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我叫范小晓 ...
-
小藕人趴在谢辰的掌心里,文三用两根手指把它拎了起来,让它的那一双小黑豆眼正对着自己的眼眸。
范小晓紧张的一动不动,呼吸几乎都要停滞了。他不知道男人是什么时候走进厨房的,也不知道他看到了多少。眼下他只能先装着不动,看看男子究竟有何反应。
文三凝视了他一会儿,见他一动不动,便索性将他放在了灶台上。他的手指先是揉了揉小藕人脑袋上的小红枣,然后轻轻戳了一下小藕人的脸颊。
范小晓:“…………”
一动不动,继续装死。
文三饶有兴趣又用手指戳了戳他的小肚子,手指尖轻轻挠了一下他。
范小晓:“………………”
我不动我就不动。
文三见他没有反应,直起身子托腮,似乎在思考着什么,末了不知道他想到了什么,嘴角扬起了一抹不怀好意的笑容。
范小晓仍在挣扎,他想着自己只要一动不动,男人就会觉得他就是个普通的小藕人。
不过很快,他就发现自己想简单了,因为男人拿起了菜刀,还去磨刀石上磨了两下。
磨刀的声音在狭小的厨房里响起。范小晓被这声音吓得冷汗直流,很快文三拿着磨好的菜刀走到了小藕人面前,锋利的刀刃闪着明晃晃的光。男人脸上依旧挂着笑容,可在范小晓看来,这笑容实在是有些诡异的可怕。
咕咚——
范小晓吓得吞了口口水,这声音异常响亮,文三见状实在是忍不住了,他的喉咙里又发出了几声低浅的笑声。
“你还要继续装下去吗?”文三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像是在竭力掩饰着笑意。
范小晓眨巴了两下眼睛,他用力扭了扭脖子,歪着小脑袋打量着文三。
“你刚才……都看见了?”范小晓小心翼翼的挤出了这几个字,这声音让文三先是怔了怔,似乎让他回想起了什么。范小晓等了片刻,见他没回答,又喊了一声“喂!”,这才拉回了文三的思绪。
“你是说你刚才在灶台上荡秋千的事吗?”文三轻笑:“我当然看见了,若不是我走快了几步接住了你,你就要和你的小脑袋告别了。”
文三放下了菜刀,范小晓见他并无恶意,心里总算放心了。他刚才出了一身的冷汗,又吓了个半死,这会儿放松下来之后,不自觉的打了一个寒颤。
“哈楸——”
眼下虽是七月盛夏,但夜晚还是有些凉意。文三见状,从水缸里舀出了几勺清泉水倒在一个小盆内,又从暖炉上倒了一些热水兑在一起。
他端着这一小盆温水,放在了灶台上,又把小藕人轻轻拿起来泡了进去。舒适温暖的温度让范小晓暖和的心都化了,一双小小的黑豆眼眯成了一条小缝,看上去很是惬意。
“谢谢你。”范小晓趴在盆边上,舒舒服服的吐着水泡泡。
文三从厨房的角落里搬来一个椅子,坐在了范小晓的面前。泡在水里之后,范小晓的四肢变得灵活了许多,他能伸伸胳膊动动腿,还能扭扭脖子。
文三看着范小晓在小水盆里瞎折腾,脸上一直挂着浅浅的笑容。很难想象,眼前这个活泼好动还有些萌的小藕人就是隔壁李婶告诫他要小心的恶鬼。
“所以……你究竟是什么?”文三饶有兴趣的打量着范小晓:“看你的样子,实在不像是会作祟的恶鬼。”
“我当然不是恶鬼了!”范小晓鼓着嘴,气鼓鼓的说道:“我是地府鬼差,有名有姓,我叫范小晓!”
范小晓……
文三记住了这个名字,他接着道:“你既然是鬼差,又怎么会到了这个小藕人的身体里?”
范小晓回答道:“说起来真是倒霉,我刚到阳间,还没走两步呢,就踩到了你做的小藕人,这不,一下子就被吸进来了,现在不仅被困在这个小藕人身体里不能动,就连我的牌子都不见了。”
“什么牌子?”
