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第 7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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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是落苏节，按照礼制，凡所有在京大臣，俸禄八百石以上的都要进宫朝贺，领取赏筵。
宇文昭有职分在身，也不能躲清闲，四更天刚过就起床了，立在堂前伺候父亲升车入朝，胡乱吃了点东西，也急忙骑马出府。
他预料的不错，昨夜果然下了不大不小一场雨，整个邺阳城土地湿润，点尘不扬，空气里飘着一股桂花的甜香，令人神清气爽。
当日轮值的执戟校尉都在紫垣门外站班，等着天子法驾出来。只有宇文昭因为是上面特别交代过的，径直进了朝曦宫。
高睿已经用完早膳，常平正领着内侍们伺候更衣。宇文昭不能进去，所以只在门外静候。
到了卯时，高睿朝服冕冠，穿戴齐整，出现在门口。
宇文昭迎上去，按规矩行礼参见。
高睿瞧见他，一颗心总算放了下来，虽然脸上并未露出笑容，眼神里却透出无法掩饰的喜悦。
夜里淅淅沥沥的雨声惊醒了高睿，他生怕雨下大了宇文昭不肯带他出宫，一直提心吊胆，披衣离开床榻到窗前偷偷看了好几次，折腾到天色将明，雨声渐稀，这才朦朦胧胧合了一会眼。
宇文昭扶着高睿登上步辇，仗着有衣袖遮挡，趁机在他手腕上捏了一把，低声问道：“你昨夜又没睡好？脸色这么差。”
高睿知道瞒不过他的眼睛，但却不肯承认，犹自嘴硬道：“才没有。”
宇文昭见左右人多，不便和他当众争辩，于是撤了手，规规矩矩退回銮驾队伍中。
今日是十日一次的大朝会，所以法驾直接到了明光殿。
文武大臣鱼贯而入，依次列班。以尚书令杨群为首，轮流向天子贺节。高睿端坐受礼，礼毕之后，随即命人宣读诏书，加封几位顾命大臣。
宇文懿因为事先已经得到消息，所以并不感到意外。
听完旨意，楚王、赵王、杨群等人欣然欢悦，纷纷向皇帝顿首行礼，叩谢恩典。只有宇文懿迈出朝班，向皇帝请辞：
“臣宇文懿，自陛下登基以来，未有尺寸之功，惶恐悚惕，夜不能寐；日食君禄，已觉汗颜，更不当受此封赏，恳请陛下收回成命。”
大殿中所有人的目光一下子都集中在他身上。
高睿坐在九重御座之上，看着稽首跪拜的宇文懿，语气温和地说道：“仲达，朕知你自幼追随先帝，征伐南梁，北御戎羌，襄赞军务，多有战功——朕非功不赏，非过不刑，有功不赏是为不明，卿不必推辞。”
按理说，皇帝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宇文懿顺势领旨谢恩也就没事了，君臣上下皆大欢喜——但是他心中存着种种顾虑，昨夜经过反复权衡，已经拿定主意，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太尉之职，所以只是固辞。
“臣若受此封赏，后世援引成例，则大开幸进之门，请陛下留意。”
“这……”
高睿前日已经和宇文昭商议过此事，料知他回家以后必定会告诉父亲，本以为如此一来称得上是水到渠成，顺理成章，再没想到宇文懿的态度竟然坚辞不受，急切之间，高睿也找不出合适的理由来反驳他，右手握着衣襟上的玉佩，一言不发。
皇帝冷着脸坐在上面，宇文懿木着脸跪在下面，明光殿内的气氛顿时僵住了。
楚王高玄站在赵王身后，排在左列第二的位置，见宇文懿居然把话说到十二分，毫无转圜的余地，惊讶之余高玄突然警觉：“宇文懿这只老狐狸，一向八面玲珑，精明乖滑，怎么今天如此不识趣，竟公然和陛下僵持起来？”
高玄向宇文懿瞟了一眼，视线扫过站在右首的尚书令杨群，顿时恍然大悟：“宇文懿力辞封赏，如此一来，我们几个人自然也不敢居功，只得跟着推辞——原来他是不想让杨群借机掌兵！”
想明白了这一层利害关系，高玄不禁在心中暗骂宇文懿老奸巨猾，他首先摆出辞封不受的姿态，旁人都会称赞宇文大将军谦逊恭敬，就算自己和杨群等人跟着也向皇帝辞谢恩赏，必然还是被宇文懿抢了风头。
