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第 99 章 ...
-
乔伊斯记得这扇铁门的。
沉重，坚硬，宛若枷锁。隔绝外界的危险，也隔绝所有希望，这是他心中很长一段时间里门的定义，原因，也近在眼前。伊诺尔塔。他怔愣地停在原地，无意识地反复咀嚼这个名字，心绪罕见地有些乱。
他清楚地记得自己是踏入了深渊的缝隙，所以这里的一切自然也不会是真实。两年前他的老师莫妮卡留下的笔记依然历历在目，那么，也许这深渊幻境的存在时间仅有一天之期。
然而即使是一天，对他来说也相当难以接受了。
……要去见他。乔伊斯只能这样对自己说，接着，推开门。厚重的铁门应声而开，出乎意料地没受到任何阻力，乔伊斯愣了下，才发现门后的铁闩和锁链尽数绷断，只是他刚刚心神动摇，未发现这点异常。
有人进入了这里。是谢涯吗？乔伊斯忍不住从心底生出些雀跃和酸涩，于是忽又觉得，勇气重新流回了僵硬的躯体四肢。
我要去见他。
于是深吸一口气，迈入门中。
门后是熟悉得刻入骨髓的世界。
尘封的记忆就此启封。
还是那暮霭笼罩的街道，在半透明的黑烟中咳嗽着的人。维多利亚蒸汽时代一般的街景，玻璃橱窗边挂着铜制的壁灯，垃圾箱和邮筒并排而立，注视着匆匆走过的人流。不远处工厂的烟囱不似记忆中那帮高耸可怖，也许只是因为他身量已高，能够平静地直视那种强/权的代表。然而，当一个声音在背后响起时，乔伊斯还是无可避免地浑身颤抖起来。
那是一个少年人的声音。略显沙哑、刻意压低，带着怯生生的示弱和讨好。熟悉的声音。
那个声音说：
“——先生，你要买一份报纸吗？”
转过身来，亚麻色短发的报童身形娇小，戴着与他年纪不符的大大眼镜，微微抬头看向他，露出发丝间贝雷帽也遮不住的漆黑魔角，与镜片下的血红眼睛。
在那个瞬间，乔伊斯觉得自己仿佛被记忆扼住了喉咙。
他说不出一句话，只感到窒息，于是猛地向后退一步，动作幅度之大让报童吓了一跳，小心翼翼地发问：“请问……？”
然而红色头发的血魔却没办法回答他——不，她。依尔诺塔的气候是湿润温热的，人群从肩旁穿梭而过，而他却因为浑身的冰冷而颤抖不已。姐姐……他无声地呼唤眼前幻象的名字，再次后退一步，撞到了一旁正在赶路的行人。
“你不看路啊！恶魔！”戴着高礼帽的人类绅士大声骂道，于是矮个子的报童瑟缩了一下：“抱、抱歉！我是不是打扰到您了……”
别和我说对不起。
乔伊斯没有力气说出这句话。
过往的回忆在他的脑海中肆虐，疤痕被重新撕开，喷涌出痉挛般的苦痛和悲哀。做好的心理建设在此刻轰然倒塌，[深渊]的幻象以这样真实而残忍的方式出现……他不忍再去看她的面容，即使知道这些是虚假。
只因从来没有忘记，所以愈发残酷痛苦。
……于是移开目光，开口时才发觉自己的声音有多么沙哑：“报纸，我都买了。”
报童愣了愣：“唉？”
她还未反应过来，就见高个子的红发恶魔将她怀里的几叠报纸尽数拿走，其间连反抗都来不及做出。下个瞬间，那白皙的手就捏着一枚金币举到了她面前，让这女扮男装的小恶魔顿时瞪直了眼：“您！”
乔伊斯依旧沉默着，强硬地将那枚金币塞进僵住的报童手心，再握住她的手腕。
“去银行换成铜币。”他的声音低低，同时扎起的红发无风自动，散落开来，细密的血珠带着魔法气息逸散到空中。于是周围那些见财生歹意的人只得悻悻离开。
而报童也顿时反应过来：“您这是做什么！太多了，我不能收……”
乔伊斯只是继续贯彻他的强硬态度，拉着恶魔少女的手腕，走向一旁的银行。
这里的道路他熟悉至极，就连和银行工作人员扯的谎都滴水不漏。不多时，莱布利亚那刻着天使的金币，就被换成了满满当当一袋镌着依尔诺塔城主头像的铜币。而这么一段时间过去，乔伊斯也终于得以冷静下来，将布袋收进储物手镯，低头朝女孩问：“你的名字是什么？”
即使他知道这个答案。
报童模样的女孩愣了愣，她似乎有些犹豫，但最后还是小心地道：“伊莱恩。先生，我叫伊莱恩。”
——她叫伊莲娜。
一个美丽的、温柔的，不该在地狱出现的名字。
……乔伊斯尝到了自己唇上的血腥。
