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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7、第一百一十七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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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徵弟子很快地便发现,这场火,他们扑无尽处。主要着火点乃宗内粮仓、兵械库与歇宿的寮房,论之哪样皆乃重中之重,更要紧的,纵火之人似极为熟悉大徵布造,每每打了水井的庭园,皆是自门廊处烧起,烟熏火燎,人根本难以进去,更不提打水。
赵禀竹虽暂客大徵,见此情状,目色亦不由凝重,一面竭力指挥着宗内弟子,令其尽可能有序地灭火,另一面则迅速遣人前往昭阳峰去,将此消息禀告吴凉。
后|庭已全不能看,他自西向东遍历而来,少见地惊慌失措写在脸上,现下局势已非他一人可控的了。不过,他或许还可以为此再做最后一把努力。
只身来到前后院相接的穿堂一处,他声嘶力竭地吼道:“众弟子听令!宗在人在,宗亡人亡,誓死守住大徵!如有隙机匿逃者,杀无赦!!”话毕,他陡然自袖中抽出那支翠绿竹笛,朝着抄手游廊处一身挂褡裢的弟子扬长掷去,那竹笛便登时贯穿了其胸膛,他似是还不曾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双目瞪得浑圆,而后斜斜摔倒在身侧的火堆之中,生生烧成灰烬。
其间,有同在逃窜的弟子见此情状,两股战战者有之,亦有诸多弟子闻言振奋不已,挥拳齐声道:“誓与大徵同生死,誓与大徵共存亡!”只是不论哪样,皆于片刻功夫隐入尘烟,悉数不能看清了。
赵禀竹往外移走至花厅,不觉顿足片刻,瞧着满园春色殆尽于熊熊烈火之中,心内觉得惋惜。这是这短暂停留的片刻里,耳畔兀地响起一个幽荡的声音:
“赵楼主这是要往哪去?”
原是火大燎原,耳边尽哔啵炸响之声,不知怎的有种特异的美感,令赵禀竹沉浸其中。此刻这问声递至,又着实将他惊了一跳,转过身来,却见袁明正抱臂于胸前,上下打量着他,却又镇定得出奇。
“哦,原来是袁首领……”他笑了笑道。“这不,宗中失火,赵某还得排布弟子灭火。”
袁明闻言,声音霎时冷若寒冰。
“怕是失火为真,灭火是假,贼喊捉贼吧。”
赵禀竹的笑意此刻亦被这缕寒意凝于唇畔,又颇为从容地伸手,将身上的黑灰掸净,复而抬起头来道:“赵某不明白袁首领是什么意思,只知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为失道者开脱罪名、扫平疆土,不是我赵禀竹的作风。”
“你是从什么时候投向他们的?”袁明问道。其实此前,他已隐隐约约觉出某些不对,觉此人城府颇深,只是又看不清楚,可他原本也不愿牵扯甚多麻烦,故而并未究底,如今看来,他所料确实不错。
赵禀竹的眸中火光熠熠,顿首一笑。
“如果袁首领是问我何时投诚了高逐晓,那赵某无可奉告。不过我确实改变了主意,自尧天一战时起。”
“自始至终,我所为的,只有自己。于东于西,我赵禀竹都瞧不起……”
待宋千山发现赵禀竹所在时,却见上空悬留了一架巨大的竹蜻蜓,赵禀竹纵身一跃登上,已升高至阁顶处。四周嘈杂无际,他来不及再道谢,便只得仰首同其拱了个揖。
再转首,看到袁明,却见他朝自己挥了挥手,仍是面若磐石,无甚生气般道:“他根本不在乎这点谢意。”说罢,似是意味深长地看了宋千山一眼,便迈开步子,径直往宗门处去。
宋千山听见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太过无趣,不如终醉南山,但使愿无违。
陈浩昇听了宋千山的话,带着谒金门的兄弟们便往昭阳峰这面赶来。可哪知方到山脚,就见密林中簌簌掉落许多黑东东,定睛一看,知道那是大徵布设的埋伏。
他嘿嘿一笑,伸出拇指于唇上一抹,目光晶亮如莹,豪声道:“方才在你们老巢,爷我都没来得及疏落疏落筋骨,手里的刀都渴了,多少得宰几个解解渴不是!”
话毕,他已挥刀上前,飒沓流星地砍将上去。大徵弟子暗伏此处者约有大半,依着宗主之令,于山道两侧死死守住,这样的战术虽然保守了些,可着实好用。任凭谒金门如何挑衅,那堵人身所构筑的墙面眼可见地却越来越厚。
可就在这时,陈浩昇忽闻身后一道清亮的声音传至,还未及扭头去看,肩角便骤然一沉,有什么东西自他的肩上踩过,纷飞往前而去。
他此际才反应过来,那人说的是:
“陈兄,借你肩膀一用!”
