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天》孤**柔

112、第五章

　　第五章

　　文骊二十二年，十一月。
　　“……诸位客官，在下本是羌于人，家中无甚手艺过人，唯有这一张嘴，也算是说遍天下稀奇事，谈遍世上多情人。今日在下到了这儿，自是要给诸位说上一说，大家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真金白银自是好，可诸位肯听在下说上一说，那才是我心甚慰啊！诸位今日既是坐在此地，便给在下几分薄面，如何？”
　　这人一身马褂长衫，手摇折扇，嘴上两撇小胡子，摇头晃脑拱了拱手。
　　众人闻言俱是不由乐了，齐齐喊道：“好啊！怎么不好？可你这话未免有些猖狂了，真能说遍天下事，谈遍世上人？可不要是说大话啊，那我们可不给银钱！”
　　那人摇了摇扇子，嘴角一撇，笑道：“诸位，在下既是这般说，定是不会言过其实的。”
　　那茶楼中众人立时便哄堂大笑，有人喊道：“那你说说吧，快点说说啊！”
　　那说书人一合扇子，一撩长衫，微顿了顿，咳嗽一声。
　　下边便又是一阵笑，不停有人喊道：“嘿哟，还卖关子啊，卖什么关子，快快说说有趣事儿，叫大伙一齐乐一乐，真是有趣自然给你赏钱！”

　　那人闻言，抬手压了压，示意众人静下来，跟着便摸了摸嘴上两撇小胡子，嘿嘿一笑，摇头晃脑地道：“诸位可知，世上最好的茶是什么？”
　　众人俱是不解，道：“世上最好的茶？这却是什么茶了？”
　　那人笑道：“是听涛阁的望崖山泉水，泡上百木峰的千年银毫，千金难买！”
　　众人听闻这人言语，心中均浮现那袅袅茶香，不由赞叹不已。
　　只听这人接着道：“诸位可知，世上富可敌国的，却是谁？”
　　众人这回齐齐不发一言，盯着那人。
　　只见那说书人清了清嗓子，道：“这多金的主儿，便是那清闲散人，前日里刚办过大寿的齐家，蜀中齐家，那才是富可敌国啊！”
　　这人见众人全神贯注，也是高兴，喝了口茶，摇了摇扇子道：“诸位可知，江湖第一美女又是何人？须知昔日江湖第一美人，乃是名剑山庄的吴可思，可这名剑山庄自被那‘绝情剑’灭门之后，吴可思自是香消玉殒，试问今日第一美人却是何人？”
　　众人凝神苦思不得，皱眉急道：“是谁啊，你快说吧，别卖关子了！”
　　那说书人笑着道：“……呵呵，听闻江南云家的三小姐貌比洛神，如今自是夺得美称。”
　　众人不由点头称是，曾有幸见过那云三小姐的，更是满面红光，大肆宣扬。

　　那人又咳嗽一声，这时众人俱是信服他先前言语，便齐声催促道：“还有什么？”
　　那人笑了笑，拱了拱手，叫边上小童端起一托盘道：“诸位，还请捧个场子，多谢了。”
　　众人见状，更是大笑不已，因这人口齿伶俐，说的有趣儿，便是本不想给银钱的，也笑着摇头掏出一些来，转眼间那托盘上便堆满了大大小小的银锭子，铜板，吊钱等物。
　　那人看得眉开眼笑，扬声道：“诸位真是善心人啊，今日在下定要叫诸位尽兴而归了！”
　　他说着，摇了摇折扇，笑道：“诸位可知，前日里出了件稀奇事，正是前所未有啊！”
　　众人凝神倾听，只见那说书人晃着脑袋道：“……呵呵，这世上从此多了这稀奇物事，可真正不得了！据说……这东西肯让听涛阁阁主用那世上第一好茶相换，肯叫那蜀中齐家出五万两黄金来买，云三小姐看了赞不绝口，甘愿以身相许那物事主人！”
　　众人闻言大惊失色，齐齐抽了口气，问道：“是何物这般名贵？”

