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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入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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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宅不同于江云乔的小别院。
它很大,但也很安静。这种安静透着点死气沉沉,莫名给人一种心惊胆战的颤栗感。
外头的日头高照,但是屋子里却始终难掩阴冷。
大厅中,穿着深蓝长褂的男子,手上盘着一串佛珠,面白无须,一双丹凤眼,略长的头发扎了短辫垂在脖侧,不苟言笑。他坐在大厅的椅子上,身旁不远处坐着个粗犷的大汉,寸头,浓眉大眼,粗布衣裳,正在吃着茶点。
那大汉,一口一个小糕点,抬眼看向江云乔,憨笑着举了下茶杯,一口饮尽,便就又自顾自地继续吃茶点。
宁楚檀与他们有过一面之缘,见过这两张脸,是认得人的。
深蓝长褂的是江雁北义子中行二的柳水生,人称柳二爷。
那名大汉行四,名叫陈问天。
没想到,今日在江宅里,会正面遇上。
她远远看着,两人只是坐着,却让人不敢上前。
宁楚檀皱了下眉头,对于自己的胆怯很是不虞,她往前走一步。但身边的江云乔比她的动作更快。
“二爷安。”她淡淡地喊了一句。
对于陈四爷却是看也不看,一个满手鲜血的屠夫,她懒得与之打交道。
柳二爷抬起头,一双眼掠过江云乔,又落在了宁楚檀的身上。
宁楚檀挺直腰背,不亢不卑:“二爷。”
“梁七没拦着你?”柳二爷冷声。
他生得有些女气,这话说得慢条斯理的,看着是个慢性子的人。
陈四爷嘴里的茶点还没吞下,含糊接了话头:“二哥,你太看得起梁七了,一条狗哪里拦得住大小姐?”
他看不起梁兴。
江云乔没什么耐性:“三哥在哪里?”
“大小姐,老爷子正不高兴呢。”陈四爷将手边的茶水一饮而尽。
牛嚼牡丹,柳二爷拎起茶壶,本想给他添一杯,只是看着这喝法,他的手一顿,将精巧的茶壶收了回去,随后把旁边的大水壶推了过去。
陈四爷也不在意,嘿嘿一笑:“还得是大水壶,过瘾。”
柳二爷斜睨了一眼,他抬了抬手,示意江云乔他们坐下:“老三的事,我做不了主。”
“我爹呢?”
柳二爷沉吟:“你去见老爷子,可以。但是他们不行。”
江云乔皱了皱眉头。
宁楚檀突然上前问道:“江小姐可以将三爷带出来吗?”
柳二爷端详着宁楚檀,沉默少许。
“带不出来,”他盘着珠子,“但是你去了,就出不来。”
他还是给顾屹安的面子,这才提了一嘴。
宁楚檀忙问:“他的伤怎样了?”
“三天前,我见到他的时候,”柳二爷顿了一下,“当时伤得不轻,但是后面,我也见不到他。老爷子的脾气,不是闹着玩的。”
“他一个人被关着?”她急声问道。
柳二爷嗤笑一声,眼中神色莫名:“老爷子没想让他现在死。”
当然不会关着他一个人,让他自生自灭,但是也不会多好受就是了。他多说两句,只是念着顾屹安过往与他的交情,况且这姑娘,顾屹安也确实是放进了心里。
他叹了一口气:“宁小姐,你和你的未婚夫,不该来这里。老爷子还没出面,你们现在就离开,还来得及。”
“既然江小姐带不出来他,那我要进去见他。”宁楚檀执拗着。
柳二爷摇头。
宁楚檀深吸一口气,回头看了一眼江云乔,低声恳求:“我是医生,既然二爷知道他伤得不轻,就当是给他找了个寻常医生。你也说了,江老爷子没想让他死,那给他找个医生,也是可以的吧。”
柳二爷一手端着茶杯,一手盘着珠子,半晌没有回话。
这话说得在理,老三当时确实伤得不轻,不论是梁七还是老爷子,下手都重了些。
但若是把这姑娘送进去,只怕是有去无回。
顾屹安怕是要怪他的。
“二爷。”江云乔站在宁楚檀身边,“你就与我说,三哥在哪里,剩下的事,我自个儿处理。”
陈四爷将水壶放下来,他站起身,看了一眼紧跟在江云乔身后的孟锦川,咧嘴一笑:“大小姐,听四爷一句劝,现在就回去。我和二爷就当没看到你们。”
只是他这话才落下来,便就见着一名瘦黑的男子从门外走了进来:“老爷子,有请。”
“好吧,现在是真走不了了。”陈四爷耸了耸肩。
柳二爷站起身来,他缓步走了过来:“你可想好了?”
