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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   三
      不久,迎春被挑去服侍大小姐蕴芝。蕴芝房里原有翡翠琉璃两个丫环,琉璃新嫁,翡翠便荐了迎春,珠儿颇不高兴,对人说,姐妹一起多年,情份反不如一个新来的,话传到翡翠耳中,也不禁动气,辩解道:“上房的月钱原是多些,我心想迎春家境不好,多少可以贴补点儿,再说大小姐好静,珠儿却是个爆炭脾气,这是任谁都知道的,难道我有什么私心不成?”
      可背地里却有人议论,翡翠的话虽在理,但若说私心,只怕也是有的,迎春年幼柔懦,行动听从,凡事自然翡翠一手把持,而珠儿却是伶俐好胜的性情,翡翠哪里压得住她。
      而这一切,迎春却在懵懂中,连着几天都见珠儿冷着一张脸,暗里问冯妈,“我什么时候得罪珠儿姐姐了?”冯妈笑骂:“真是个傻丫头。”于是将前因后果说与她听,迎春惶急道:“这样,让珠儿去就是了,我在哪里都是一样的。”
      冯妈道:“你如果真的这样说,珠儿未必领你的情,却一定得罪翡翠。”迎春皱眉道:“那我该怎么办啊。”冯妈道:“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呗,在这府里,原是做人比做事难,我看你心诚,不妨提点你几句,大小姐倒没什么,太太却是有章法要规矩的人,你要凡事小心,多看少说,等你见得多了,心里也就慢慢亮了。若能讨得太太欢喜,到时候给你挑个好婆家,就算熬出头了。”说着哈哈大笑。
      迎春开始还不住点头称是,待听得最后一句,不由得腾地红了脸,她可不能像珠儿一样直接骂她老正经,只能转身跑了出去。
      次日一早,迎春换了件干净衣服,由管事沈妈领着来到大小姐房里。前面的几个院子分住着是何氏夫妻和姨太太们,后面两个院子,是大爷夫妻所住。现在思澄不在,只有太太秀贞在,中间一个过厅,过厅后进,才是小姐少爷的住处。
      大小姐的房间第二间,走廊里细雕花木格扇,中露着梅花、海棠、芙蓉各式玻璃窗。一进屋,脚下的地毯,其软如绵。也不容细看,已随着走到右手一间屋。四壁书画,靠墙立着一架仿古的紫檀细花的架格,随格放着花瓶、香炉之类。紫檀书案要放着着笔砚书卷,旁边是几把花梨木椅,两个女孩子正在谈笑,听见脚步声,都转过头来。
      年纪略长的大约十六七岁,穿了件藕色的衫子,葱白线香滚,年幼的与迎春相仿,一件玫瑰紫缎子水红棉袄,系一条玄色湖绉百褶裙,颈上挂了一条亮晶晶的珠链,阳光下宝光流动。沈妈笑道:“三小姐也在啊,大小姐,我把丫头领来了,您瞧瞧。”
      蕴芝放下书,微笑着问:“你叫迎春是吧。”迎春刚想回答,却听三小姐蕴蘅笑道:“迎春?那不是不及问累丝金凤的那位懦小姐么?”迎春听不明白她说什么,一时有些发怔。沈妈扯了一把迎春,“快回小姐话,怎么呆了快一年了,还这么木。”
      蕴芝笑道,“你别怪她,咱们府里灵俐也不少,我倒是喜欢她这样的。”伸手拉迎春过来,“还是个孩子呢,手怎么都冻了,快过来暖暖。”蕴蘅笑道,“你也不过就比咱们大几岁,就这么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真真的,嫁妆还没备好呢,倒是一副祖母的口气。”
      蕴蘅的取笑,要是换了旁人,必定反唇相讥,蕴芝却只是淡淡一笑,又拉着手问迎春父母生计,兄弟几人,多少年岁,娓娓然煦煦然就像是邻家的一位大姐姐,迎春素来胆怯,不要说是管事沈妈,就连珠儿发起脾气来,她都是害怕的,但今天见了这位大小姐,却犹然生出一种亲近之意。

      何家的女孩子也是读书的,迎春常常站在廊下听里面念:“盖此身发,四大五常,恭惟鞠养,岂敢毁伤,女慕贞洁,男效才良。知过必改,得能莫忘,罔谈彼短,靡恃己长――”虽然意思不大明白,但觉声韵琅琅上口,不自觉地跟着一句句念下来,蕴芝见她这样有心,左右无事,便教她认识一些简单字。
      也教她下棋、沏茶,蕴蘅来这里是不喝翡翠泡的茶的,每每是蕴芝亲自动手。翡翠笑说:“三小姐只嫌我笨,学得不精,以后让迎春泡给你喝就是。”
