴!熠哥有自己的打算,这回他肯定要玩死谢蕴!”
其他人半信半疑,裴度道:“别打扰熠哥,我们下馆子去,今天我替熠哥请你们。”
这些人瞬间起哄,把对宁熠的怀疑抛到九霄云外,喊道:“咱们喝两盅!”
裴度一边应付这些人,一边忧心忡忡往宁熠和谢蕴离开的方向多看两眼,他也觉得宁熠今日的举动耐人寻味。
宁熠本人全然不觉自己有何不妥,他现在满心欢喜跟着谢蕴走,心里已经在盘算晚上回去就动笔纪录这两日关于谢蕴的所见所闻,名字他都想好了,就叫《谢蕴行止录》。
谢蕴把他带到书院后门,后门相对僻静,夹道两边种的不是榕树而是柏树,古柏森森,一朵朵的。
开始时道路笔直,随即曲折蜿蜒,谢蕴步履不停,最后带宁熠登上一个小山坡,坡上有一古亭,匾额上书“望江”二字,站在亭中向南远眺,便能看见江天一色无纤尘,视野极为开阔。
宁熠惊异于这样的美景,问道:“你常来这?”
谢蕴道:“偶尔。”
宁熠了然,这又是一个重要信息,谢蕴喜欢登高远望。
宁熠道:“你有话跟我说?”
谢蕴:“应该是你有话跟我说。”
宁熠蹙眉不解,谢蕴道:“这没人,你不用装了。”
宁熠哑然,他没装,他冤枉。
谢蕴道:“我没时间和你玩心眼,有话直说。”
宁熠:“我没有。”
他没有玩心眼,他只是想观察记录。
谢蕴道:“你盯着我看了大半晌,想干什么?”
宁熠赶紧解释:“我并无恶意。”
谢蕴:“可我介意。”
宁熠怔了怔,回想了一下,发现自己整个上午确实都在盯着谢蕴,换位思考如果自己被人这么盯着也会不舒服。
“抱歉,以后我会注意。”
谢蕴:“没有以后。”
宁熠脱口而出:“这我做不到。”
谢蕴:“……”
宁熠也是有边界感的人,他再痴迷谢蕴,也不能影响人家正常生活,尤其是在书院听课。
“但我会保持适当距离。”
宁熠加了一句。
谢蕴也不知再如何说他,照理说宁熠只是看他,其实影响不到他听课,古圣贤尚且能在闹市读书,倘若自己心外无物,外物于他何加焉?
或许是昨日经过宁府一行,宁熠在他心中有了微妙的变化。
他和宁熠有一个同样的优点,他们惯会反思自己,遇到问题往往先检讨自身不足,所以他认为不是宁熠的问题,而是自己内心不够坚定。
“罢了。”
他不再找宁熠讨要说法,只有些心烦意燥,转身便要走,宁熠叫住他:“我还有话跟你说。”
谢蕴停步:“何事?”
宁熠卖了他一个关子,说道:“你吃饭了吗?我们边吃边聊?”
谢蕴:“你们那些饭我吃不惯,我也付不起饭钱。”
宁熠:“自然是我请客。”
谢蕴:“你打算点一桌昂贵的酒饭,中途离席让我结账?”
宁熠:“?”
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旋即想到也不怪谢蕴多疑,如果是原主确实会玩这种幼稚的把戏。
宁熠便道:“我付钱,且要说的事和你家有关,不是顽话。”
谢蕴想了想,说道:“带路。”
这次轮到宁熠带他走,宁熠搜索原主的记忆,选了纨绔们中午常去的那家酒楼。
于是正在饮酒取乐的裴度那群人,眼睁睁看着宁熠带谢蕴上了二楼最私密、最昂贵的包间。
有人再问裴度:“ 不是说熠哥要玩死谢蕴么?怎么还请吃上饭了?”
裴度也疑惑,可既然作为宁熠的天字第一号拥趸,他不得不牵强道:“你们懂什么?熠哥带姓谢的上二楼,点一桌最贵的酒饭,中途溜号让姓谢的结账,他那等穷鬼付得起钱?等着给酒家洗盘子还债吧!”
其他纨绔纷纷了然,奉承还是宁熠脑子好使,他们远跟不上,兴致盎然和裴度一起等着看好戏。
好戏是宁熠和谢蕴相对而坐,这家酒楼名叫临江仙,取自词牌名也十分应景,窗外就是碧游江,初春时节江水悠悠,江中舟船往来,江边酒肆楼台,绿树新芽,万般竞发。
宁熠望着对面的谢蕴,心中顿生无限遐想,谁能想到三年后的春闱,谢蕴便荣登榜首,正式开始他的“奸臣之路”了呢,世事如棋,因缘际会,当真不可捉摸,难以言传。
“碧游江的桂鱼,钟灵山的云笋,这两样正是时节,二少爷可要尝尝?”
