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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一只笨手笨脚的金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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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泽尔来到师家绣坊的时候,门阶上站着两个人。
一个人身着浅碧的长衫,领口还是看得到软乎乎的白色绵毛,是他心心念念的素瓷先生;另一位女士穿着秋香色丝绒改良旗袍,针织长外套看起来宽大舒适,衣襟领口还有花草的刺绣纹样点缀,温婉秀美。看得出来她不算年轻了,但红颜难逝,依旧婀娜有风情。
她和她身侧的少年郎长得很像。
“这就是丹泽尔吧,真是个俊孩儿,高高大大的。”师慧脸上扬起笑,声音不大,有柔和的起伏。
边辰意打量丹泽尔,笑着手上比划打了个招呼。
门前的人今天穿得很美式。棒球服外套内里学院风衬衫毛衣叠穿,浅色的牛仔裤裤脚都搭到了脚跟,脖子上挂着相机。看得出他认真搭配过,这一身就是去人多点的大街是都是可以直接街拍的水平,只是出现在这条街巷里显得有些时空错乱的违和感。
但是金发蓝眼本身怎么看都不会和这里太合拍就是了。
“阿姨,您、好。师辰意,早、上好。”丹泽尔回话,手上比划了个你好的动作。
男孩柔软的金发被巷子里的风吹得有些乱了,湛蓝色的眼睛直直的望过来,亮晶晶得闪着光。
这些天,天气都阴沉沉的,但是男孩的眼睛会放晴,叫人瞧一眼就觉得欢喜。
“快进来,站在门口都让风吹着了。”
他点点头。
边辰意看到了他手里攥着的手机屏幕常亮着。界面上还有文字在滚动,正在录音,语音识别中译英。
边辰意又忍不住笑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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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跟在师慧身后往绣坊里面走,步过竹廊,去到了大绣房。
那里有很多年纪更长的绣娘,更多绣品。她们用最平凡的巧手牵丝引线,锦绣徐展。
丹泽尔的相机忠诚地记录了这一切。
然后他们回到了边辰意的绣房。
“你的视频阿姨也看到了,拍得很不错,是你们年轻人的东西,”师慧注意到了丹泽尔正在识别的翻译界面,放慢了语速,“所以,还是你们年轻人自己来拍吧,我就不过多干涉了。”
“阿姨,您也可以……”
“我这张脸啊在镜头里出现的也不少了,这些东西,还是你们来合适些。”
师慧摆摆手,说完,礼貌性地浅笑一下,轻轻带上门。
这些年,师慧接受过采访,也在大小纪录片里出过镜,但是,汴绣在国内的市场还是不尽如人意。
说不定这两个孩子做出来的东西,真的会有所不同呢。她回忆起视频上密匝匝的弹幕,那都是些年轻人的声音。
希望如此吧。鞋跟在木地板上踏出哒哒声,渐渐远去。
留下房间里的两个人面面相觑。
“就我们两个人自己拍?”边辰意发消息。
“对。”
“那怎么开始?”
“Er,你就像平时那样,平时在做什么就做什么。”跟了个露齿笑的表情包。
“好。”
边辰意坐回绣台前,拿起针线和未完成的绣品,抬头一看,男孩捧着摄像机,一手比了个OK的手势。那一头金色的茂密细发就像是长在摄像头上一样。
他笑一下,不再管他,开始劈丝,埋头刺绣。
再抬头时,已经是个多小时以后了。看过去,丹泽尔把摄像头摆在于他平齐的柜子上,自己搬了凳子坐在一边,两手拄着下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嘴唇还微微张开,像是在说什么话。
边辰意伸出右手食指,左右摇晃了一下。这是怎么了的意思。
然后他就看到金毛好像一下子缓过神来,脸色有些红,又急急忙忙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打字,走到边辰意跟前。
“Er,我有几个问题。”
“你说。”
“一根线是怎么分成这么多份的?”
“刚刚绣这片叶子用了多少种颜色?”
“还有,坐了这么久你不累吗?眼睛不会酸吗?”
