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国旧事》萧茵

6、第五节

　　第五节
　　昏黄的灯光下，路易看起来像是要哭了一样。
　　“你多大？十五岁，十六岁？”他喃喃自语着，“可是我已经四十岁了，还达不到一个小孩子的程度。”

　　北斗又一次皱起了眉头。
　　天才？关于这个问题，他曾和鲍伊探讨过。那时，在淘汰率高达百分之九十九的竞赛中排名第一的少年认真地告诉了北斗一件事情，不论你有多优秀，都会有人比你更优秀。
　　此时被人赞叹着的北斗也不过是太阳耀眼光辉下一颗黯然的星辰。
　　他从未觉得自己是个天才。
　　低下头去继续拆解装置，北斗懒得再去听路易的话，可是路易却自言自语地继续说了下去。

　　“我努力地想要让皇国需要我，可是无论怎样努力都没有用……”

　　“华莲。”他叫着女孩的名字。

　　“于是那天我鬼迷心窍去偷了资料，想要研究B’t。”他苦笑着挠了挠自己谢顶的头，“结果发现根本看不懂。”

　　“好了。凤。”北斗专注地做着自己的事情，对路易的倾述置若罔闻。

　　“我努力了二十年，却还是只能当一个普通的留加旺士兵……我想为皇国做更多的事情，而不是每日在边境巡逻。我一直觉得自己被埋没了，但是现在我终于知道，皇国的选择是正确的。”

　　北斗眨了眨眼睛，低头看着凤。
　　他似乎是在注视着凤海蓝色的眼睛，但是事实上却在想着其他事情。
　　还少一个。
　　“北斗？”凤皱了皱眉，打断了北斗的思考，“有什么问题吗？”
　　“没事。”北斗将最后一段线路接好，摇头说。

　　躺在地上的三个人已经流尽血，悄无声息的死了。浓郁的血腥味充斥着整个房间。
　　龙、凤、北斗三人合力将那三人的尸体藏在床下，又将地面上的血迹清理干净。华莲安静地想了一会儿，突然说：“可是北斗你还少一个啊，不会被人发现吗？”
　　“只能再想其他办法了。”北斗回答。
　　“不如用我身上的。”路易主动开口。
　　北斗叹了口气，忍住了想要说他没常识的冲动，解释道：“你看到其他三个人了吗？这里没有输血设备，将动脉切开取出线路之后，动脉强大的血压是没有办法止血的。那样子你就只有死路一条。”
　　“我知道。”路易镇静地说。

　　他说，他知道。
　　路易用他浑浊的眼珠看着四个少年灵将。棕色的瞳仁里面没有光彩，白色的眼珠有着点点黄斑。他是个早衰的中年人。这男人软弱、无能，唯一的优点就是对皇国有着无限的忠诚与热忱。他愿为了皇国的未来做任何事情，而现在他终于找到了自己的价值。
　　将生命交予皇国，这是他毕生的梦想。
　　只因为皇国曾允诺他一个美好的未来世界。

　　四灵将都屏住了呼吸。
　　龙焦躁地走了几步，骂道：“知道还这么说。你是不想活了？”
　　“我早已承诺将生命奉献给皇国。”路易回答，“如今正是我实践诺言的时候。”
　　“可是表示对皇国的忠心并不需要做到这种地步……”华莲说，语言苍白无力，在路易的决心面前黯然失色。
　　路易笑了，对北斗说：“过来吧，孩子。”

　　如果四灵将的父母都还健在，那么也应该是他这个年纪。
　　北斗抿紧了唇，回头看了看龙，又看了看凤。
　　龙扭开头，恨恨地哼了一声。
　　凤沉静地看着他，海蓝色的眼眸中无悲无喜，却对着北斗点了点头。
　　他的赞同令北斗放下心。北斗向前走过去，又被华莲拦住。
　　“北斗……他对皇国仍然忠诚。”华莲软弱地说着。
　　“可是如果你们不从我身上拿走这东西，你们就会失败。甚至可能皇国的计划就会失败。”路易辩驳她。
　　凤突然开口，问道：“华莲，你还记得我们在菁英学院里面每日诵读的那些话吗？”
　　华莲咬紧了嘴唇，低声说道：“当然记得。”