但是左右权衡之下，高玄认为即便如此，也必须跟着宇文懿辞封。宇文懿是不想让杨群当上抚远大将军，但是高玄更加不想让宇文懿当上太尉。杨群才能平庸，高玄自认为对付他绰绰有余，丝毫构不成威胁，然而假如宇文懿掌握了太尉的权力，必然如虎添翼，那情况可就大大不同了。
高玄知道宇文懿的城府深不可测，再加上宇文家族百年来人才济济，无论在朝在野的势力都根深蒂固，为了自己这一派的利益，绝不能让他当上太尉。
“陛下，臣以为，宇文大人所言甚是。”高玄跨出列班，也向皇帝辞谢，“常言道，无功不受禄。即使臣曾经有一点微末之功，也是多年来蒙受先皇的教诲，仰仗陛下的恩宠，臣已深觉不安，岂敢再领赐封。”
高睿的袍裾微微动了一下，手指在衣袖下攥紧了。
昨日被剑锋割破的伤口已经愈合，但高睿却感觉到有一丝尖锐的疼痛从指尖直传心脏。一番好意被当面谢绝，换了谁都会感到自尊受伤。高睿不明白为什么宇文懿突然如此固执起来，当着文武众臣公然反对天子诏命，难道现在他还不明白自己的用意吗？
赵王高平的位置排在左首第一，刚开始得知被加封为大司马时，颇有几分出乎意料的惊喜，听见站在背后的楚王跟着宇文懿扫兴，对他颇为不满，正想回过头去数落弟弟两句，也算是向皇帝表明立场——然而高平一瞥之下，却瞧见他的世子靖安侯高绪冲着他微微摇头，脸上带着明显不赞同的表情，。
高平正要冲口而出的一句话随之咽了下去。
他清楚自己才智虽然不算平庸，和楚王高玄也只在伯仲之间，却比不上宇文懿的胆识谋略，但是他这个世子却非同一般，不仅颇有心计，其见识也远在常人之上。
见世子高绪对自己摇首示意，赵王高平有些发热的头脑立刻冷静下来，他仔细一琢磨，也就明白了：皇帝的封赏对自己和楚王来说，都只不过是一个空有其名的虚衔，“位列三公”叫着好听罢了，实际并无多少用处；真正受益的是杨群和宇文懿，他们手中有了实权，只怕以后自己和楚王加起来也难以与之抗衡。
“陛下，楚王言之有理。”高平已经落在后面，生怕下一步被杨群抢了先，连忙站出来，躬身禀奏道：“求陛下收回封赏，作为臣等日后为社稷效命的余地，臣惶恐，不敢奉诏。”他故意不提宇文懿的名字，一方面是不想让他抢去所有风头，另一方面也是暗示楚王：虽然我大舅子周太傅的女儿要嫁入宇文家，可说到底，你我才是亲兄弟一家人，关键时刻，我们自然要联手对付外人。
三位顾命大臣先后都表了态，杨群再傻也不能假装置身事外了。虽然他心里满不是滋味，已经把宇文懿的历代祖先都问候了一遍，却只能附和其余三人的意见，声称不愿意接受皇帝的封赏。
太尉石茂功却是另一番做派。不仅坚辞司徒之职，连儿子们的封赏也一并推辞不受。
他从刚才的旨意中已经嗅出了不同寻常的味道——皇帝明着是给自己加官进爵，甚至连三个儿子也跟着仰沐圣恩，可实际上是要夺权给宇文懿。石茂功宦海浮沉数十年，早已历练得炉火纯青、圆熟老辣，岂能连这点“弦外之音”也听不出来？
高睿明澈的目光缓缓扫过明光殿中每一个臣子。所有人的表情都落在他的眼睛里。
连最角落里的人都隐隐感觉到，从御座方向逐渐迫近一股凝重的威压。
宇文懿坦然直视，石茂功态度恭敬，楚王老谋深算，赵王别有所图，杨群犹有不甘。
空旷的大殿中，惴惴不安的情绪像雾气一样弥漫开来。
“几位老臣异口同声辞谢封赏，实是我朝开国以来从未有过之事。”在极短时间内，高睿已经看出了表面平静的局势下面暗流汹涌，当下缓缓说道，“诸位爱卿忠荩谋国，不为己私，令人敬佩，朕不胜欣慰——既如此，此事容后再议。”
宇文懿听到皇帝采纳了自己的进言，顿时感到一阵轻松，正想说几句颂圣的话给他当台阶，谁知高睿突然话锋一转，换了商量的语气，又道：“但是几位卿家劳苦功高，不赏些什么，朕心里实在过意不去。这样罢——赐尚书令杨群黄金千两，彩缎百匹；进杨璇为中书舍人，他的学问极好，定能胜任。赵王和楚王两位叔王各增食邑三百户，除了世子之外，你们各自再选一个儿子，朕封为亭侯。进石朔毅为司隶营校尉，进宇文时为骁骑将军，”高睿注视着宇文懿，见他似乎有话想说，抢先一步阻止道：“仲达不要再辞了。子元曾经是朕的伴读，朕深知他的才干，有他担任骁骑将军，负责京畿防卫，朕很放心——诸位爱卿以为如何？”
