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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十三 ...

  •   十三
      公寓的视角很好,或许是因为是在顶楼的原因。天一直是晴的,阳光温暖而不热烈。窗一直关着,但外面似乎没有风,小镇和田野像是嵌在画框中的一幅印象派风景。和位于欧洲中西部所有小城镇一样,城区最高的建筑便是天主教堂。红色尖顶上青铜的十字架,黄铜的风信鸡,在细腻的阳光下好像镀了一层金粉。
      从越南回来之后他便信仰了上帝。并不是某种宗教,而只是上帝。他很少去教堂,主要是不愿意被同龄人嘲笑或者被那些虔诚的清教徒所引导上一条“正确的道路”。上帝不说话,只是微笑地看着他。和他一起坐在公园的长椅上,微笑着,一起看阳光下悠闲觅食的鸽子。有时候和他一起看看草地上打棒球的孩子,分着吃一包爆米花。
      安全局规定他们每个礼拜必须和心理治疗师聊上一个小时,他简直恨透了那个走廊尽头的小房间。沙发低矮,只能躺着,散发着一股潮乎乎的霉味。心理医生是个秃顶的老头子,带有路易斯安那口音,辅音发得很弱。说话非常慢,好像一台磁头落满灰尘的录音机。他简直用了比在英国公学里逃学更丰富的方法逃避心理治疗,尽管他知道自己的战后老兵综合症非常严重。
      在他的记忆里越南丛林里从来没有晴天,总是下着各种各样的雨。雨有颜色,有味道,但落在地上都是水。不,不全都是水,有些雨是红颜色,落在热带植物上就着起了火。银河运输机将那些该死的汽油□□和更加见鬼的白磷□□从本土运来,由丑陋不堪的B-52重型轰炸机扔在越南丛林北纬十七度以北国境线四十公里以南的地段。
      凤凰计划,美国人总喜欢给军事行动起上一个好听但毫无意义的名字。一个排的CIA特工组成游击小队,在越过北纬十七度线的时候脱掉了带有肩章和帽徽的军装。一旦被越共军队捕获,等待他们的最好处境便是枪决。至少这比活埋强,一颗子弹,对于战场上的士兵而言是种幸福。(注,美越战争时期中国明确要求美国的地面部队不得越过北纬十七度线,因此美国在越南施行南打北炸的战略手段。地面部队如果越过十七度线则要脱下军装,以游击队的身份作战。而根据国际公约这样在被俘之后是可以被合法处决的)
      他曾经亲眼目睹过被□□轰炸过的村子。能清楚地分辨出游击队员,但更多的是普通平民。小分队全副装备荫蔽在丛林里,过于厚重的丛林和没有红外亚毫米波夜视装备的越共军队让这种行为变得很安全。固态汽油的爆燃瞬间可以产生将近一千摄氏度的高温,在热带的雨水中被浸泡得半腐烂状态的竹楼也好像被点燃的火炬般熊熊燃烧。惨叫声,他听不懂越南语,但尖锐的哭喊是全世界通用的语言。
      一个小女孩。她一边哭喊着奔跑,一边扯掉身上沾着凝固汽油正在燃烧的衣服。这种挣扎是完全徒劳的,高温会使人体的软组织蛋白质瞬间变性,碳化甚至挥发。她大概有十七八岁了,按亚洲人的标准已经完全发育。琥珀色的胴体完全没有应有的女性美,遍布在皮肤上的水泡和焦痕反而显得分外恐怖。
      他忍不住冲了出去,一把抓住女孩的手臂将她拖进丛林。他的背包里还有烧伤药物,有可应付大面积伤口感染的口服抗生素。女孩抖瑟得像一片飘零在十二月暴风雪里的树叶,他松开手,却发现手套上粘着一层,是她的皮肤。
      隐隐约约还记得急救手册里写着遇到大面积烧伤时要及时用冷水清洗创口,生理盐水清创然后消毒,缠上干净干燥的绷带。他所能做的只有疯狂地用军用匕首砍断热带蕉类植物的硕大叶片,将雨水引到钢盔里不停地泼在她身上。
      me tuer.。她一直在哭喊,阿历克斯完全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其中大约有一些越南化的法语单词,也尖锐,嘶哑,模糊不清。如果被烧伤的是他的战友,他会毫不犹豫地用腰间的M1900手枪为战友解决痛苦。但他无法对着平民开枪,没有任何理由。