这话,他是对宁楚檀说的。
到底还是念着顾屹安的情分。
孟锦川将宁楚檀和江云乔挡在身后,直视柳二爷:“二爷放心,我同他们进去,总有法子将他们带出来的。”
江家没打算与孟家撕破脸,自然不至于不给他这么一个面子。
顾屹安带不出来,但是宁楚檀,他总还是可以带走的。
柳二爷轻笑一声,看向江云乔。
江云乔撇了撇嘴,往前大步走了过去。
孟家也不知道怎么养儿子的,养得比一般的小姑娘还天真。
出了门,往后边的院子里走去。
一行人都很沉默,跨入后院的大门,可以看到古朴的假山石壁,拱门上雕着石字,颇有意境。过了拱门,隐隐约约可以听到丝竹声。
宁楚檀提着心,紧跟在江云乔的身边,她走得快,凑到江云乔的身边,低语数句。江云乔眼中难掩惊诧,但很快便就收敛。
她轻点了下头。
宁楚檀拎着药箱,走过后院,入了院门,就听清楚了传来的隐约声音,是有人在唱戏。
“......劝将军你莫要赔罪认过,蔺相如与将军同是一国。非圣人谁莫有一差半错,何况你光明磊落,性情正直,豪气未除欠揣摩。从此后再莫听小人挑唆,从此后再不要将相不和。从此后再休得朝端水火,从此后再不可同室操戈——”
唱的是《将相和》,江家要的‘和’,是要顾屹安服软。
戏里唱的‘莫听小人挑唆’,戏外是要顾屹安只听一人言......
宁楚檀心不在焉。
一行人入了院子,那一折戏恰到好处地唱到了尾声。
江雁北坐在太师椅上,身旁立着一位姑娘,大约是双十年华,眉清目秀。一双眼,水波流转,灿若星辰,说不出的透亮。穿着旧社会的袄裙,秀雅得像个新式学堂里的女学生。
白白净净,一股子的书香气息。
宁楚檀看不出这人是谁。但是却能看出她与江雁北的关系比较亲近。
“大小姐来了,我先下去了。”那姑娘抿唇一笑,柔柔低语。江大小姐并不喜欢她。
“行。都下去吧。”江雁北坐起来,挥了挥手。
江云乔面无表情,看着那位姑娘对着她温柔一礼,然后袅袅娜娜地随同戏班子退下去。
等到戏班子退了下去,空荡荡庭院里,一道跪着的人影倒是突兀地浮现了出来。
是他?