边辰意一个个回答。
“用手捻开,术语叫劈线。”
“刚刚没用多少,但是这片叶子大概要用到三十多种颜色。”
“不累,有一点点眼酸。”
“哇哦,那我可以上手试试吗?”丹泽尔打出这句话,湛蓝色的眼睛里闪着光。
边辰意点点头,站起来让出座位。
他拿来一块简单的半成品绣品,像是那日花灯节摊上的团扇、手袋、手帕之类的小绣样。
“劈线在最细的地方可以细到三十二分之一,这个比较简单,但是也要细到十六分之一。”他把打好的字给丹泽尔看。
“这么细一根线怎么能做到分成十几份甚至几十份的啊……”
边辰意就站在丹泽尔身侧,看他一直嘟囔着,宽大的手掌捻啊捻,好半天分出一根线头,扯一下,还没一寸长就断了。
“力气稍微轻一点。”他对着那寸长的细线苦脸的时候,边辰意又把手机屏幕伸过去给他看。
再次尝试,好半天,一根线算是劈好了。
接下来穿针。那针简直就是细如牛毛,针眼都微不可见。
他看到金发男孩几乎是屏住了呼吸,捻着头发丝一样的线往那针眼上戳,毫不意外的连针都没碰到,直直偏向一边。
“Don't rush,take your time.”这句话边辰意没再打字,直接说了出来。
下一秒,线又往针眼旁边戳了,这次偏得更厉害了。
边辰意决定不做声了。
【28,我刚刚英文说错了吗?】他还是不习惯说话听不见自己的声音,这感觉很奇怪。
【没有。】这人对自己声音的杀伤力也一无所知。
又过了很久,这细细的线终于穿出了个线头。丹泽尔呼出一口气,手捏住那一点点,轻轻拉出来。
可算是成功了。边辰意也感觉松了口气。
【这么大的手,来穿针确实是委屈他了。】
那可是可以几根手指把小茶杯包住的大手。那线也就他头发丝那么细。
【他可一点也不委屈,这不是笑得可开心了吗。】0628阴阳怪气。
金发男孩像是叫了句什么,捏着针,仰面看着少年,像是第一次拿了奖状回家的小孩,笑得格外开心。
像金毛在摇尾巴。
边辰意向他展示了最简单的平针绣法。
“一定不要太用力,线很容易断。背面回针,我的意思是,针从背面刺上来的时候,要小心扎到手,注意手感。”边辰意觉得总是打字太麻烦,既然0628都两次说他说的没问题,他也就不打字了。虽然不是很习惯。
少年的声音和他这个人一样,清透如一捧碧水,语速很慢,但是发音挺标准,很清晰。
然而,绣了不到五针,线断了,男孩的手也破了。一滴鲜红的血落在料子上。
“需要创可贴吗?”
No!丹泽尔侧身,两手交叉在胸前,比了个大大的叉,拨浪鼓似得大幅度地摇头。
“扎到手其实是刺绣人习以为常的事情。每次我们扎到手都会很难过。不是因为扎到手疼,而是血滴在料子上,这块料子就不能用了,都得重来。”
边辰意抽了张纸给他,好擦去又继续冒出来的血珠。
丹泽尔开始打字。从边辰意的角度,还可以看到他脸部肌肉在动,是嘴上也闲不住。
“这简直太难了!从取线到绣,哪一步都难,我觉得刚刚能取好线穿好针都是上帝看不下去了在暗中帮助我……”
“下针的时候,我已经足够小心了。别说是线了,我都担心那细针被我捏断,这可比针尖扎到手可怕多了。”
“没想到这看起来还不算复杂的图案这么难绣,就这么半小时,我感觉我的眼睛都要花了。”
“God,你是怎么做到的,这就是华国人说的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吗?刚刚看你绣,接线的速度比我喘气还快,真是令人惊讶。”
“你是从小就开始学这个吗?”
“一幅作品要绣多久呢?”
边辰意握在手里的手机嗡嗡嗡地不停震动。他朝金发男孩苦笑一下,不意外地收获一个略带尴尬的露齿笑。
他的手指在键盘上飞速点击。
“我是从六岁开始学的。”
“一幅绣品的话,复杂一点的都要按年来记时。你看到了,这不是件快得起来的手艺,急不得。”
那边回了一个哇哦的表情包。
“其实你可以直接说出来的。你的英文很标准。”金发男孩打出这句话,手指在屏幕上方悬着,最终还是没继续敲字母。
“我不太喜欢说话。听不到自己的声音,这太奇怪了。”
他突然抬头,湛蓝色的眼睛望过来。里面没有边辰意记忆里常见的悲悯。
这双眼睛真的很像晴空,平静又深邃,有让人安心的力量。
“You are really amazing.”他没有再打字,看着边辰意作出略显夸张的口型。
边辰意看懂了。
“Thanks.”他回他一个口型。一只手伸出拇指,朝他弯曲两下。
外面天渐渐暗下来。
丹泽尔走到床边,打开窗往外面一看,竹影掩映的天空有淡淡的粉。
夕阳在早春不常见。
“你想出去散个步吗?今天的晚霞似乎不赖。”
晚霞啊。
边辰意低头盯着“sunglow”这个单词,久久没有做出回应。
“下次吧,今天有点累了。”
聊天框安静了一下。
“现在我需要去做晚饭了,留下来一起吃吗?”边辰意知道这里离围大不算近,连一个饭店也难找。
“这再好不过了。我是说,我很期待。我可以来厨房帮忙的!”
“那你会做菜吗?”
“Er,我觉得,我的刀工大概还……我的相机很不错!它很会拍照!”
“那么,就请你和我一起过来吧。”
他们还是一起走出绣坊,一路往巷子深处走。青石路道侧边的屋舍里有炉灶起锅的声音,有铁盆碰撞的声音,有水声,烟囱里有烟飘起来。没有摩天大楼,街巷的天空很宽很广,边际有浅浅的粉色霞光。
“晚霞很漂亮,不是吗?”
没有人回答这句话。少年的起伏的声音就像炊烟渐淡在天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