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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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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灿瑜死于一场车祸。
事故是意外,一辆货车抢黄灯,然后从侧面撞向快速起步的出租车。
王灿瑜就坐在副驾驶座上。
那天下雪了,地滑,刹车不灵光,是个特别普通的工作日的早晨,事故现场大概处理了一个多小时,导致那个路口大面积堵塞,耽误了很多人上班。
前一天沈卓和王灿瑜住在她爸妈家,家里有家宴,沈卓陪着她爸喝了点酒,不好开车回去了,而且也下雪,王灿瑜车技不好。
那天早上两个人约着去逛书店,沈卓带了电脑包,她刚坐下就觉得可能有灵感了,这时候她妈打电话来,说早上出门太急,忘带钥匙了,问她啥时候回,能不能把钥匙给她捎回去。
沈卓她爸那天恰好和朋友约出去吃饭,一早就走了。
她烦得很,这首诗卡很久了,她急于抓住这次可能的灵感。
于是王灿瑜说:“我回去送一趟呗。”
“又不远。”
沈卓把车钥匙给她:“那你开车去。”
王灿瑜挺怕雪天开车,觉得车轮溜滑,但又不到上雪链的程度,“我打车吧,还方便。”
“你写吧,写完顺便想想中午咱吃啥。”
沈卓一进那种状态就像发癔症,听她不用车就收了钥匙,说行。
王灿瑜和平时一样拍了拍她的肩。
沈卓盯着电脑屏幕,连头都没回一下。
憋了半个多小时,她打了三行字,全删了,最后干脆放弃,不是今天,灵感不对什么就都不对,她很烦躁。
大概九点半多的时候,她妈又来电话。
沈卓皱眉接听,里头问:“你还没回啊?”
“我没去,王灿瑜去给你送。”
“小瑜来送?”她听着话筒里窸窸窣窣回声,好像她妈探头去看楼下的停车位,“开车没?”
“没,她打车。”
“噢,行,那我再等等她。”
沈卓觉得有点久了,但也没太上心,在微信里问了句:还没到?
王灿瑜没回。
大概过了三五分钟,沈卓的手机又响了。
一个陌生号码。
她给掐了。
对方又打,她又掐了。
第三次,沈卓接了:“哪位?”
“你好,请问你认不认王灿瑜?”
王灿瑜的苹果里留了她的号码做紧急联系人。
后面的事比较混乱,沈卓想起来的时候脑子总是会走神,像是一片迷雾样的,人群涌进医院,走廊乱糟糟的,问话,哭声,惊慌失措,支离破碎。
沈卓根本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做了什么,直到晚上她走出医院,王灿瑜的爸爸给她递烟,说:“小沈,多亏有你了。”
亏她什么?
沈卓滑动火机,在一条橘光里叼着烟拢火,她平静地说:“应该的。”
她呵出白气,好像叹息,其实只是烟草过肺,是火烧了草。
沈卓要处理的事有很多,要和肇事方见面,王妈妈太激动,喊着要司机赔命。
警方给出了个大概的赔偿数额给她们参考,看要不要和解,司机的一家子从天南地北来,给他们磕头。
沈卓坐在那,听地砖咚咚响。
王灿瑜的遗嘱才立了不久,她都能背,哪些留给她爸妈,哪些留给沈卓,她还买了保险,身故就赔,赔二十万。
沈卓记得自己那本散文集再版,分成给了十八万。
比王灿瑜的赔偿金少两万。
王灿瑜这一条命,林林总总加起来,大概有个五六十万。
她二十九岁,比沈卓大两个月。
她出生在春天。
冰消雪溶的春天。
沈卓咨询了律师,她没有办法让司机赔命。
打官司,让他坐牢,让他赔钱,让他倾家荡产,让他妻离子散。
她和张馨文介绍的律师这么说,沈卓始终平静。
她想让他死,但唯一的办法是自己亲手去捅死他。
她们回来的飞机上,王灿瑜下载了一部电影,叫《海边的曼彻斯特》。
沈卓不明白这人怎么就选飞机上来看,看得自己哭得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她抽纸巾给她,被围观得尴尬。
她不是没有共情,沈卓也想哭,但在公共场合她要脸,憋得难受,难受也憋。
王灿瑜抽抽哒哒和她说:“要是咱们遇到这种事,你千万别看不开。”
沈卓无语。
王灿瑜盯着她,又感慨:“你这人狼心狗肺,应该也不会。”
“你现在都不哭的。”她摇头,“我找了个反社会!”