　　那说书人顿了顿，忽的低头咳嗽一声，众人忙靠近了些，侧耳倾听他言语，只听那人放低了声音道：“……别人传的神乎其神，可据在下所知，那却正是幅画！”
　　此言一出，底下立时有人不屑道：“一幅画？这画能值几个钱？你这是糊弄人了吧！”
　　那说书人摆摆手，正色道：“在下说了这许多年，靠一张嘴走江湖，若是连这也糊弄，日后谁还来听信在下？这位客官，在下是否言过其实，你大可去打听。”
　　那先前不屑之人闻言，笑道：“嘿哟，看来还挺那么回事！也罢，不说这个，好不容易听了件趣事，你便只管说吧，是真是假，我们心中自有定论，也不争这一时。”
　　那说书人微有些愤懑，却也不再多言，脸上只一瞬不悦，跟着便消弭无踪，朝那人拱了拱手，笑道：“这位爷说的是，诸位也便随便听听吧，只当做趣事一桩，呵呵……”
　　众人兴致颇高，齐声应道：“不错，你快说啊，快接着说啊！”

　　那人顿了顿，又喝口茶，润了润嗓子，道：“……却说那幅画，如今正是藏于丹青鬼话阁，阁主爱若珍宝，价值连城。且不论那画究竟怎样，却是已千金难买，则诸位可知，那画中画的是何物？”众人听到这，心头一紧，却被生生掐住，俱是屏息以待。
　　那人微顿了顿，便道：“这画，叫做‘人间炼狱图’，画的自是地狱百鬼！”
　　众人闻言，只觉背上一阵冰寒，忽的浑身一颤，齐齐看着那说书人，无人敢发一言，那人便接着道：“……据传，这画中百鬼形态俱是栩栩如生，神思各不相同，每一人皆为一鬼，每一鬼皆是一孽，每一孽便是一罪，这世间便是百鬼夜行，人间炼狱……”
　　众人听得心惊胆战，有人便道：“这玩意如此可怖，怎还价值连城啊……”
　　那说书人叹道：“这位客官，你知人世如何？你道那些衣冠楚楚之辈，当真那般清正？唉……说来也是无法，多半阳奉阴违，鸡鸣狗盗，如今这乱世，若是活着，那才是捡回条命来，也不知何时能过上安稳日子……在下本是要去科考，可因家道中落，竟也沦落至此说书为生，这四书五经到了市井茶楼，还能顶什么用？这人间便是炼狱啊！”

　　众人闻言，不由俱是唉声叹气，这世道也诚然如此，文骊年间君臣俱是昏庸，贪官污吏中饱私囊，江湖草莽去做绿林好汉的层出不穷，人人能安稳活着便是三生有幸，还谈何鱼米富足，衣食无忧？便是这茶楼，也是破败不堪，杯中茶水不知冲泡过多少遍……
　　这时那说书人又笑道：“可若只是如此，自然不能叫天下人俱是争抢的，却据传那画中还有些隐秘的宝物可寻……”他说着，压低了言语声。
　　众人不由来了兴味，好奇心重的已凑过头去待细听。却见不少身配刀剑之人面上一禀，俱是交头接耳私下里谈论起来。说书人见如此，面上不禁略有得色。
　　他正待清嗓子再说，却忽的有一人道：“……你方才说，那画中有隐秘的宝物，根本是一派胡言，那画我亲眼见过，哪来的什么宝物！”

　　众人本就心存疑惑，听闻此人言语，便更是大叹稀奇，不少人却道那人是知晓些内情的，不由俱是望向这人。只见他着一身粗布衣衫，面目英挺，看来正值青春年少，只是一头乱发不经打理，蓬头垢面，眉宇间更是微皱着，似是不甚愉悦，他衣衫褴褛，更被人看不起。众人本要相询，此时却有些不屑，不愿去多言语了。
　　那说书人咳嗽一声，向那人拱拱手，笑道：“这位客官，在下只是随口一说罢了，这奇画本就是众说纷纭，哪里又有个准了？只是那江湖上现时有些说法，在下也是将之拿来给诸位乐一乐，又何必如此较真，只当听个乐子便是了。”
　　众人闻言，笑着齐声称是。
　　只那人却不依不饶地道：“江湖上说？江湖上那些人又懂得什么了？都是些狗屁！他们俱是整日里想着宝物武功的，自是将世间物事都弄得俗气了！那画本是奇物，自来享着灵气而生的，长久以往，本身便成了件宝物，哪里有什么隐秘的宝物了！”

