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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落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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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年前的秋日,年府也曾这般叫人心焦。
那时候,母亲还在。
母亲还未嫁人的时候,便就是名动京都的美人,上门提亲的人不计其数,她却是独独瞧上了尚是白衣的父亲。
兰家从商,子嗣单薄,到了祖父这一辈,便就只得母亲兰钰和姨母兰玥两个女儿,加上祖母去得早,故而祖父原是瞧不上父亲的,可是母亲坚持,祖父到底是同意了。
父亲做了两年的赘婿,终于考得功名,后来带着母亲自行开府出去。
那一年,年时雪出生,外祖却是撒手人寰。
兰家,到底没了继承。
是以从那以后,年幼的兰玥便就被接进了年府。
小时候,好吃的点心有年时雪一份,便也就有兰玥的一份。
父亲也是常有一起谈笑风生。
这一切,却是在她九岁那年,戛然而止。
那一天,秋高气爽,母亲带着她从南山寺祈福小住回来,本还在讨论着晚上回去给父亲做些什么好吃的,不想马车突然受惊,嘶鸣声后,调转了方向。
那时候年时雪还小,尖叫颠簸后,有人过来将她扯下车去,生生与母亲分离。
她被捂住了眼口后摔进草垛里,没有饭吃也没有水喝,足足两日,她虚弱得以为自己快要死掉了,却终于等来了救援。
只是自那以后,父亲便就再也没进过母亲的房中了。
一切似乎都没有变,她也以为,一切还好好的。
直到半月后,年府的门被叩开,来人言说是要办案,需要带走母亲询问细节。
那一日,年府上下皆是聚在院前,为首的官爷的话言犹在耳。
“那山匪头子已经交待了,年夫人,还请跟我们回去一趟,做个证人。”
年时雪并不知晓究竟发生了什么,缘何母亲的脸上一脸悲怆,还有边上父亲铁青的脸,和姨母瑟瑟发抖地摇摇欲坠模样。
“雪儿,”母亲突然回过头来,“乖,回去,不要出来。”
“娘!”她觉得心焦,却只瞧见母亲绝美的脸上落下一滴泪来。
她不走,母亲就狠心下了令,几个兰家老仆只能拽着她往内院去。
半刻之后,忽闻一声悲恸的大喝,她骤然扭身跑回,却只见得满脸是血的母亲,那血染得母亲的眼都是红的,年时雪震得忘了哭泣,眼睁睁瞧着她重重倒了下去。
她就这样,没有了娘,也没有了爹。
半年后,她被送回了江南老宅,那是母亲幼年曾待过的地方。
年复一年,年时雪终于慢慢明白了当年究竟可能发生了些什么。
父亲视她为瘟神,她来到这世间,外祖便就去了。
她从那山匪窝里活着回来了,母亲却终为了保全名节,不叫父亲蒙羞而自戕当场。
父亲两年入赘,骨子里却是最骄傲的人,到头来,又怎可接受这样的事情。
他恨,却又无从恨起。
所以,他不愿见到自己。
尤其是,她这张与母亲如出一辙的脸。
她用了五年,劝慰自己,开解自己。
也终于叫那曾经最为亲昵的称呼,从“爹爹”改作了“父亲”。
她以为,一切都过去了。
……
颓然坐回屋内,秋茗端了杯热茶与她。
年时雪静静接过,终于回过神来,她轻轻开口:“你记得吗?今天驿站小厮说的。”
“什么?”
“他们说,那刑部尚书大人,刚从岭州查案回来。”
“小姐的意思是,老爷与岭州的案件有关?”
年时雪自然是不知道,但是有一点,她却明白:“能叫那般人物亲自出京去查的案子,定非寻常,所涉恐怕牵连甚广。”
她顿了顿:“但是我信父亲……不会是一个贪赃枉法的人。明日,你去替我打听些事。”
“好!”
