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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天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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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凯越至今不知道他爸是怎么溺水的。
也许是腿抽筋,或者是漩涡,但以他爸那么多年的水性,他绝对想不到他爸会就这么沉到了水里。
那个落水的男孩也会游泳,所以才胆子大不顾阻拦也要去深水区试试,当周爸爸从水里把他推出来,他就自己慌里慌张地游到了岸上,上岸了还惊魂未定地大叫:“有水怪!有水怪抓我!”
他们都是十来岁的孩子,早就不相信世界上有水怪,但是,周凯越就是这样眼睁睁看着他爸沉到了水里,再没冒出头,甚至没有挣扎和呼救。
那时的他迟钝地想,爸爸,你是在和我比赛谁憋气憋的久吗?
爸爸,你已经很厉害了,我们不比这个了。
几分钟后几个小孩都反应过来不对,立即就散开大喊:“来了啊!救命啊!有人掉水里了!”
周凯越也意识到出事了,他立刻就要跳下水救他爸,但其他孩子一起把他按住了,任周凯越怎么大喊挣扎也没敢让他下水。
终于有大人来了。
听了孩子们混乱的叙述,几个水性好的大人绑着绳子下水去捞人。
周凯越对于那几小时的记忆一直是空白的,当时他的大脑根本无法运转思考,视线也变得模糊,只恍惚觉得周围吵吵嚷嚷的,有人和他说话,有人摸他的头,有人又去了水里,这些都仿佛一场不真实的噩梦。
周妈妈的哭喊划破了他的白日噩梦,周凯越从混沌中惊醒,猛地回头,见到他妈踉踉跄跄地奔到岸边,冲着水大喊他爸的名字。
“建齐!建齐!”
然而一点回应也没有。
有人从水里上岸,摇头说:“没人。”又问那几个孩子,“你们确定人是在这里没的?”小孩们经历了这种事都吓坏了,语无伦次的说不清楚事情经过。
周妈妈瘫倒在地上,小亮还小,不清楚出什么事了只是哭,周凯越拖着沉重的双腿走过去,周妈妈拉住儿子的手问:“小凯,爸爸呢?”
周凯越哑着嗓子说:“在水里。”
那个年代,又是在落后的县城,缺少财力和物力进行大规模搜救,周爸爸就这么消失在了那片水域。因为连个尸首都没有,所以周妈妈一直倔强的不肯相信她的爱人就这么不见了,或者说是死了。
而那个被周爸爸救了的男孩,家里不是本地人,只是亲戚在这来玩的,怕出事的人家会找他们麻烦索要巨额赔偿,既没感谢周爸爸的救命之恩也没有任何表示就带着孩子走了,再无音讯。
周爸爸的后事办得简单,周妈妈整天浑浑噩噩,小亮又还不懂事,所有的担子都落到了周凯越肩上。他只能学着像个大人那样处理大大小小的事,即使他在心里也没能接受他爸就这么没了。
然而更大的不幸还在后面,周妈妈的精神出了问题,她每天守在小商店,眼睛越来越空洞无神,还老是对着空气说话。
有天下雨了周凯越没带伞,冒雨从学校跑回家,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去看看他妈的情况,他没擦干水就进去了,周妈妈看了他两眼,周凯越对他妈的反应还挺高兴。
但接下来一个杯子就砸到了他身上,之后是计算器、笔、记账本,他妈将能拿到的东西都往他身上狠狠地砸,周凯越被砸懵了,躲都忘了躲。
周妈妈朝他吼:“是你害死了我老公!他为了救你掉水里了!你怎么不去死!”
周凯越明白了,他妈把他当作那个被他爸救的男孩了,他努力辩解:“妈,是我,我是你儿子,小凯!”但周妈妈认定了他就是把她老公害死的那个男孩。
这个世上很多事情就是这么没道理,而且你根本无法和一个精神有问题的人讲道理,哪怕所有人都告诉周妈妈这是周凯越,你儿子,你亲生儿子,不是那个周爸爸救的孩子,周妈妈也不听,而且哪怕周凯越长大了,完全不是小时候的模样,她也认准了他。
这事只能由周凯越受着,他小小年纪就得挣钱养家,还得时时刻刻小心不要刺激到他妈。虽然委屈,但他觉得自己也该受着,因为那天是他叫他爸去游泳的。
有时他会做噩梦,梦里他真成了那个溺水的男孩,他被水怪缠住了手脚,封住了口鼻,他无法呼救更难以呼吸,从那以后他就害水了……
这件事周凯越是用很平静的口吻说的,语气和情绪都稳的不像在说自己的亲身经历。齐星的眼眶却胀的生疼,早知道是这样,他绝不会一再追问周凯越他妈犯病的原因,周凯越不想开口肯定有他的理由,说出这些相当于把周凯越按进水里逼他再经历一遍,这太残忍了。
齐星胸口发闷,难以想象周凯越还是个小孩时就要承受这些,爸爸没了,妈妈疯了,弟弟还小,那时他得多绝望无助,这一路走来又该有多难啊!