“好，伊莱恩先生，”他艰难地、沙哑地说，“我想了想，还是应该送你回去。刚刚有不少人都看到了。”那时候他心神动摇，连思绪都不甚清晰。
不过也没关系——正好可以趁此机会，去他们曾经居住的那个贫民窟，见到这个时间的“乔伊斯”。
然后要怎样做呢？是提醒他、阻止她吗？即使知道这是深渊的幻境，而一切只是徒劳……乔伊斯还没有想好，只是无法控制内心颤抖的哀恸。为改变做的越多，接下来迎接毁灭的时候便会越绝望吧？……可是又让我如何无动于衷呢。
于是愈发苦痛。而深渊卑鄙如斯。
……谢涯在这两年内，就是经历了这样的痛苦挣扎，以至于人性淡漠、遗忘过往吗？乔伊斯有些迷茫了。
——如果连我自己都无法释然的话，应该怎样去拯救他呢。
然而此刻也只能继续往前走。
伊莲娜听了他的要求，先是怔愣了会，她那大眼镜后雌雄莫辨的脸上露出些许深思的神色，眸光闪烁：“……如果这是您要求的话。”
她似乎多想了，不着痕迹地咬了咬下唇。
而乔伊斯熟悉她，知晓她的微表情，于是更感到悲哀。这是那段日子，他想，是最艰难的日子，不然姐姐不会答应。将一个成年男人带回家过夜……这是第一次吗？还是……不，别想了，乔伊斯，这没有意义！
“……走吧。”
他最终只能低低地这样说。
于是二人一前一后，沉默无言地走出银行。
路上的人们行色匆匆。人类最多，其次便是兽人，依稀几个神色倨傲的天使缓步而过，还有东方的妖怪拉低帽檐，和他们错开视线。不远处的烟囱让空气难闻而粗粝，湿润的水汽沉积着微小的尘粒，化作压抑的风擦过肌肤。
这里是蒸汽的一言堂，依傍的煤矿和河流给这座塔带来动力，于是将数百年前人类的那场工业革命带回现实。
这便是伊诺尔塔。一个人类为主导，多种族并治的维多利亚式的世界。
直到报童的脚步停下，乔伊斯才从那些难言的隐痛中回过神来。亚麻色头发的女孩朝他歪歪头，笑了笑：“先生，送到这里就好了。”
她的背后是贫民窟的铁质大门。无数眼神麻木的人从铁栏杆后探出视线，盯着他就像秃鹫盯着尸体。
乔伊斯沉默了一下。
“他们在看着你。”他说。
“没关系的，”而伊莲娜声音轻快，“我跑得很快！而且这里离家不远啦。”
这是一个试探。乔伊斯懂得的——选择继续同行，便是继续这场交易；或者期盼自己这位绅士大发善心，心照不宣地到此为止。贫民窟不是温柔乡，她能做的也实在太少。
即使他根本没有那个意思。然而这是时代的洪流（注1）。
——如何要为本就不存在的动机辩解呢？只能无力地松开手。
乔伊斯沉默着，从储物手镯里拿出那个布袋。
与之前不同的是，这次换了大些的一个，鼓鼓囊囊，长条状的面包微微从边缘露出。于是周围贫民窟流民的视线便淡了点，也让伊莲娜略微惊讶地松了口气，顺从地让布袋塞进怀里。
“我住在郁金香旅馆。”乔伊斯说，“如果有我能帮上忙的地方，来找我吧。”
伊莲娜抬头看他。
那双恶魔的血红色眼睛里，终于闪烁出些许光芒，随即绽放一个纯粹的、感激的笑——至少在此刻是这样：“感谢您！您真是一位好心的绅士——能否告诉我您的名字？”
眼前恶魔的红发让她感到亲切，就连面容也仿佛与自己的弟弟类似起来。
乔伊斯又感觉喉咙被捏紧了。
“……我叫乔伊斯。”他最终还是低低地说。
这下轮到伊莲娜惊讶。
然而，她的惊讶很快就压了下去：“您和我弟弟有一个名字呢，好巧……天色已经晚了，那么我就先回去了。十分感谢您今天的帮助。”
对比起之前，她的告别显得有些仓促。然而乔伊斯却没有说什么，只是注视着报童模样的女孩抱着布袋，鞠躬转身，小跑进贫民窟。铁门在眼前缓缓合上，发出刺耳的吱呀声，乔伊斯这才移开目光，抬眸看向天幕。
“天黑了……”他的眉头紧紧皱起，“这不符合深渊的‘一日’法则。所以我到这里的时候就是下午了吗？得去找个地方躲避黑夜。”
“更何况……”
他心情凝重地看向那枚逐渐染上血色的月亮。
今夜，是一场红月。（注2）
——他不曾在记忆中见过这一个夜晚。
作者有话说
第99章 第 99 章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