夜深,刑部大牢内。
有戴着枷锁的锦衣公子被押着往内,正扭着头对着那座上人破口大骂:“姓洪的,你别给脸不要脸,别以为爷怕你!我呸!你算个什么东西!真以为烂泥巴里能抠出金蛋来?”
“闭嘴!”押送的唬了一声。
“怎么?不叫说了?匪窝里出来,干的也只会是土匪事!”
“走快点!”
这声音便遥遥远去,最后止于一道虎头门后。
从始至终,案上人也未曾掀眼,恍若未闻。
“大人。”外头进来的年轻侍郎开口,“人已经全部带来,一共一十三人。”
“嗯。”
“我有一事不明。”
“说。”
“此一十三人,除去那军侯家的公子,余下一十二人皆是朝中要员,可据我所知,这些人中也有些人,并无……”
“并无不妥?”
侍郎眨巴眼:“下官无能,大人承圣旨,定不会抓错人。”
“不,”案前人终于起身,颀长的身影迎着烛光,墙上身影更显端直,“有人确实不涉此事。”
“那大人还抓来……”年轻人说着,恍然一拍手,“大人这是要混淆视听,叫背后的人放松警惕!顺便引蛇出洞!叫我想想……喔!还有,大人这是怕被人先下手为强,所以才先请他们来刑部。虚虚实实,其实是要保全他们!”
男人未答,只是转过脸来。
他一身银红朝服,分明最是炽烈的颜色,却被男人穿得越发冷清。
年轻侍郎被这一眼瞧得住了嘴。
“韩侍郎。”
“啊?”
“近日若有家属打听……”
“下官定拦得死死的!”
韩漠冬嘿嘿一笑,便就见他家大人往外去,待人走远,才复又坐下,听得牢头来报说小侯爷又闹起来,却是混不在意地挥挥手:“让他叫呗,叫破喉咙算了!一口水都别给!”
“是!”
第二日不过午,秋茗就回来了:“小姐!”
“打听出来了?”
“昨夜刑部抓了好些人,大约有十几个,其中还有一个一品军侯家的公子。”秋茗喘着气,“听说是因为岭南的赈灾款贪污案,小姐,老爷他不会有事吧?”
问这一句,实在是没了主心骨,这种案件,便就是问一句朝中重臣,谁又敢应一句无事,更遑论年时雪这个刚刚回京的闺中小姐。
年时雪答不上来,转而问:“姨……母亲那边可有做什么?”
秋茗顿了一息才答:“夫人已经去打点了,只是那刑部怎是好进的,根本没有探视的机会。说是此事必得有陛下口谕才可。”
那便是彻底封锁消息渠道了?
说话间,院外兰玥的声音响起,被遣下的婢女应是,年时雪与秋茗对视一眼,赶紧起身迎出。
“雪儿。”不过一夜,兰玥憔悴了许多,她伸手拉了年时雪的手,“可好与你说几句话?”
“母亲言重了,母亲请进。”
这一进门,兰玥却是望向一边的秋茗,年时雪会意:“秋茗,你先下去吧。”
房门重掩,手还在兰玥手中,年时雪没敢擅动。
兰玥细细瞧了她半晌,才喟叹般道:“这一晃,你都这么大了,想来你南下的时候,才这般高呢。”
她比划了一下:“如今,竟是出落得与当年姐姐一般了。”
年时雪垂眸,兰玥虽是与兰钰一母同胞,却长得一点也不像,兰钰肖母,兰玥肖父。
“不提这个,”兰玥松了手去抹了把脸:“雪儿,你爹的事情,你也晓得了吧?”