宁楚檀的目光落在那人身上。
太师椅的不远处,跪着的人正是先前来拦着他们的梁七。半身染着斑斑血迹,看着着实狼狈。
梁七没有抬头,不声不响地跪在地上。先前的枪伤大抵没有好生处理过,那血顺着衣袖滴落在地上。
“老爷子。”
柳二爷和陈四爷恭敬地上前行礼。
江雁北面上带着笑,只那笑落在宁楚檀眼中,却是货真价实的皮笑肉不笑。他摆了摆手,看过来。
“云乔,听说梁七惹你生气了?”他说得轻描淡写。
江云乔瞥了一眼梁兴,意兴阑珊地道:“爹这话说得我好生冤枉。”
“三哥呢?”她半点心思都不曾落在梁兴身上。
江云乔看得出来江雁北的心情确实很不好,便就是他的小情儿也哄不好他。若不然,他也不会这般在外人面前落梁兴的面子。
“担心你三哥?”江老爷子笑意盈盈,直勾勾地盯着江云乔。
他手下的义子里,江云乔走得近的,也就两个,一个是张远辉,另一个就是顾屹安。不过,也不知为何,江云乔对张远辉,惧怕大于亲近。故而,最是亲近也最敢胡闹的人就剩顾屹安了。
江云乔扯了扯唇角,指着宁楚檀:“不是我担心,是这姑娘担心。”
她也不提将顾屹安接出来,唇边难掩笑意:“你也知道三哥魅力大,迷得宁大小姐是神魂颠倒的。她求着我要来陪三哥。我这人心软,看她可怜,况且三哥一个人,寻个标致姑娘陪他红袖添香,不也挺好的。”
柳二爷拎起茶壶,给江雁北添了一杯茶。
浓郁的茶香四溢。
江雁北端起茶杯,浅浅抿了一口。
“我知道,爹你也是疼三哥的。听说三哥身上还有伤,这宁大小姐的医术不错,既能陪着三哥宽宽心,又能给三哥医病疗伤,这不是一举两得的事儿。”江云乔娇笑着。
宁楚檀拎着药箱,垂眸站在一旁,任由江雁北打量着。
她可以感觉到江雁北眼中的探究,和算计。江云乔知道今日是见不到顾屹安的,而她要见人,那就只能是将自个儿送进去。
江云乔刻意将她与顾屹安的情事说得轻佻,仿佛她真的是个满脑子情爱的闺中女子。
江雁北挑挑眉,指着孟锦川,好笑不已:“带着未婚夫,来寻情人?”
江云乔走近孟锦川身边,手轻轻地搭着他的肩膀,歪着头:“爹,他是我的。”
这话落下,旁人尚未有反应,倒是一直未曾有动静的梁兴骤然抬头,双眼望向江云乔,以及尚还一脸懵然的孟锦川,他眼中神色隐晦,若是仔细观察,便就会发现其间藏着一丝杀意。
江雁北闭了闭眼,放下茶杯,站起身,上下打量着孟锦川:“孟少爷,若是江某没记错,你的心上人是宁小姐。”
孟锦川轻咳一声:“人心易变。”
他知道宁楚檀要进去见顾屹安。
送未婚妻进去见她的情人,自己绿自己一次,也不是不行。
江雁北一时语塞。
“云乔这般说,倒像是有那么点道理。”他对于孟锦川,还是满意的。
天真纯良,好拿捏。
江雁北迈步走到梁兴的身边,低头看了眼:“老七,你怎么说?”
他知道顾屹安与柳二以及陈四的关系不错,唯有梁七,独来独往,也与之最不对付。
“三爷风流,一副好皮相,素来沾花惹草。有个女人陪着,挺好。”梁兴跪着,他抬头,与宁楚檀相对一眼。
面白如雪,双眼黑黝黝的,看着人心寒。
宁楚檀没有移开眼,她恍惚间,觉得梁兴此刻这不苟言笑的模样,倒是与顾三爷有几分肖像。那双眼冷冷的:“这位,不大合适。”
他轻呵一声:“宁小姐,宁老太爷百日未过,你顶着孟少爷未婚妻的名头来寻三爷。你不怕丢脸,宁家也不怕?而孟家,岂能善罢甘休?”