　　说书人听罢，不由上下打量那人。他先前被那人驳了话去，心中本就有些不快，此时更是气闷，见那人衣衫褴褛，便起了轻视之心，略带讥讽地笑道：“哎哟喂，这位客官，听您这口气，怎像是那画已是您的了？”
　　他也不待那人言语，接着便又笑道：“那画自是好的，可也不是我们能看见，能买得起，能随意赏玩的物事啊！莫说我们这些寻常百姓看不见，便是官老爷，也不知能否瞧见个边角了，客官您……嘿嘿……不是我说，您这样的……”他说着，又看了看那人，摇了摇头，“嘿嘿，恕我直言，也不像是能看得见那奇物的呀。先前那说法，可不是在诓骗我们吗？”
　　众人听了这番言语，不由俱是笑得打跌。
　　那人看着说书人，眼中闪过冷意，一下跃起厉声道：“你说的什么狗屁？！我是亲眼见过那画的！我说没有便是没有！”
　　众人闻言，更是哄堂大笑，一时竟无人将这人言语当真。

　　那人见状，忽的大喝一声，伸手抱头喘着粗气，不再言语。
　　众人只道他是羞愧，齐齐嘲讽于他，更有人笑骂道：“你道别人说的是狗屁，我看你才是大言不惭呢，还说什么亲眼见过，你还是再等个百年，练得脸皮刀枪不入之时，再去诓骗于人吧！”
　　众人大笑不止，那人却似是不曾听闻般，只抱头坐着。
　　那说书人见状，自觉面上有光，心中快活了不少，便咳嗽一声，转头又对那人笑道：“客官，您看，这往后还是谨言慎行的吧，莫要闹了笑话，可不是……”
　　他话未说完，那人却猛地抬起头来，嘶哑着嗓子叫道：“你们出去！都给我出去！听见没？！都给我出去……要命的现在便滚！快点！”
　　众人一惊，随即便有人怒道：“你这人怎么说话？怎么一点规矩也不懂啊！”

　　那人顿了顿，抬头狠狠扫了众人一眼，眸中狠厉之色俱现，喝道：“你们懂得个屁！我为了出去那鬼地方，练成了绝世神功，可到头来，我得了什么？！”
　　众人闻言俱是不明所以，只听那人接着道：“我现时这样子，又怎能去见她？怎能和她一起？！她年年去山上寻我，我却不能回去……你们说，这是为何？！”
　　众人听得云里雾里的，有人便不耐地道：“你莫不是个疯子？净说些稀奇古怪的。”
　　那人却忽的抬头厉声道：“你说谁是疯子？我不是疯子……我没疯……我没疯！”
　　先前那人被他唬了一跳，不由有些恼火，喝道：“你急什么啊，我还没说你就是疯子呢！”
　　那人一愣，跟着便喃喃地道：“……是了，我做了这许多错事，如今只敢悄悄地去看她一眼……我连话都不敢与她说啊！若是她知晓我疯了，又……又怎会愿意与我一道了……我……我……”他说着，竟有些哽咽着。
　　众人闻言面面相觑，惊疑不定。

　　他面露痛苦之色，仰头喝道：“你们知晓什么？！我变成这个样子，连治的法子都寻不到，我还怎么与她一起？到头来，我竟只能负了我自己说过的话，负了师门，负了她的一番心意……她怨我，可我又该怨谁？！我又能怨谁……你们说的不错，我就是个疯子……我就是个疯子！我为了她疯了，我早就疯了！”
　　这一番话直将众人吼得怔了一怔，有人只觉耳中一顿，便轰鸣不断，一时怒骂之人不少，那人却如听不见般，只不停地怒吼，一声声直要将茶楼震塌般！那说书人抚着身边茶几，心惊胆战地看着那人，他约莫吼了一盏茶时分方休，众人皆是心有余悸，一时无人敢言语，只齐齐盯着那人。
　　那说书的便咳嗽一声，朝那人道：“客官，你这说的可有些不对了……”
　　只是他这话却只说了一半便被生生掐断，众人俱是目瞪口呆地看着那说书人，只见他双手向上伸去，微微颤抖地张了张嘴，却半个字也说不出，只因他喉中正插着一根筷子！
　　这筷子将说书人喉中破开个大洞，却卡在其中，丝丝鲜血顺着筷子流下，那说书人眼中满是不可置信和无比惊恐，却已不能再说话，缓缓地倒在了地上——