“就是我的鬼差铁牌,上面还刻着我的名字呢。”
文三没说话,他若有所思的望着小藕人,似乎在思忖他说话的真实性。
范小晓并不指望文三相信他,对一个凡人而言,这些信息实在是太过匪夷所思。范小晓耷拉着脑袋,手指轻轻的拍打着水面,小黑豆眼垂了下来,神色有些黯然。
“我知道让你相信我很难,但我说的都是真的。”范小晓委屈巴巴,低声道。
文三闻言,脸上又浮现出了一抹笑容,他的身子朝前靠去,手指轻戳了戳范小晓的小脑袋,让他抬起了头。
“我不是不信你,我只是在想你的牌子会掉在哪里。若你是在坟前被小藕人吸过来的,那很可能你的牌子就掉在墓碑附近。”
文三的话让范小晓眼眸一亮,他的小黑豆眼又圆了起来,眨巴了两下,煞是开心:“所以你相信我?!”
文三用指腹揉了揉小藕人的脸颊:“嗯,我信。”
范小晓又开心了,他在水里又蹦跶了起来。
文三的脸上浮现出一抹温暖的笑意,被人信任的感觉他懂,范小晓相信他的话,这对文三而言也是一种信任。
信任是最难建立的感情,说来也奇怪,文三觉得自己对范小晓似乎缺少一种抵抗力,好想他说什么自己都会相信。
“你既然是鬼差,那便会渡亡魂……”文三问范小晓:“你可曾认识一个名叫黎渊的亡魂?”
鬼差会记得每一个度过的亡魂姓名,这是身为鬼差的职责。可范小晓是新人鬼差,并未真正渡化过亡魂,他知晓这个人一定对文三很重要,否则他也不会特意提起他。
“这……我不知道。”范小晓有些懊恼自己没能帮上忙:“今天是我上任的第一天,我不知道这个名字。”
文三的眼里闪过一丝失落,不过很快他就恢复过来。他轻笑着安慰范小晓:“无妨,我也就是随便问问,他已经过世三年了,想必早就已经渡过忘川了。”
“三年前——灵昭元年?”范小晓很诧异。
范小晓的反应让文三觉得有些诧异:“怎么,这一年有什么特殊的吗?”
范小晓当然记得灵昭元年,阳间正值战乱时期,又遇上西昭国皇权更迭,人间饿殍遍野,每日涌入地府的亡灵不计其数。地府人手不足,有些亡灵没有得到及时的渡化,堕为恶鬼、厉鬼,让地府苦不堪言。
正是有了上一次的前车之鉴,地府才设立了祭司,用占卜来预测未来亡灵的数量。
“灵昭元年涌入地府的亡魂很多,因为战乱和皇权斗争,很多孤魂野鬼都只能在忘川河畔徘徊。你说的这个亡魂我虽然不认识,但我可以帮你问问其他鬼差,看他们能不能找到。”
文三点点头,轻声道:“多谢。”
对凡人而言,亡魂并不是什么轻松的话题,文三既然问起这个人,那就说明这个人对他而言很重要,而且这个人已经死了,与他生死永隔,这对凡人而言是最残酷的。
范小晓欲言又止,想了想,还是小心翼翼的说出口:“即便找到他,你们也不可能再相认了,亡魂都要饮下孟婆汤,忘却前尘记忆,这是规矩……”
文三知道范小晓在想什么,他安慰范小晓道:“这我知道。我并没有想做什么,我曾经被人追杀,是他救了我的命,我想知道他……现在过得好不好。”
范小晓想起了坟场上的那个衣冠冢,莫非这个名叫黎渊的人就是文三要祭奠的故人吗?
可为什么是衣冠冢?他的尸身到哪里去了?
还有文三为什么会被人追杀,一个在乡下教书的文弱书生,怎么会招来这么大的仇恨?