见着眼前女子健步而进,恍如马踏飞燕般轻盈恣肆,虽是被人踩了一脚,可身上的劲儿似乎反倒更足了些。沧海波澜汹涌,几只小舟或不能蹈平风浪,可蝴蝶却能以振翼之力掀得巨浪。
陈浩昇看着赵翩跹逐渐隐去的身影,蓦地有些羡慕。
能飞就是好。
“噼——”
双剑相撞一起,发出尖锐的碰击声。薄刃如若冰挂般晶莹,却比之后者坚韧数百倍,将吴凉与高逐晓的面容投映其上,随着天光日影,参差徘徊,时而你在上,时而他在上。
若非中间剑器隔档,将他们二人分开,否则如此情势,倒是眼鼻相近,口耳观心。
吴凉盯视着她的眼睛,幽幽道:“其实有时候,我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高逐晓的视线却在崖际的无心刀上逡巡过,后又抬眸,见林影之间渐悄升腾起浓浓的黑烟,心内已知大徵那面得手,再回过头,她手上兀地用力,便将剑刃统统往吴凉那侧推开。
登时,两人便再度分落两地,因着算是打了平手,故而刀身只随之略略晃动,仍完好挂在崖上。
这时候,太阳已与他们身高平齐,光芒愈加耀目,仿佛永不会逝去一般,将生命的流逝无尽延缓,只余两个人,两把剑,一弯刀。青山依旧在,却没有几度夕阳如此般艳丽,既是最为绚烂的时刻,又皆会于几十年付入笑谈中。
由是,灿烂的归灿烂,苍茫的归苍茫,惯看秋月春风。
高逐晓长身而立,微风拂过她的鬓角,将几绺碎发吹起,投在身侧的地上,如若春发的柳枝,又似招摇的碧波水藻。
“有些东西,失去了才能知道。”她淡淡道。
些许烧毁的余烬被风裹挟至昭阳峰上,旋旋零落在他二人之间,化作尘泥。吴凉此际才终于明白,他起初的那种怪异感来自何处。扭过头去,大徵峰头已灼起勃然大火,火舌贪婪地舔舐着那片天空,光势几要与这轮金乌平齐,真道个是非成败转头空。
再回首,吴凉仿佛已换了个人,起先还自顾笑个不停,可到了后来,他却手握凭栏剑,遽然沉沉往下一插,一时半个山头都为之耸动。原本悬挂崖际的无心刀,此刻亦被这股力量震起至半空之中。高逐晓迅疾挪身,想要收回宝器,终是因相隔较远而不能成。
吴凉却抽身而往,于半空翻旋至崖畔,一手紧握住刀鞘,另一只手攥紧刀柄,霍然拨开,只见方才如冥蛇般萦绕其上的绿光,此刻已更为浓郁。
他再回转身子,蹬至凭栏剑侧,却兀地伸出脚将剑踢飞开来。那凭栏剑便披着粼粼金光往昭阳峰南面飞去,“叮”地插在峰崖角上。几乎同时的,崖下有一人拾壁而上,连连翻过五六跟头,身手利落,所过之处,地面上皆留了两只拳头大小的土坑。
“宗主,我来了。”刘谡翻至吴凉身侧,朝他打了个揖。
高逐晓觉得如此也好,刀在他手里,比之恍恍欲坠的山崖要可控得多。而现在,他也终于肯露出些爪牙来。
“刘谡。”
“在。”
刘谡低头,顺从答道。只是吴凉素日里都颇为尊重地叫他“刘兄”,这还是第一回,他听见直接叫他名字,故而悄摸侧首,去观察吴凉的神色。方才于崖下,他闻听到二人的对话,想必宗主已知大徵出事,但不晓得他现下又是如何打算。
“师姐方才授我良言,说失去才能知晓是否值得,我觉得甚有道理……”说着,他木落落上前一步,又缓然举起无心刀,刀尖正对着高逐晓。
“我现在想要知道,我是不是真的喜欢师姐。你说,这又该如何印证呢?”
刘谡闻言,似有密密麻麻的虱子在心头爬来爬去,虽不甚舒服,亦随吴凉上前一步,张开双臂、往前微匍腰身作立龟状,也知吴凉言下之意,随即附和道:“那自然得杀之,令姑娘从世上消失才好。”
吴凉眉眼淡淡,身周却早已杀气四溢,半晌,松松垮吐出几字:
“是啊。”
“那就……消失吧。”
话毕,两人一刀一手齐齐朝她攻来。
不知为何,此时此刻,高逐晓忽地想要一杯酒,昭阳峰上虽无桃李,却有无限春风,十数年江湖夜雨,惟心灯一盏,不曾于乱世飘零中止熄,不曾于业火焚烧中堕落,不曾于漫漫长途中折毁。
夕阳此际无限好,迎得星灯望天明。
在这殊死一战之中,她活,剑隐之名永生,她死,便要本该消失之人为其殉葬。
纵身一跃,她的足尖便擦点过无心刀刃,莫名的熟悉感如桃花沾水的涟漪般四散开来,她于一隙之间捕捉到了一丝泛黄的痕迹,但似乎,这样的熟悉并不止此。另有一重,她却来不及再去翻开了。
“阿迎,你记着,兵器永远是死的,可使用兵器的人,做的便是化腐朽为神奇之事。”高岳桥收回长铗,负手站在庭院中那株桃树下,风吹落,粉瓣如雨人如玉。
她单膝跪地,亦以长剑作支,抬起头来,亮晶晶的眼睛盯着爹爹,缓缓起身道:“那该如何化腐朽为神奇?”
高岳桥转过身来,对他盈盈笑开。
“很简单,把兵器用活。”
把兵器用活。她长久以来都不理解,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可落足一刹,她忽然意识到,无心刀亦乃兵器。兀地思及从前于即皋门与尧天阁时,广陵散与太虚镜被激活时的情境。
宝器本是死物,又是何以被激活?
“镫!!”
她的剑撞上了刘谡的背,登时响起清亮的冲击声。因着这一撞,她被弹飞到崖边,幸而以迎天剑刃撑着,才险险停住,与身后千刃深渊仅一尺之遥。
“受死吧!”
这时,身前一柄墨绿萦绕的刀刃已然伸至,竟于她眼前骤然变幻,由一把幻化为成百上千,正所谓“剑吹千刃鞘未温”,齐齐朝她漫涌而来。
无心刀,被激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