掌柜亲自接待,打断了宁熠的遐思。
这两样美食宁熠自然知道,而且并非来自原主的记忆,而是来自他自己读到的史料,桂鱼栖于急湍深流,极难捕捉,云笋生于钟灵山悬崖绝壁,不易采摘,谢蕴却偏爱桂鱼和云笋,掌权之后许多权贵为讨好巴结他,不惜耗费大量人力物力,从绫州府转运最新鲜的桂鱼和云笋去往京城,史官甚至拿当年唐明皇为杨玉环运送荔枝作类比。
宁熠心有所思,便问谢蕴:“尝尝?”
谢蕴却道:“桂鱼罕有云笋难寻,都是奢靡之物,劳民伤财,我不稀罕。”
宁熠惘然,所以史官是为了污蔑谢蕴弄虚作假?
谢蕴道:“寻常饭菜即可,不用铺张,我也不喝酒。”
掌柜望向宁熠请示,宁熠道:“就按这位谢公子说的上,另外我们不想旁人打扰。”
掌柜会意,毕恭毕敬退了出去。
宁熠望着谢蕴,如果史官没有春秋笔法,那么现在说出劳民伤财的谢蕴,日后如何变成那个穷奢极欲的大奸臣?
宁熠难免问他:“若有朝一日你荣登金榜,朝堂上有你一席之地,你如何施展抱负?”
谢蕴:“这题目太大,庙堂高远遥不可及,假使我能登堂入室,独善其身已是难能可贵,不敢高谈抱负。”
口不对心!撒谎!宁熠第一反应是谢蕴骗了他。
谢蕴三十岁入阁,四十成大盛朝最年轻的首辅凭借的是什么?
是他泼天的野心,是迎合新帝的改革,是“不合历史潮流的痴人说梦”。
也对,谢蕴这样的人能陪他相对而坐已是难能可贵,又怎么会交浅言深,吐露心声?
宁熠看破不说破,只道:“不管如何,我以茶代酒祝你登科进榜,这小小的兴宁县关不住你。”
谢蕴略有触动,心里某一处被宁熠的话撞了一下,这小小的兴宁县关不住他,他举起杯喝了一口茶,算是接了宁熠的礼。
“你要和我说什么?”
宁熠道:“说正事。”
待掌柜将饭菜送来之后,宁熠吩咐关好门,再将昨晚赵玉蓉所言之事跟谢蕴细说了一遍,特别说明要以谢蕴的名字在钱庄开户头,将田庄上的收成折算成银钱供他单独取用。
宁熠想着以谢蕴的性格不会轻易点头,起码不会如此轻易信任他,岂料他才刚说完,谢蕴便道:“可以。”
宁熠一副怀疑自己听错的模样望着谢蕴,“你信我?”
谢蕴:“不信,但这是我要的结果。”
宁熠更为疑惑,谢蕴道:“我信你爹娘。”
宁熠:“什么意思?”
谢蕴道:“这样为我着想的办法你想不出来,是你爹娘的主意。”
宁熠哑口无言,这就是明察秋毫么?
谢蕴道:“这件事对我有利无害,不管你怎么想,你肯来转告我,我便欠你一份人情。”
宁熠:“人情倒不至于,只是我还有一个疑惑。”
“说。”
“你刚才说这就是你要的结果,我是不是差点坏了你的算计?”
“算是,但现在看来你的两个选择殊途同归,我得到的结果是一样的。”
宁熠恍然大悟。
如果他没有穿过来,在原本的历史线上,纨绔宁熠会一口咬定自己落水是谢蕴所为,谢蕴将计就计,利用官府对付纨绔宁熠和谢健夫妇,最终促使宁绍元和赵玉蓉帮他脱离谢健夫妇的掌控,独享财权,毫无牵累去走他的功名路。
而现在宁熠穿过来,坦然承认自己失足落水与谢蕴无关,看似帮了谢蕴,实则坏了谢蕴的计划。
好在现在的结果还是帮谢蕴脱离兄嫂的控制,所以他才说殊途同归,得到的结果相同。
两条线的两个选择其实是一样的,宁熠没影响谢蕴的进程。
宁熠庆幸自己没有好心办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