周凯越专注于讲述这段过往,讲完才侧过脸看旁边的齐星,对上齐星发红的眼睛,他露出个很浅的笑,笑里似乎还有些安慰的意思,淡淡地说:“没什么,都过去了,我没事。”
齐星不是嘴笨的人,这会儿却嘴里说不出一句话,他就这么定定地注视着周凯越。眼前的这个男人他每多了解一分,就往他心里更走深几步,这是从没人给过他的感觉。
无关爱与情,在这一刻,齐星想拥抱他。
想吻他。
他的身体和嘴唇都动了,但在他马上就要付诸行动时,周凯越突然低下头,凝神听了两秒,之后飞快跑到浴室门外从丢在地上的湿裤子里掏手机,他没听错,他的手机在震动。
是小亮打来的,周凯越立马问:“妈怎么样了?”齐星的心也跟着一紧,忙凑过去贴耳朵听小亮说了什么。
“娟姐给妈收拾好了,妈刚睡下。”小亮告诉他哥这些让他放心。
齐星的上身挨着周凯越,能感受到他听到他妈没事后肩膀微微松懈下来。
“哥,你先回去吧。”小亮犹豫了下才接着说,“最近你还是不要出现在妈面前了。”
齐星靠着的身体倏地一僵,尽管周凯越已长成能撑起一片天地的男人,但只要母亲还在,他就还是会渴望母亲的关心和爱,然而这十几年他连靠近他妈都得小心翼翼。他徐徐呼出口气,说:“知道了。”
小亮也很难过,“我得守着妈,就不送你了。”
“嗯。”
周凯越挂了电话,就这么坐在了地上,齐星挨坐在他身边,一只手搭上他肩膀做出个类似于拥抱的姿势,抬掌在周凯越肩膀拍了拍,给他无声的宽慰。
周凯越扭过头道:“我们回去吧。”
他和齐星坐上了返程的车。
雨还没停,天气没那么燥热,坐满了人的车里却更加的闷,齐星望着车窗外的景溪,明明只过去了两天心境却恍然不同。
来的路上他很高兴能去周凯越老家,虽说景县又远又小,但这是周凯越出生长大的地方,他还是头一次对一个人产生这么大的好奇。而回去时齐星的心又沉又重,他将视线移向一侧的周凯越,他阖着眼,没有表情却显露出一种疲态和苦涩。
齐星想,他会对周凯越好的,也许会很久。
南城的天阴沉沉的,就算没出太阳气温也很高,空气闷热难耐。齐星刚回来就接到个工作电话,说“纵”升级的舞台设备到了,问他要不要去看看效果。
“纵”虽只是家夜店,管理模式却很精细,齐星作为老板可以放手,几天没在都不会有问题,这种事情他去不去无所谓,但拒绝的话到嘴边齐星却没说出来,他望向周凯越,发现对方也在看他,齐星回道:“好,我一会就到。”
周凯越听出齐星有工作上的事,对他说道:“一会下车了你直接去纵吧。”
齐星点头,然后说:“你也和我一起去。”
“我?”周凯越惊讶。
齐星笑:“怎么,我陪你回趟老家,你再陪我去趟纵不行吗?你不是明天才上班?”
周凯越没有说“不”的理由。
下了车齐星就带周凯越直奔“纵”。离开门营业还有几小时,“纵”里只有几个人在调试设备。周凯越还是第一次非公事来这,没穿制服他到这还有点不习惯,他也不清楚齐星让他跟着来是要干嘛。
齐星走到最大的那个舞台,站在上面对周凯越勾手,周凯越下意识摆手拒绝,他既不会唱歌也不会跳舞,面对这么大个台子舞台恐惧症都要犯了。
齐星从舞台边跳下,跑两步拽住他的手,不管周凯越的推拒硬把人往台上拉,周凯越全身都在拒绝:“我上去干嘛?”
齐星边拉边拽:“上去就知道了。”
周凯越还是被拽到了舞台正中央,他望着空荡荡的四周很是迷茫,齐星给了他一个灿烂的笑,说:“准备好啰。”接着举高手做了个手势。
周凯越眼前忽然一下亮了起来。
不是灯光的亮,而是骤然放晴的那种亮。
天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