      蕴芝拿着一把成化窑的青花小瓷壶,缓缓讲道:“十分茶只用七分水,泡出的茶亦只有七分,七分茶用十分水,泡出的茶则有十分。最佳为山间泉水,山溪流水次之,潭水又次之,古井水再次之,江河湖水则不得已而用之。妙玉泡茶用的是梅花上的雪水,这样的茶不要说喝,想想便让人神驰。”
      “龙井茶分四春茶,初春茶于清明前采摘,这时的茶芽嫩,茶水晶莹碧绿、香郁甘醇,二春茶在谷雨前采摘,而三春、四春茶就差多了。”说着拿出一个锡罐,里面一个一个小包,“这里都是明前龙井――”正说着脚步声响,有人走了进来。
      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穿一件宝蓝色团花夹袍,套青色团花马褂,进门便冲蕴蘅道:“猜你就在大姐这里。”蕴蘅取一个茶包递给他,“三哥,你闻闻怎么样?”思源闻了一下,笑道:“我知道是你们加了工的。可惜我什么都闻不出来。”蕴蘅又拿给迎春,“你来闻闻。”迎春闻了闻,说:“好像有荷花的清香。”
      这茶包出于特制,蕴蘅从书上学来的,拿明前龙井包成小包,夏天的后半夜,放在荷花的花苞里,待第二天太阳升起,荷花开了,取出来放进锡罐密封,等到了取用时,茶叶就熏染上荷花的清香。
      蕴蘅笑道:“可见人之雅俗,原不在什么身份地位。三哥,你承不承认,你身上就是少了根雅骨。”思源笑道:“既是俗人,这方砚我拿回去了。”蕴蘅跳起来扯住他,“三哥三哥,你怎么那么小气。”思源道:“俗人当然小气。”蕴芝笑道:“这倒不分什么雅人俗人,他心里先存了荷花香的念头,自然就闻不出来了,无他,心有所蔽耳。”
      这时思源已把要拿给蕴蘅的砚台掏了出来,“上次你不是说要寻一块好砚么?你看看这块怎么样?”蕴蘅接过来仔细摩看,见盒盖内刻细暗花纹美人像,凭栏立帷前,右上篆\\\"红颜素心\\\"四字,左下“杜陵内史”小方印,微有胭脂晕,背刻行草五绝:“调研浮清影,咀亳玉露滋。芳心在一点,馀润拂兰芝。”
      蕴蘅爱不释手,笑道:“这么好的东西,你怎么舍得给我?”思源道:“这是女人用的东西,我留着作什么?况且你刚好有用。大姐,你懂得多,看看可有什么来历?要真是古董,我就不给了。”蕴芝正在一旁手把手地教迎春泡茶,听得这话,回身接过砚台,细细端详,笑道:“我对这些东西可是外行,看样子像是明清时候的东西。”
      一时迎春泡好了茶,翡翠端了几样果点上来,姐弟兄妹饮茶闲话。
      思源道:“二哥有些日子没来信了,母亲问过几次了。可不知京里现在怎么样,又是‘筹安会’,又是‘全国请愿联合会’,连--”他想说连妓女请愿团都上来了,话到嘴边改口:“连乞丐请愿团都上来了。你们说,这件事到底能不能成功?”
      蕴芝笑道:“我给你们念一段好文章。”说着拉了抽屉,取出一张剪报,徐徐念道:“信立于上,民自孚之,一度背信,而他日更欲有以自结于民,其难犹登天也。明誓数四,口血未干,一旦而所行尽反于其所言,后此将何以号今天下? ”
      蕴蘅探身一看,笑道:“二哥寄给你的是不是?”蕴芝点头,“你猜是谁的手笔?”蕴蘅道:“就这么几句怎么猜得着,你接着念。”蕴芝续道:“今也水旱频仍,殃灾洊至,天心示警,亦已昭然;重以吏治未澄,盗贼未息,刑罚失中,税敛繁重,祁寒暑雨,民怨沸腾。内则敌党蓄力待时,外则强邻狡焉思启。我大总统何苦以千金之躯,为众矢之鹄,舍磬石之安,就虎尾之危,灰葵藿之心,长萑苻之志?”
      蕴蘅拍手道:“真是好文章,一定是梁卓如的大笔。”走过去朗声念道:“启超诚愿我大总统以一身开中国将来新英雄之纪元,不愿我大总统以一身作中国过去旧奸雄之结局;愿我大总统之荣誉与中国以俱长,不愿中国之历数随我大总统而斩。”将报纸拿过来,又仔细看了一遍,方抬头道:“依我看这奸雄之结局,就算不及身而败,也定然遗臭万年。”
      蕴芝轻轻叹了一口气:“绝岭高处多风雨,莫到琼楼最上层。父亲一副势肠,儿子偏有一双冷眼。”思源笑道:“如果说袁项城可比曹操,这位寒云公子倒可比曹子建了。”蕴蘅摇头道:“未必未必,依我看,袁项城可比曹操要蠢得多。”思源问道:“蠢在哪里?”