沈卓其实在想,为什么李拔枪的时候没有注意到保险,他应该想到的,他不该错过那个机会。
王灿瑜不知道她琢磨什么,还是交代:“万一我没了,你得照顾我爸妈啊。”
“再找别人也成,反正你得照顾我爸妈,我都给你留钱了,你得遵守妻妻义务。”
...
东北没落得早,所以文坛青睐东北。
像博尔赫斯的诗。
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
我给你贫穷的街道、绝望的日落、破败郊区的月亮
我给你一个久久望着孤月的人的悲哀。
沈卓渐渐理解,文章憎命达。
晚上她买了水果,回王灿瑜父母家吃饭。
然后回书吧取自己落下的电脑和外套。
回家的时候客厅留了灯,主卧的门关着。
沈卓洗漱回屋,扔下电脑躺回床,她盯着天花板,觉得天旋地转。
想吐。
好像美尼尔氏综合征。
沈卓忍了忍,然后抬手扇了自己两巴掌,啪啪的脆响,眩晕感好了些。
她搓了搓眼睛,没有眼泪。
“王灿瑜,你看看我。”
“你看我一眼。”
...
第二天大早,沈卓拉着行李箱出门。
天大黑,叫的滴滴在小区门口等她。
她刻意迟到了,但这个时间不堵车,晃着晃着还是在时间范围内赶到了机场。
她走头等舱通道,主办方安排的,已经提前值机选座,她靠窗。
沈卓在机场休息室喝了两杯速溶的醇品。
咖啡因带走了她的浮肿,她瘦得伶仃,颓得狼狈。
像流浪汉。
比以前的沈卓更有诗人的气质。
她现在才像哑光老师。
走头等舱通道登机,她坐第一排,空姐给她拿拖鞋,送热毛巾,问她要喝点什么。
“一杯茶。”沈卓说,她看向边上,“还要一杯橙汁。”
沈卓从包里拿出自己的书,放在腿上。
突然想起什么,歪过身子把隔壁的空座安全带扣好。
咔哒一声,空姐看得诧异,欲言又止。
沈卓没理,她低头看书封。
这本书本来是王灿瑜的,她说签名第一本得给她。
老婆的福利。
空姐把茶和橙汁送过来,沈卓攥着一杯,喝了一杯。
经济舱陆陆续续上齐,沈卓听到空姐在对名单。
还差一个,头等舱的。
叫广播没有?
让他们去叫了。
沈卓回头,发现八个座位其他都已经坐了人。
她身边这个还空着。
她反应了一下,噢,她们不知道王灿瑜不来。
主办方也不知道,没人告诉他们王灿瑜死了。
沈卓没说。
这张机票是王灿瑜的,这个座位是她的,沈卓连饮料都要好了,安全带也系上了,但是空姐看不到,她看不明白。
沈卓沉默,扭过头看窗外的连廊。
像一根肠子。
她听见一些声音。
“广播找人。”
“广播找人。”
“请搭乘厦航MF8088航班,从沈阳起飞到杭州的王灿瑜旅客,王灿瑜旅客听到广播后前往检票口检票。”
“您所搭乘的航班即将起飞。”
沈卓把额头贴在舷窗上,低低地笑。
前头航班乘务组长有些急,问还没找到人吗?
沈卓一动不动,像恶作剧得逞,开她恶劣的玩笑。
她的背脊抖动,把书从膝头震落,声响引来另一排座位的人侧目,她笑得捂脸。
掌心里暴雨倾盆。
掉就掉了,随它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