　　我将血与生命献予皇国。
　　我将沐浴鲜血，穿行于黑暗。
　　但我相信，前路终将平坦而光明。
　　和平的大旗终将插于世界之巅。
　　从此再无战乱，眼泪。
　　为了这个目标。
　　我愿沐浴鲜血，穿行于黑暗。
　　将血与生命献予皇国。

　　晨光熹微，他们安静立于学院正中，诵读着这段话；烈日炎炎，被倒吊在山崖上的时候，他们心中默念着这段话；夜晚群星闪耀之时，在彻夜不眠温习功课的灯光下，这段话亦响起在他们脑海中。教官告知他们，在历史的长河之中，无论哪次革命都是踏着尸体与血泪进行。没有牺牲就没有未来，没有铁血就没有和平。
　　也许我们无法看到和平之鸽飞遍世界。那时教官微笑着说。可是我们的后代终将享受美好的和平年代，而我们应该自豪，因为我们为这条荆棘之路奋战过。
　　而现在，他们真正感受到了这段话的沉重与血腥。

　　路易平静地在地上躺了下来，华莲握住了他的手。
　　北斗的手一如既往的稳。他割开了路易的动脉，用止血钳钳住血管，令他不至于立刻死亡。然后将虬结的血管与线路分离。路易发出了轻微的呻吟声，北斗却连头都不曾抬起。
　　他将几条线拉出来用贴片贴到自己的动脉上，又把最后几条线扯出来，连上。手术结束。
　　“华莲，躲开。”北斗低声说道，“我现在把止血钳松开，血会溅到你身上。
　　红发的女孩子猛然抬起头看着他，却将路易的手握得更紧了。
　　“救救他，北斗，求你救救他。”她哀求着说道，“你那么聪明，一定有办法的是不是。”
　　“不，我没有办法。”北斗安静地说，“我已经说过，这里缺少必要的设施，路易自己也明白。现在我们能做的只是尽快让他无痛苦的离开。”
　　华莲的嘴唇颤抖着，像是凋零的花瓣。
　　北斗听到龙狠狠地锤了一下石门，然后冷声说：“喂，蠢婆娘，你还要像个小孩似的到什么时候，我们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华莲默然松开了路易的手，后退了几步，扭开了头。
　　北斗松开了止血钳。
　　路易动了动灰白的嘴唇，似乎还想说些什么。
　　一只手突然覆上了他的额头。不知何时凤已经在他身边跪下，神色温柔安详。
　　“安静地离去吧，机械皇帝会明白你的忠诚。”他轻声说道，“人死后将会进入天堂，而天堂没有战乱。”
　　北斗看着路易的眼中猛然放出喜悦的光芒。
　　“真、真的吗……”他吃力地抓住了凤的衣襟，喃喃地说，“如果真的有天堂……”
　　他松开手。
　　死了。
　　他仰天大张着嘴巴看着粗糙的天花板，眼睛瞪得大大的。像是望着遥远的未来，那里没有战火纷飞与生死别离，没有鲜血与炮声，唯有鲜花遍野，天使簇拥在神身边，不知疲倦的诵念着赞美的诗歌。
　　这是他的梦想，而今他将其托付于少年灵将。沉甸甸的令人喘不过气来。