　　茶楼中一时竟是死一般的寂静，唯有众人喘息声与吞咽声不断响起，终是有人颤抖着转头去看先前那人。只见他双目泛着凶光，喘着粗气，双眉紧皱，似是有无尽痛楚般，猛地摇晃了下脑袋，双手撑着身前案桌，手上青筋暴起，厉声喝道：“快走！都给我滚出去！”
　　这一声仿若平地惊雷，猛地将茶楼中众人砸醒！
　　一时这寂静无比的茶楼中，又是人声鼎沸，一壮汉手上的茶壶摔在地上，跟着便大声叫道：“杀……杀人啦！他杀人啦……”众人有哭爹喊娘的，有吓得屁滚尿流的，有的连钱袋都不及拿走，便连滚带爬地朝楼下奔去，不一会儿这偌大的茶楼便只余下那人。

　　他默默地喘息着，头上青筋一跳一跳，胸中弥漫而出的杀意几乎不能抑制，只见他猛地将一只茶壶击碎，伸手抓起一块碎片便朝着另一手臂上刺去！
　　这一刺之下，他似是略微清醒了些，握着手中碎片调息片刻，忽的大吼一声，挥掌击向面前桌案，这一掌之力竟将这桌案击得粉碎！他手上不停，接连击碎几张桌案，口中呼喝着，却不能将胸中杀意减轻分毫，不由又是惊恐又是无奈。
　　这时只听得外边街上一阵喧闹，正是有人领着官差来拿人。那人听闻动静，便喘着气一手扒着窗框，脚下一点地，伸手一抓窗栓，身子朝上一荡，整个人便跃至屋檐之上！
　　下边忽的有人喊道：“官老爷，就是他！就是上边那人，大伙亲眼见他杀了说书的！”

　　那人闻言，朝下边一望，只见满是持刀衙役，他正强自压制，此时却不由有些力不从心，眼见这些衙役手持大刀，他更是胸中一滞，一时竟苦涩难言，朝下边缓缓地道：“……快走吧……你们……你们快快逃命去吧，若是再晚了……”
　　可那衙役闻言却是均一愣，相视大笑，有一人便抽出身边兵刃，指着屋檐上道：“贼人，说的什么胡话？我们为何要逃？杀人偿命，我们不来抓你，你还神气啦，犯下人命关天的大案，这青天白日的还想逃？真真是好大的胆子！”
　　屋檐上那人丹田中猛地一痛，面色不由有些惨白，他方要言语，却觉喉中一甜，胸口郁堵，便生生咽了下去。下边的衙役见他不言语，还道他已害怕，更是无所畏惧，带着一众人便朝茶楼上冲来。那人额上冷汗潸潸而下，闭眼调息一会儿，听闻下边窗前有人喊叫，心中烦躁不堪，只恨不得伸手挠一挠，他猛地睁眼，却是一片杀意无限……

　　清翎二十二年，十一月。
　　世上多了一幅绝世奇画，名为“人间炼狱”，据传其中自有玄机。
　　巧手门吴进耗费数年之功，创出天道“铁人阵”，自此扬名天下；袁道苦思冥想，做出鬼道“千机锁”，顿悟心事，长伴青灯古佛。
　　江湖中多了个狠心辣手的无名贼子，此人于一茶楼中打死说书人，后更有十数名官差被其所杀，更血洗城中十余户人家，其事震惊朝野。
　　同年，“绝情剑”闻人瞳心因遭负心之人，创出“伤心一剑”，自此不问江湖事，仗剑天涯；荆琳“冰蚕绝命掌”神功初成，远走西域，为霸一方。
　　而远在众人所不知的无名谷底，多了一座坟，上刻“何冲”二字。
　　在此十年后，江南姚家却因人间炼狱图灭门，姚家小公子死里逃生，不知身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