      蕴蘅道:“其实解散国会和废止《临时约法》,便已在实际上复辟了帝制,然后他又修改《总统选举法》,一是总统任期为十年,得连选连任,这便终身化了,二是规定继任总统人选,应由现任总统推荐三人,预书于嘉禾金简,藏之金匠石室,这便等于秘定储位,他再把袁克定、袁克权,还有那位风流倜傥的寒云公子都写进去,也没有人管他。又何必非要穿那一身龙袍不可呢?当一个西服革履的皇帝岂不美哉?”思源跌足笑道:“这世道真是不一样了,女孩子对政事都这么感兴趣,讲起来一套一套的,倒比我们这些在外面念书的还强。”
      蕴蘅冷笑道:“从吕碧城兴女学到现在,都十年多了,咱们还在整日关在家塾里。”今年九月间,由英美教会创办的金陵女子大学在绣花巷开学,这是国内第三所女子大学,蕴蘅打算再过几年,便去报考,但是这几年家塾里所学有限,不会英文,想来总是渺茫。不由愤愤道:“若先生是个通人也就罢了,旧学根基打得扎实些也不是什么坏事,可是他却是不懂装懂,比如‘瀚海阑干百丈冰’,‘玉容寂寞泪阑干’,‘阑干’二字本作纵横解,他却讲成栏杆,我当时就觉得不对,问了二哥才明白。再问他,他倒先恼了,跑去跟父亲告状。”
      思源笑道:“我想起这回事了,可把那位三叔祖气得够呛,直嚷嚷她二哥学问好,让她二哥教就是了,何必请我教?我不配教你们何家的千金小姐。”蕴芝笑着埋怨:“你也是,有道是师不可侵,知道正确的讲法也就是了,何必当面质问,让人家下不来台。”蕴蘅笑道:“我是好心,难道让他一辈子照错的讲?”
      蕴芝道:“再通达博学的人,也有不到的地方,你若在外面读书,也这么当堂把先生问个面红耳赤不成?”蕴蘅立时没精打采,“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不过是白日做梦罢了。”思源道:“我看父亲对这件事倒没什么成见,你把母亲那一关说通了就行。”蕴蘅皱眉道:“谈何容易,她总说女孩子读书没用。”瞥了一眼坐在一旁做针线的迎春,续道:“巴不得我整天关在屋子里绣花。”
      蕴芝道:“你也别太灰心,等大哥和思涯回来,我们一起去劝,他们的话,母亲总是肯听的。”心中却暗暗感慨,蕴蘅对家塾不屑,而迎春却不得其门而入。迎春抬头,对蕴蘅笑笑,“读书本来是比绣花有趣些。”蕴蘅笑道:“你也说读书有趣,等明天说通了母亲,我带你一起上洋堂好不好。”
      思源笑道:“上学还要带着丫头侍候,谁也没有咱们三小姐气派大。”蕴蘅哼道:“你说这话我就不爱听,为什么非得是丫头,难道就不能是同学?”迎春摆手道:“三小姐你别开玩笑了,我可没这样的福气。”思源笑道:“原来这世上最讲自由讲平等的人在咱们家里,我今天算是见识到了。”
      说笑一阵,看看时候不早,站起身来道:“我还有事,先走一步。”蕴蘅道:“不送。”迎春忙放下手中活计,送思源出去,迎面正碰上晓莺,晓莺唤了一声三少爷,思源点点头,“来了。”晓莺来请蕴芝过去打牌。蕴芝还没说话,蕴蘅便道:“三娘的牌搭子多得很,怎么最近老来找大姐,昨儿陪她们打了一整天,现在膀子还酸呢。”蕴芝怕晓莺下不来台,便道:“明天吧,明天我一早就去。”
      晓莺转过月洞门,却见思源走在前面,思源见了晓莺,停下脚步。晓莺笑道:“三少爷你怎么走的这么慢。”思源笑道:“边走边看就慢了。”晓莺顺着他的眼光向四周一张,草木凋敝,风卷着落叶在地上打着转,笑道:“这时候有什么好看的。”
      思源笑笑不答,又问:“思澜在学堂跟人打架的事,三娘有些怪我是不是?”晓莺抬头看了他一眼,道:“我说三少爷最近怎么不来了,原来是为这个。我跟太太说,三少爷虽和四少爷在一间学校,但年级不同,平时并不总在一处,一听说四少爷跟人家打架,书包也没拿就飞奔过来,拉架的时候,还挨了好几拳呢,皮袍都划破了。我们太太也不是不明理的人,难道还会怪你吗?”
      思源笑道:“多谢你替我分解,这些话我自己不好说,又怕三娘误会我。真是多谢你了。”晓莺低声道,“这有什么?”顿了顿问道:“你那件皮袍补了么?”思源搔搔头,“那些人粗手笨脚的,我不放心让他们弄。”他的那件藏青湖绉面子皮袍,毛长色纯,料子颇为名贵。
      晓莺道:“我认识一个师傅,手工很好,你拿过来罢,反正四少爷那件也要一起补。”思源笑道:“那麻烦你。”青石板走到头,两人分手,思源走了几步,不自禁地回头望,正巧晓莺也回头,四目相投,晓莺急忙转身,长辫高高甩起,甩得思源的心也跟着一跳一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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