      夜里又下起了雨,他将所有能找得到的止痛针剂都扎在了她的背上。天亮的时候女孩终于咽了气,浸水所造成的低体温症和□□流失。她的呼吸道也被大面积灼伤了,最后的呼吸好像一个漏了气的破风箱在呼哧。
      美国军人仰脸看向一片废墟的村子,只有法国殖民者留在那里的天主教十字依然挺立在村子中间。苦像已经被烧焦了,耶稣在雨中沉默地看着他,留下两行焦黑的眼泪。

      比埃尔•卡波利特小心翼翼地接近了自己的家门,这已经成了他的习惯。他按照一本侦探小说里的情节,在门框上粘了一根细纸条。只要他离开之后有人打算打开门,就会把纸条扯断,他在外面就可以及时发现。
      看上去似乎天下太平,白纸条好好地贴在门框离地面十厘米的地方。他用力拧了拧门把手,没有什么异状。屋里和他离开的时候完全一样,连一个杯子都没有动。阿历克斯安静地躺在床上,闭着眼睛,两眼下面各有一抹很清晰的灰影。
      卡波利特小心翼翼地伸长了胳膊凑到阿历克斯的尖鼻子下面试试他是不是还有气儿,他的公寓没有电话,要找到医生就得自己蹬着自行车蹿一公里路。
      阿历克斯突然睁开眼睛,好像他刚才不是在睡一样。卡波利特嗖地抽回了手,心脏在胸腔里蹦得仿佛在进行跨栏训练。“我——忘了买点心了。”他干脆一屁股坐在唯一的一把椅子上,全法国只有他一个人知道怎么不把它坐塌了。
      “电报。”阿历克斯闭上了眼睛,嗓音沙哑。卡波利特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仍是一片滚烫。
      “甭提了,我差点连这条命都丢在外面——”记者从椅子上蹿起来,迅速地将百叶窗拉上。“苏联人找上来了,撕掉了您写的纸条,还——您到这里究竟是来干嘛的?”
      阿历克斯没有回答他,眼睛缓慢而干涩地睁开,又闭上。六十瓦的白炽灯泡在傍晚时刻还显得亮晃晃的,他颜色浅淡的蓝眼睛里瞳仁散的很大,显得视线没有焦点。“德卡瑟尼亚医生今天下午来了一趟。”他费力地抿了抿嘴唇。“要是光靠着您我就得饿死在这里了。”
      记者睁大了眼睛冲到门边检查那张小纸条——它确实不是原装货,而是随便从一张报纸白边上撕下来的。阿历克斯两手硬撑着床单似乎要坐起来,但没有成功,只是对他虚弱地笑了笑。“苏联人是不是让您去和人接头?”
      卡波利特舔舔嘴唇,用力地点了点头。“我和您你说,超级可怕。他们有枪——”
      “闭嘴,烦。”阿历克斯用力闭了闭眼睛,记者及时地向他背后塞进了一个枕头,这样让他能够坐起来。经过这几天的磨合,他已经清楚地明白了这个家伙的大多数习性。
      “您听他的,去和以色列人接头。”阿历克斯深吸了口气,闭着眼睛到床边的写字台上去摸东西,努力地够了几次,还是放弃了这个动作。“幸亏你这是个小地方,他们不愿意在这里闹出人命来。估计这个事情比我想象的还要大,我们在后续人员到来之前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太妃糖在哪里?你满身都是这种甜味儿。”
      “……这儿呢,这儿呢。”卡波利特先生忙不迭地从公事包角落里抠出来一个皱巴巴的蜡纸团,在桌子上用力磕了两磕才从角落上抖出一小块化了一半的糖果。“……就剩这么点儿了,现代医学研究表明过大的心理压力会让人有摄入热量的冲动,而您知道,回来的路还是很长的……”
      阿历克斯斜着眼看了看正双手捧着那团废纸的褐发年轻人,恶狠狠地摔过来一个卫生眼球。“马克思的胡子!——您究竟是怎么吃掉这整整半磅糖果的?!”
      “——就这样——”记者将最后一块太妃糖扔进嘴里咀嚼了两下。“……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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