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雀行》徐乘

71、往事

　　赵廷军站在一旁，注意到门外站着一名青年男子，身形结实，黑发鬈曲微乱，身上穿着浅色内衫和藏蓝色外衣，腰际插着两把长柄单刀，浓密的眉毛下一双浑圆的黑眼睛，朝着堂内瞥了一眼，目光停留在自己身上，轻轻略过，转身离开了。
　　赵廷军走到李屹身旁俯身低语了几句，随后走出厅堂，来到西面一间闲置的客房。男子已经坐在房内，没有点灯，独自举起酒杯，饮下一口冷酒。
　　赵廷军走到茶柜前划亮火折，点燃烛台，冷言道：“康迦，你到楚王府想干什么？”
　　康迦道：“我这次来长安是为了找日宁刀，不会引起太大动静，再者来看看楚王殿下和赵将军。”
　　赵廷军低低笑了一声，答道：“我和李屹带着八万将士离开剑南道，你们应该早就得到了消息，不过，别想着越境而来，长安到益州能有多远？梁州城的将士随时可以撤回益州。”
　　“我知道，你们在长安护着皇城，护着太子殿下的大唐王朝。”康迦挑起眉毛，暗暗观察赵廷军的脸色，接着道，“桑达亲王与唐朝皇帝交好，万万不会想着越境益州。”
　　“桑达亲王？”赵廷军目光暗动，缓声道，“三十年来，你们吐蕃就没想立下真正的王储？”
　　康迦道：“日宁刀至今没有回到吐蕃国境，没有它，八大亲王的族长谁也不服谁，定不了王储。”
　　康迦意味深长地加了一句：“听说谁得了日宁刀，谁就能当吐蕃的王。”
　　“我不是吐蕃谋臣，这件事情帮不了你。”赵廷军走到窗边，低眉思索道，“成王之刃必然会很沉重，天下能有几人担得起。”
　　康迦转念道：“当年赵老将军手里拿着日宁刀，身上又有腾龙纹身，在吐蕃王庭确实受到了亲王们的排挤，都过了三十多年了，人是会变的嘛。再说桑达亲王多年来一直敬重老将军的为人，你带着倬良回来，八大辅臣会有你的位子，我们还像以前一样亲如兄弟。”
　　“父亲身为吐蕃的希夏亲王，对王位从来没有非分之想，王庭之内还是被人构陷，当年多格赞普得到唐军埋伏益州佐利川的消息，还是执意让他以三百人的斥候兵力抵挡三千先锋部队，父亲带着将士拼死御敌，重伤倒在战场上，被唐军将士所救，不得已才归顺大唐皇帝。你们还是不肯罢手，三番五次逼迫我们交出日宁刀，拿不到短刀，竟然诛杀希夏族亲，谈什么回吐蕃当亲王。我们与王族之间只有仇恨，没有情义。”赵廷军冷冷哼了一声，转身道，“康迦，你还想留着性命的话，别再和我提起这笔血债。”
　　“别忘了我是康泽亲王的后人，发下重誓世代守护日宁刀。还记得云丹吗？为了掩护你们的父亲，被吐蕃追兵杀死。康泽族人的眼里只有恩人和仇人，誓言维系一生。听说日宁刀在赵昆手上，不过这家伙身上没有腾龙纹身，也不会成为我侍奉的王，前些日子被人暗杀身亡，日宁刀也就跟着不知去向。”康迦望着赵廷军，悠悠开口道，“不过，我已经找到在谁手上了。刀被张彻拿了过去，越王府的张彻。”
　　赵廷军抬起一双锐利的眼眸，沉吟片刻，答道：“大哥的仇是我的事情，日宁刀是你的事情，我不会帮你去拿回日宁刀。短刀会认下自己的主人，手臂没有腾龙纹身的人拿在手里也没用，大哥没有，我当然也不会有，倬良身上也没有，康迦，别来找我们麻烦！”
　　赵廷军接着道：“这件事到此为止，家奴已经在外面等着，你可以回去了。”
　　康迦望着赵廷军的脸色，略过眼神看到走廊外，一位穿着总管服饰的男子已经等在门外，悻悻地站起身，作了一个不周全的礼数，转身离开了后堂。
　　深夜子时，张彻来到庭院书房会见李景宣。张彻眼眸沉稳，言语不多，穿着褐色衣袴，黑色皮靴，正是时下少年常穿的改良胡服，看上去确实像个从西域到长安来谋生的闲散少年。
　　多年前，李景宣陪着李珣在长安城郊的上林苑狩猎，看到浑身是伤得张彻被侍卫拖拽着押回城里，才知道他因为偷猎苑内猞猁，正要去府衙受刑，李景宣见其年幼伶俐，便收留在王府做了仆役。如今，张彻在京兆府衙当差，平日不往府衙多跑，而是在街坊巷尾打探消息，调查百姓陈诉上来的冤案，处理杂事。