皇帝把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等于是退让一步，几位大臣见他如此处置，也都不好再说什么，于是纷纷拜谢恩典。
宇文懿原本担心皇帝固执己见，不懂他的良苦用心，若是当真在大殿上僵持不下，场面尴尬难以收场，只怕皇帝会对自己产生抵触的情绪，毕竟高睿以前从不结交大臣，宇文懿对他的了解有限，终究没有和先帝之间那种心意相通的默契。
但是高睿在极短时间内就想出了折中的办法，表面上虚心接受几位老臣的辞封，却又趁机让宇文时掌握了京畿防卫，还不忘拉上一个石朔毅作陪衬，以免太惹眼——显然他已经从宇文懿的举动中觉察了什么，所以才把眼下至关重要的职位给了他认为可靠的人。
连宇文懿也不得不叹服高睿的敏锐。
议了整整一个早上的朝政，各派势力明争暗斗，表面上一团和气，背地里都恨不得把对方砍成十七八块。幸而有几位德高望重的元老竭力斡旋，总算没出什么纰漏。
宇文懿冷眼瞧着高睿，见他始终容色平和，静如渊岳，虽然话语不多，每一句都切中要害，俨然端坐将近两个时辰，毫无倦意，不由得暗想：“陛下倒好耐性。换做是先帝，断没有这份坐功。可比我家那个总闯祸的孽障强多了。唉，什么时候昭儿才能像他大哥那样叫人放心呢？若不是他母亲身体欠安，我有意留他在家帮着处置事务，早就让他随着时儿一起到到军营里历练了，说不定现在还能帮我分担一点。”
——此时此刻，宇文昭正在明光殿外不耐烦地踱来踱去。他当然不知道父亲在想什么，更不会知道里面刚刚发生的事情。他时不时抬头看看天，又看看地上日晷的影子，等着高睿赐筵之后，两个人溜出宫去玩。
好不容易听到内侍传出散朝的诏命，大臣们纷纷退出，但是却始终不见皇帝出来，宇文昭正在疑惑，只见常平从里面出来，走到他跟前小声说道：“宇文大人，陛下心情不大好，似乎正在怄气，要不然，您进去劝几句吧”。
宇文昭微微感到有些奇怪，一面随着常平往大殿走，一面问道：“陛下为什么生气？今天早上我看到他，明明还很高兴。”
常平向左右一看，并无外人，低声说道：“陛下为什么生气，小的可不敢胡乱揣摩——今天的朝会上，陛下原本想封赏几位老臣，但是令尊和其他几位大臣都辞掉了，莫非陛下是为了这件事情不痛快？”
宇文昭一听就明白，常平既是来提醒他注意皇帝的情绪，也是想从侧面探探他的口风，弄清楚父亲此举的真正用意。
宇文昭也没想到父亲竟然会反对高睿的决定，昨天晚上向他转述皇帝的意思，父亲并没有特殊的表示，宇文昭以为他同意了，但是听常平的语气，说不定刚才高睿下旨时，父亲是第一个站出来反对的。
然而宇文昭相信父亲做出的决定必有道理，只是现在一时半会还参悟不透，他若无其事地笑道：“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家父恪守君臣之道，整天唠叨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没能攻克南梁是他的一块心病，总觉得愧对朝廷俸禄——依我说，雷霆雨露皆是君恩，陛下高兴给赏赐，接着就是了，我倒希望陛下能多赏我几匹骏马。”
说着，二人已经到了明光殿的门口，常平停住脚步，示意宇文昭自己进去。
高睿正坐在御座上低头沉思，宇文昭从外面进来，他竟然毫无察觉。
宇文昭立在阶下，默默地看了他片刻，提起袍角跪下，向他行叩拜之礼。
高睿听到声音抬头，见是宇文昭跪在下面，连忙站起来，几步走下玉阶，一把将他拉起来，蹙眉问道：“子尚，你这是做什么？”
宇文昭笑了笑，说道：“这里是朝堂，你是皇帝陛下，我是你的臣子，难道不应该跪拜行礼？”
作者有话说
第75章 第 7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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