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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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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一天热似一天,转眼就入了夏。
朱雀大街的日子一晃过了小半年,颜子睿在这阵子里个子跟下过雨的芦笋似的,蹭蹭蹭猛涨,肚子里常常大唱空城计,动不动就饿得前胸贴后背,弄得他成日里团团转的到处找吃食,打架的拳头都像塞了棉花,绵软得直骂娘,。
烂嘴李嘴上又长出几个大脓包,疼得清汤都喝不下,颜子睿想这么下去不是个办法,便让大家四处弄钱,但叫花子哪来的财路,朱雀大街十几个大小叫花子连讨带骗的好几天,弄来的钱连医馆坐堂大夫的堂诊费都够不上。大家见烂嘴李眼看出气多进气少了,急红了眼,小咸菜和瘸腿子上街合伙抢了路人的钱袋,小咸菜精灵,跑脱了,瘸腿子却被人逮住了一顿暴打,等颜子睿得了小咸菜的报信带着弟兄赶过去的时候,瘸腿子已经倒在一条小巷子的臭水沟边,凉得透了。
颜子睿恨得心里像烧了一把邪火,又不知道该恨些什么,攥着瘸腿子拿命抢来的钱袋都攥出了血,指甲深深抠到了肉里。
从城西的乱葬岗埋完瘸腿子回来,这事不知哪个嘴快的告诉了烂嘴李,老人坚决不肯看郎中了,颜子睿气得发狂,满地乱窜,大吼道:“他娘的那个婊子养的嘴贱欠操?!啊!有种滚出来和爷爷单干!”
烂嘴李奄奄地拉住他:“算啦,颜小子,别发那么大火,我左右是不中用啦,来,”烂嘴李拍拍身下的破席子,“来,陪你李大叔坐一坐。”
颜子睿犟了犟,终究梗着脖子坐到了席子上。小叫花子们心里也都难受憋屈,就各自散了,
叫花子们栖身的破庙里就只剩下了烂嘴李和颜子睿。
烂嘴李拖着皮包骨的身子靠到墙上,喘了好一会儿,才对颜子睿道:“颜小子,别恼了,我知道你是个心肠好的孩子,但小老儿命里该有这么一劫,这人有时候啊,要认命。”
颜子睿闷闷的不言语。
烂嘴李便颤颤巍巍伸出枯枝一样的手,摸摸颜子睿乱蓬蓬的头,叹一口气:“当初,把你从河边捡回来的时候,你才多大,这一晃,也拉扯成的大小子了。”
颜子睿鼻子一酸,使劲吸了两声,把涌到眼睛里的眼泪咽了回去,道:“烂嘴李,咱们朱雀大街上的叫花子,哪个不是你捡回一条命来,就算不是你捡的,也吃过你的饭菜,睡过你的席子。大家都打心眼里巴望你快好起来,瘸腿子……瘸腿子也就是因为这样才……”颜子睿哽住了说不下去,把脸扭到一边。
“我知道,我都知道,咱们虽然是臭要饭的,可我知道,你们这几个孩子也都长着颗好好的人心呐!但是这钱我却不能用——”看见颜子睿张口欲言,烂嘴李忙止住他,“你别起性,且先听我说下去。”
烂嘴李接着说:“这钱,我要你帮我做一件事。”
初夏晚上还有些凉,风吹进破庙,人冷不丁的就有些冷寂。烂嘴李说完以后,长长叹一口气,抬起头透过庙顶没有瓦片遮盖的缝隙看天上的星星,亮得像谁的眼睛。
良久,烂嘴李道:“这件事,我也只有交给你才放心。你是我从小看大的,这些孩子里你不怕事,又有担当。要饭不是个长久营生,当年你舅舅带你走的时候我还以为是条好出路,没成想你又回来了,这……也是命数。”
颜子睿听着“命数”这两个字只觉得扎耳,就想在舅舅家时,那几个表兄谩骂的“孽种”、“老鼠的儿子会大洞”、“杀人的老子要饭的儿子”一样,那些本来已经抛到脑后的旧事在夜里蠢蠢欲动,弄得颜子睿一阵气闷。
“烂嘴李,我却不信命!反正我是的要饭的,不能再差了,我倒要和老天他娘的比上一比,看这命数到底在谁手心里攥着。”颜子睿生硬地道。
烂嘴李嘿嘿笑了,倒像很高兴似的:“你有这志气,就和别人不一样了。小老儿眼光不会错。”说着在怀里掏了半天,掏出个脏兮兮的小布疙瘩,打开,居然是几块碎银子和一块玉。烂嘴李把银子一并倒到颜子睿手里:“这玉是信物。这些也给你,嘿嘿,本来是小老儿的棺材钱,不过,人都死了,不折腾了。你拿着这些钱一起上路。”
颜子睿点点头,眼角又酸涩起来,他用污黑的手背死命擦了两下。
两个人默默又呆了一会儿,颜子睿道:“烂嘴李。你那个故事,那个北少林的故事还没说完呢,要不,给我说说吧。”
烂嘴李看看他,沉吟了一刻,道:“也好,左右我也睡不着。”
“那你等一等,”颜子睿边说边起身,“我去把其它人叫来,反正也都闷得慌。”
“呵呵,好,好。”烂嘴李挥了挥手,“去吧。”
小叫花子果真都闲的在数身上的跳蚤,听见有故事听,都哗啦啦的围上来,等颜子睿带着大家欢呼着跑进庙里大呼小叫的时候,发现烂嘴李已经歪倒在墙根,颜子睿颤抖着手指往鼻下一探,顿时五脏六腑都凉了个透彻。
大家一霎那都静下来,破败的庙里一时间只能听见夜风沙沙的声音。
也不知是谁呜咽地哭了一声。
颜子睿扑通跪下,猛地磕下头去,受伤的豹子般嘶吼出声:“李叔,您一路好走!”
声音开山裂石,震得破庙顶棚簌簌落下灰来。其它人一时都怔住了,过了一会儿才回神,纷纷跪下,哭成一片。
夏初的晚上,竟冷得有几分隆冬的寒意。
依照烂嘴李的嘱咐,颜子睿指挥大伙儿张罗了张草席子,卷起烂嘴李的尸身,抬到乱葬岗,埋到瘸腿子身边,又在坟前摆上瘸腿子最喜欢的烧鸡和烂嘴李比命还稀罕的劣质水烟。
人渐渐散去,颜子睿一个人在坟前坐到日头倒西。
昏黄的晚霞血泊一样染透了天边。
恍惚间,颜子睿仿佛又回到了四岁那年,颜府的黄昏,也是这样血红血红的,映着满地的尸首和血色,让人分不清天和地,人间或地狱。
年幼的颜子睿当时并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怕,怕得要死。
于是他等那些人走光后,跌跌撞撞爬出床底下,逃也似的奔出颜府,一直跑到没力气,跌坐在陌生的河边。
天色暗下来。
当年那个抱起自己的落魄先生如今也入了土。
颜子睿握紧拳,和瘸腿子道过别,最后向着烂嘴李磕了个头:“李叔,您交代的事情我一定帮您办好,您放心去吧。”
颜子睿摇摇头,刻意不去想这些年缠着自己的血色噩梦,也不想去追究如果当天不是被乳娘硬塞进床下的角落,现在自己会是在哪里飘荡的孤魂。
他站起来,身量虽然单薄,却隐约有了青年人的高度的肩膀。他大步离开乱葬岗,如同当初从北少林逃出来的那个晚上,也是这样的步伐和眼神。
他颜子睿要做的,就一定能做到,让“命数”那玩意儿见鬼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