手指得以收回,年时雪点头。
“这岭州一案,圣上重视,如今恰逢新政,官场上人人自危,”说着,兰玥又要哭出来,“可是你爹本就是白衣起家,无甚靠山。这刑部又是个虎狼之地,进去的不脱层皮不得出来,如今你爹在里头,怕是……”
“父亲行得正,定不会有事。”
兰玥仰头,瞧见她眼中肯定,恍惚点头:“是是是,定不会有事的。可是我实在是放心不下,你说,这好歹有点消息,哪怕是送些吃食被褥什么的进去呢……我一介妇人,实在是不晓得该如何帮他。”
年时雪听得迷糊,隐隐却是觉得她话后有话,便替她斟了茶水:“母亲莫急,有什么是雪儿能做的,母亲但说无妨。”
闻言兰玥眼睛才重又起希望。
“雪儿,我知此事为难,可是事关你爹,我们说什么也总要拼一拼。”兰玥搁下茶盏,“如今也只有你,能去那刑部探听一二。”
“母亲要我去刑部?我如何能进?”
“不不不,不是去刑部。我听说,那洪尚书不近人情,可他身边的韩侍郎,却是个好相与的,”怕是她不答应,兰玥抓紧又道,“这小侍郎常去春华楼小坐,待人和善,是个怜香惜玉的。”
说到这句,年时雪一滞。
察觉她的变化,兰玥赶紧又去抓她的手:“雪儿,你听我说,此举实在无奈,可你只需稍有提及,叫我们知晓你爹他可安好便是。若无事,可宽心。若……年家,也好做准备。”
“……”年时雪抽手。
“雪儿!”兰玥却抓得紧,“雪儿!他可是你爹啊!”
“……”
秋茗推门进来的时候,就见得一个动也不动的人。
她匆匆过来将人抱住:“小姐,我都听见了。”
被她这一抱,桌边人才似是醒过神来:“秋茗,她说的,没错。”
“小姐!”
“我就是个丧门星,如今方回来,父亲就出了事。我是他女儿,于情于理,都不可坐视不管。”
“可是小姐!这又叫什么事!”
年时雪抬手,却发现眼中干涩,并未流泪,原来,她也不是那么爱哭。
“无妨。”她挣开秋茗,“替我梳妆吧。”
丫头不动。
“秋茗,我说无妨,是真的。不是说了么,韩侍郎是洪尚书的人,既如此,”她亲自去将铜镜挪过来,瞧着里头自己的脸,“我信那般人物不会纵出个上不得台面的下属。”
“……”
“只是去茶楼外偶遇一下便好。”
犟不过她,秋茗终于还是吸了鼻子小心替她准备。
天气无常,方过午就落起雨。
春华楼外停了一辆马车,上边的韩字牌醒目。
不久,年轻侍郎一打帘从外头钻进去,拍了拍身上水渍啧了一声:“过分了啊大人,我这整日招摇过市的都为了谁啊,怎么单单就我淋了雨。”
罢了,他拍拍车壁:“走了!”
马车嘚嘚走起,车内原已坐着的人才收了手中书卷看来。
韩漠冬抬手:“等等!我今日可是接了十几波人了,这嘴巴都应付干了,你容我喝口水再问。我!茶楼出来的!竟是一口茶都没喝上!”
说着他拿起水囊就灌,马车蓦地一耸。
那水不待进口就洒了个干净。
“大人,是个小姐。”赶车侍卫道,“她……”
韩漠冬瞥了一眼对面人:“得,又来活了。”
眼见着人纵身跃下,原是沉默的男人也跟着瞥下。
帘外风雨,一个少女被丫头扶起,正艰难撑伞看来。
膝上的手忽得一滞。
年时雪摔得不轻,这是真的,她眼见着车上跳下的年轻侍郎,小心退下一些:“小女……”
“哎呀!姑娘可受伤?”
“我……呲……”年时雪一开口,便就停住了。
“姑娘手流血了!”韩漠冬几步上前,先时离得远,这会儿走近了,一时惊住。
眼前的少女应是官家小姐,可如此绝色容颜,他竟是毫无印象。此时少女应是疼得厉害,眉间微蹙,好不叫人心疼。
“那个,”好在是见过些世面,韩漠冬赶紧又道,“那边有医馆,我载姑娘过去。”
话音方落,便听车上一声轻嗽。
年时雪一惊,骤然看去,那车上,竟还有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