江云乔笑了:“她能来,那就是一腔情意归三哥,生死与共。”
“况且,我看上了孟锦川。”她居高临下地盯着梁兴,“这孟少夫人换个人选也没什么。”
梁兴一窒:“大小姐说笑了,孟锦川做不了主。”
宁楚檀握紧手,指节发白。
他们真的不想留下她吗?应当不是这样的。江雁北需要一个借口。
“我是他的人,”她心口跳得厉害,手也在发抖,此言一出,便就是自毁名誉,不仅是她的名誉,更是宁家的,“我......与他私定终身。”
这句话,便就是给了他们一个把柄。
庭院中,安安静静的。
“老三倒果真风流。”江雁北叹了一声,“这样的话,我倒是不好棒打鸳鸯了。”
说得仿佛是他被迫接受了这等事实。
宁楚檀心中一松。
“劳烦江老爷子通情,”她颔首,“让我去陪着三爷。”
江雁北盯着宁楚檀看,突然笑了起来:“那就带去吧。”
“宁小姐,老三身子不大好,怕是要休养好一段时间。”
他要扣着他们一阵子。
宁楚檀来之前心中已然有数。
江雁北并不在意送过去一个女人,左右不过是一个姑娘家,翻不出花来。况且,来的人选,正是合他心意。
宁孟两家联姻,他很不满意。
“宁小姐,请。”有人带路。
宁楚檀回头与江云乔相对,她轻轻点了下头。
等她跟着仆从离开,江雁北看向站在一旁的孟锦川,笑着道:“既然云乔对你有意思,那就请孟少爷留下来,陪一阵子。”
“爹,他要带我回孟家的。”江云乔闻言,偎着孟锦川,俏生生回了一句。
他扣着宁楚檀,她就将自己送去孟家。
江雁北面色一沉,脸上敛了笑意。
“云乔是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他站在梁兴身旁,伸手搭在人的肩胛处,稍稍用力,戴着着扳指的手指扣进枪伤中,陷入一片血水,梁兴的身子在微微颤抖,“爹很高兴。但是你一个姑娘家,爹也不放心,老七,你跟着吧。”
“是。”梁兴的声音略低。
“爹,我不......”江云乔眼底满是不耐烦。
江雁北笑了笑:“看来,确实是老七惹你生气了。”
江云乔沉默地看着江雁北掐进伤口里的扳指。
杀鸡儆猴,她心头一跳。
老爷子是看穿了她今日的所言所行。
空气里的腥气略重,风过,便就飘着四散。
江云乔挺直了脊背,与江雁北相对而立。她的目光掠过疼得发颤的梁兴,眼底浮荡着冷意,她不喜欢父亲的威胁。
“爹说得对。”她垂下眼,“他是惹女儿生气了。”
江云乔拉着孟锦川的手,讥讽一笑:“爹替我出出气吧。我和孟少爷先走了,还赶着去香茗轩吃饭呢。”
要让人监视她,她总要表达下自己的不高兴。
她娇笑着,拽着孟锦川往外走,头也不回。
孟锦川疑惑地转头看了看梁兴,又看了看江雁北,而后一脸莫名地被江云乔拖着离开。
梁兴白着脸,一言不发地看着江云乔远去。
须臾,他低头,自嘲一笑。
江雁北沉着脸,幽幽道:“惹着云乔了,老七,你自己去领个罚吧。”
“是。”梁兴应下。
江雁北看着梁兴踉跄起身:“老七,刚刚你逾矩了。”
他素来不喜欢自作主张的人,梁兴阻拦宁楚檀,便就是不听话。
“老四,你动手,加十鞭。”
“是。”
走出江宅大门的孟锦川看着面无表情的江云乔,难掩担心地道:“那个梁先生,就那样,会不会有事?”
他心软。
江云乔呵呵一笑:“你倒是有心思担心别人。刚刚可是连你都差点扣下了。”
“那他不是受伤了?”他嘀咕着。
“放心,死不了。”她不以为意。
孟锦川的目光落在江云乔身上,他自然不会将先前所谓的‘她看上自己’这事儿当真,不过心里头还是有一丝好奇:“刚刚若是江老爷硬是要扣下咱们,你怎么办?”
江云乔转头,似笑非笑:“很简单,告诉我爹,不放我们离开,我就一枪打死你。”
“啊?”
孟锦川不由得目瞪口呆。
江云乔不是开玩笑,她说的是真的,也确实是如此打算的。江雁北现下没打算与孟家撕破脸,自然不会看着孟家独子死在江宅。
“走了,开车。”江云乔上了车,对着还傻愣着的孟锦川喊了一句。
“你刚说真的?一枪打死我?”
“你再啰嗦,我现在就打死你。”
“......那,我们去香茗轩?”
“不去,去找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