范小晓觉得文三身上有太多神秘之处了,这让他很想一窥究竟。
不过即便心里有再多的疑问,范小晓还是很懂得看人眼色的。提起黎渊让文三的情绪低沉了许多,显然这并不是个轻松的话题。
屋子里沉默了片刻,很快文三便转了话题,他把注意力重新集中在小藕人身上,泡在水里之后,小藕人似乎变得精致了许多,身子也渐渐变得更接近人形了。
“你什么时候能从这个小藕人身上出来?”文三问道。
范小晓也不知道,不过这既然是七月半的习俗,想必等今日一过,他就能从小藕人的身体中脱离了。
“或许睡一觉就好了,等明天一切就能恢复正常。”范小晓一向很乐观。
文三想了想,他没说什么,而是起身又给范小晓的水盆里加了些热水。他把范小晓的水盆放在了炭火旁边,用余温给他保暖,末了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从灶台的罐子里舀了一小勺糖,撒在了水盆里。
水顿时变得甘甜了起来,糖水渗进了藕中,范小晓只觉得身体变得更有力气了。
“之前在厨房里肚子饿的咕咕叫的人,是你吧?”文三对小藕人说道:“你现在的样子还吃不了食物,姑且用糖水先垫垫,等你恢复了,我再给你做些好吃的。”
甜水的甘甜让范小晓心情舒畅,他心里对文三的感激之情更甚,原以为落到灾星手里,一定会吃不了兜着走,却意外的发现他是个很温柔的人。
范小晓现在确定祭司一定是搞错了,这么温柔善良的人,怎么可能会是让人间生灵涂炭的灾星呢?
等他恢复之后,一定要让祭司重新占卜一卦,灾星或许存在,但肯定不会是眼前的这个人。
文三把范小晓安顿好之后,便起身离开了厨房。夜,渐渐地深了,冷风呼啸,七月半的冷风吹得人心里有些发怵。家家户户都早早地闭了门,小村庄里一片宁静,月光笼罩大地,整个山谷在月色的阴影下显得更加静谧。
文三并没有回自己的房间,在这夜深人静的夜晚,他独自一人上了山,灯笼暗淡的光照亮着凹凸不平的山路,文三走的很快,就像一只独狼,穿梭在黑夜的丛林中。
他并没有在山坡处的坟场停下,而是径直朝大山深处走,村子里的人从不踏入后山山脉,这里地势险要,有许多有毒的植被,还有不少凶猛的豺狼虎豹。越是人迹罕至的地方,就越是危险,茂密的丛林给了后山天然的屏障,几乎没有人能穿过这片树林。
可文三走进这片树林的时候,没有半点犹豫,这里险要的地势和危险的环境并没有伤害到他,相反地,这里的一切对他而言仿佛都不是什么困难。他灵巧的穿梭在林间,动作敏捷迅速。
文三吹灭了灯笼,燃起了火舌,他顺着一条几乎看不见的小道一直走进了丛林深处,穿过树林之后,视野豁然开朗,这是一片巨大的山谷,山谷内几乎寸草不生,光秃秃的很是荒凉。山谷下覆盖着一片白茫茫的东西,在黑暗中看不清是什么。
文三走到了山谷边上,他掀开了自己的斗篷,脸上的神色是前所未有的严峻。和在曲米村的时候简直判若两人,眼眸森寒。
他在山谷边单膝跪地,从怀里掏出了一厚沓的黄纸,这是祭祀的纸钱。
文三用火舌点燃了纸钱,火焰的阴影照在文三的脸上,他抿着嘴,没有表情,看不出是悲伤还是痛苦,但却能感受到,他在极力压抑着什么。
月亮从云层中探出头,皎洁的月光照向地面,照亮了山谷。那些笼罩在黑暗中白茫茫的东西顿时变得清晰无比——
那是无数累积起来的森森白骨,杂乱无章的堆积在一起,还有无数银白色的铠甲四散散落,白骨堆满了整个山谷,算下来至少有二十万余人。
文三静静地燃烧着那一沓沓黄纸,黑夜的凉风吹得瘆人,吹过山谷上空发出凄凉的啸声。那一沓黄纸烧完之后,文三又从怀里掏出了一沓写着密密麻麻文字的纸,那上面写着的都是姓名。
文三咬破了手指,他摊开那一沓白纸,这是他花了一年时间抄写的名字,每年的七月半,他都会带着新抄写的名单,来这里祭奠。
在白纸的末尾处,文三用血写下了落款,红色的字迹触目惊心,写完之后,他将这白纸也扔进了火中,看着火焰吞噬掉这份冗长的名单。
红色的字迹逐渐被火吞噬,文三静静的看着那字迹,眼眸飘忽不定。
淮王 谢辰
红色的字迹消失不见,文三静静的在山坡中伫立许久,然后转身融进了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