　　张彻道：“今晚李屹在楚王府设宴，还请了乐师舞女，气氛很热闹。李绪，李傅，御史府的张举，还有赵倬良，邱泽，和刘昱安都去了王府。李屹表面上摆下晚宴，暗地可都是对着你来的。”
　　李景宣道：“李屹与我有误会，他以为我觉得他在益州拥兵自重，想杀了他。”
　　张彻道：“赵廷军在东宫挟持了你，挟持太子可是死罪。有些话我可能不该多说，你确实不应该将李屹叫到长安来，至少要对皇上说出实情。”
　　“三哥随身带着的侍卫都是武艺精湛的好手，在最短的时间内控制住了东宫内侍，若是我告诉他父亲早已将北衙禁军埋伏在宫门四处，只会更加激怒他的行为，杀了我必然导致他们父子二人反目成仇，益州将士与调遣到长安的折冲府将士发生争斗，突厥可汗可以趁此良机轻易地闯入皇城，到时候父亲，阿娘，还有你们的性命都保不住，与此相比我的生死不值一提，他要动手就让他动手吧。”
　　“看来是贤妃娘娘救了你和李屹的性命。”
　　“三哥也救了自己。”李景宣低垂眼眸，接着道，“另外，益州兵权在我手里，现在再去告状，到是我落井下石，这件事我与他二人知晓就可以了。”
　　张彻点了点头，转念道：“我查到齐王府上的铁勒武士葛亮其实是突厥人，手下还带了两个随从。突厥将士共分三个部落，科罗的亲卫木昆部，突厥青年聚集的石洛部，还有各个贵族的卫队陆阙部。每个部落的首领都带着一枚宝石戒指，木昆是绿色，石洛是红色，陆阙是黄色。葛亮手下的人这几日都在光德坊关押拓西的私宅周围出入，想来他们是为了救出拓西。”
　　李景宣回忆道：“我见过，拓西手上有一枚蓝色的宝石戒指。”
　　张彻道：“至于蒋陵，我在跟踪葛亮的时候，几次看到她与葛亮在酒肆会面，见面的时候，葛亮还向蒋陵行礼，我猜测她的身份不一般。北方草原传来的消息，听说铁勒公主沙耶与可汗不和，离开王庭，逃到南方去了。蒋陵，看她的年龄和举止，多半应该就是沙耶。”
　　李景宣道：“拓西身世复杂，涉及焉耆与突厥两国，加上又杀害焉耆使臣，绝对不能让他逃走，至于葛亮既然已经知道他们的身份，可以挑明了和他说，看看会有什么动静。”
　　光德坊私宅是一座两进的院落，后院平房外守着四名穿着常服，腰佩长刀的侍卫。侍卫队长张岐见到李景宣连忙行礼，随后便从身上取下一把铁制钥匙，打开屋门。
　　平房共有两个房间，厅堂会客，里面还有一间卧室，两间本来有布帘遮挡，侍卫怕生事端，已经被取了下来。
　　屋内弥漫着一股浓烈的酒精和血腥味，拓西坐在里间，手脚戴着镣铐，一头黑色的卷发遮挡着眼睛和脸颊，浓密粗糙的胡须纠结在一起，宝石戒指和兽骨手环，仍旧戴在手上，两只手臂像松树树干一样结实健壮，脚边放着一个木碗，里面剩着半碗浑酒。
　　拓西没有抬眼，开口道：“殿下，你这么对我是不是太过分了。除了酒，在你的地盘我可是遭受着非人的待遇，看不到窗外的景色，分不清白天黑夜，整天浑浑噩噩的过日子，像头折坏四条腿又瞎了眼的傻羊，只能在木栏子里惨叫。”
　　李景宣看着拓西脚上的镣铐沾满血污，没有棉鞋，甚至没有草鞋，而是赤着双脚，枕在地上，脚板血痕累累，模糊难辨，根本无法着地。
　　李景宣心里沉着，想到温乔下手是不是太重了。不过拓西到底是突厥人，体型壮硕，伤口可能会愈合得很慢，却不至于落下病根，以后永远无法走路。
　　李景宣冷冷道：“你不应该偷袭温乔，若你安心与我们合作，不至于将你打成这样。”
　　拓西抬起双手，镣铐郎当作响，朗声笑道：“他是怕我来着，怕我对付你。”
　　李景宣望着拓西，知道他不好对付，沉声道：“葛亮和沙耶到长安来找你了。”
　　拓西的眼眸精光微闪，继而又被黑发掩盖了光芒，答道：“他们来的不是时候，我已经沦落为你的囚犯，没有黄金可以给他们。”
　　李景宣迎视着拓西，故意使诈道：“据我所知，他们是你的部下，到长安来是为了救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