　　房间里的空气凝滞了。四个年幼的灵将都低垂着头，各自思考着，哀悼着路易的亡灵。凤口中喃喃地背诵着其他三人所不能理解的《圣经》选段，似在安抚路易的灵魂。
　　许久之后，龙说：“好了，我们把路易的尸体也清理一下吧。现在距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我们还可以休息一下。”
　　凤起身，与龙一同把路易的尸体藏在最后一张床下面。
　　北斗也站了起来，将沾满了血的器械用水池中的水洗干净。
　　房间里面很干净，只有哗啦哗啦的流水声。北斗垂头专注地清洗工具，脑中一片空白。
　　“北斗我看错你了。”华莲突然说，“我一直以为你是个很温柔的人，没想到你那么冷漠。”
　　“你是指什么呢？”北斗平静地反问，“因为我不肯救路易？”
　　“你怎么可以那么镇静地说他没救了！”华莲怒道，“你说自己是一个医生，怎么能够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人在面前死去却无所为！”
　　“北斗不是已经说了他也没有办法吗。”龙息事宁人地说，“华莲你不要无理取闹。”
　　“我不觉得是我在无理取闹！”华莲不甘心地说，“我只觉得心寒。北斗你身为一个医生，但是面对将死的人却没有将他从死神身边拉回来的意愿。这样的医生根本不配被称之为医生，只是一台冷漠的医疗机器罢了。”
　　这女孩子居然在跟一个医生世家出身的人探讨医德问题。
　　凤走到她身边，按住了她的肩膀。
　　“好了，华莲，这一点都不像你。”他说，“不管你对北斗怎样看不惯，都可以以后再说。我们还有任务在身。”
　　华莲默默地点头，看也未看北斗一眼便自顾自地找了一张床躺了上去。
　　龙拍了拍北斗的背，也去睡了。
　　北斗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努力压抑着胸口的怒气。
　　“别放在心上。”凤站到了他面前，低声说道，神色安静，眼神亦平静，“我们都会遇到一些迫不得己的事情。”
　　北斗点头。

　　其他三个人都躺下了。北斗一个人在房间正中默然站了半晌，然后去关了灯，坐到了房间里面唯一一张空着的床上。他从包里面摸出随身带的药，倒了几片在手上，干咽了下去。
　　他躺下，瞪大了眼睛看着漆黑的天花板。
　　不知道其他三个人是否睡着了，可是他无法入睡。
　　不是因为床下长眠着一个他刚刚亲手杀死的人，也不是因为这里的环境太过恶劣。

　　他看着头顶，看到的却不是修罗谷粗糙昏黄的石壁，而是医院里苍白的天花板。
　　那时他刚刚被带到皇国，因为从小就有病，在被送入菁英学院学习之前需要经过皇国的治疗。刚刚失去哥哥与父母的九岁孩童睁着绿色的双眸茫然看着上方，似乎终于觉得痛了，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出来。
　　别哭啊，别让他们发现你哭。邻床的大姐姐慌忙用冰冷的手擦去他的眼泪。她的手好冷，是刚刚才装上去的机械手臂，却那么温柔。北斗要坚强啊，病很快就会好了。

　　北斗你的眼睛是生命的颜色，所以一定要坚强啊。
　　幼时母亲曾数次对被病痛折磨的他说着。

　　九岁的孩子点了点头，闭上了眼睛。
　　半夜他听到邻床的姐姐痛苦的喘息着，他慌忙开了灯，跳下床，用自己知道的那些急救知识去救她。
　　他心里很清楚，姐姐活不下去。她的身体大多器官都衰弱了，她却不愿意更换那颗心脏。北斗徒劳地按着她的胸口，直到医生们过来，将姐姐的尸体运走。
　　那时候，他是真的，很希望，自己有和死神搏斗的能力。
　　我不是冷血。
　　他执拗地想着。
　　我不是冷血。
　　他翻了个身，听到与自己头顶头的凤那边传来一声轻微地叹息，又脆弱又飘渺。

　　“凤，你在想什么？”北斗问道。出于一种孤独，渴望有人陪伴的想法。
　　凤沉默了很久，久到北斗以为他睡着了。

　　“我在想。”凤突然说，“原来，神真的可以让人得到心灵上的救赎。真的可以让人了无牵挂的离开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