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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杖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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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停在了午门的东掖门外,赵富贵挑起帘子先下了车,随后仍抬起手臂托住那帘子,以方便容瑾下车。
容瑾客气地道了声“谢”,继而轻提衣摆弯腰钻出了马车。
太阳已升至高空,耀眼的金光如利箭一般射下来,刺得人睁不开眼,在那金光里,巍峨的午门端方地耸立在宫廷的中央,恍如一个不动声色的佛陀,庄严而不可侵犯。
容瑾抬头看了眼午门的中门,那是一道只有皇帝才有资格穿过的门,他神色微凝、眼睫翕动,在门前停留了片刻,随后转身跟着赵富贵走向旁边的东掖门。
赵富贵也扭头看了看他,莫名感觉这就是个雌雄同体的美人儿。
他身形颀长,面容俊美,举止间透着轻盈,却又有着几分病容,一阵轻风拂过,掀起他的发丝与衣摆,使他显得愈发的仙气飘飘而不染尘烟了。
二人穿过了东掖门,又穿过了太和门,再往前就是太和殿了,而殿内龙骑上那个至高无上的男人,便是让容姓后人永生永世为奴为娼的男人。
赵富贵将容瑾领至太和殿外的台阶下,甩着拂尘略一转身:“容公子且在此稍等,待老奴先向皇上禀报。”
容瑾略一欠身:“恭侯赵公公。”
赵富贵“哎“了一声,躬着背缓缓走上台阶。
容瑾抬眸盯着台阶上那栋殿宇,以他的位置并不能看到殿宇全貌,不过是看到上半截主殿及那些飞出去的檐角,但仅是这些,也足以让他心底掠过一阵恶寒。
太和殿里,燕帝正在批阅奏折。
笔下这道奏折乃太尉何运程撰写,里面详细述叙了近两日向阳会在府州一带偷袭燕国大军、直至将几万大军打得落花流水的经过。
燕帝气得甩下手中的毫笔,合上奏折,怒斥:“一帮吃干饭的废物,几万大军竟对付不了区区一个向阳会。”他从宝座上起身,负手在殿内踱了几步。
赵富贵正好此时进殿,见燕帝心绪不大好,滑到嘴边的话又硬生生吞了下去,不敢再吱声。
燕帝见他一副缩头缩脑的怂样,心绪更不好了,厉声问:“何事?”
赵富贵只得壮着胆子禀报,“回皇上,老奴已按您的旨意,将三公主中意的那位容公子带到了殿外,您看现在要不要传?”
“姓容?”燕帝蓦地反问了一句,好似突然才发现此人姓容似的,随后转身再次坐回到案前。
容姓乃前朝皇姓,向阳会那些打着反燕复周旗号的叛军,也大都姓容。
赵富贵战战兢兢补了一句:“听说那位容公子已身染恶疾,活不过三年了,不管是否是姓容,应该都不足为虑了。”
燕帝沉默着,轻抬手腕,用指尖一下一下地叩击着桌面,像是在沉思,也像是在等待,片刻后漠然开口:“不用带他来见朕了。”
赵富贵不解其意,“皇上的意思是?”
燕帝收住指尖,重新打开何运程的奏折,语气慵懒而随意:“带去慎刑司,杖毙吧。”
赵富贵:“……”他惊出一身冷汗,战战兢兢地应了声“是”,躬身退出了殿门。
容瑾仍等在台阶下,哪怕无遮无挡地曝露在阳光里,他的面容仍然洁净而干爽,不见一滴汗液。
赵富贵步履沉重地下了台阶,身后还跟来了两名护卫,待走近了,他不自在地看了他一眼,“老奴带你……去另外的地方吧。”
容瑾早料到最坏的结果,看了眼那两名护卫,又看了看赵富贵,神色淡然地问,“赵公公可是领在下去慎刑司?”
赵富贵双腿打了个颤:“原来容公子已经猜到了。”他无奈地摇了摇头:“皇上要将你杖毙,老奴也只能依命行事,唉,也怪不得旁人,谁叫你姓容呢,这就是个要人命的姓。”
容瑾垂目,凝视着脚下的地砖意味深长一笑,“在这宫墙里,最廉价的就要数人命了,这儿的每一片瓦、每一块砖,大概都沾着人命吧。”
赵富贵抹了把额上的汗:“容公子能想通自然是最好的。”
几人领着容瑾转过甬道的拐角,又穿过了一道斜廊,前方不远处便是造办处,造办处的后头便是慎刑司。
容瑾的身影刚消失在造办处的后门处,洛染的步辇便穿过造办处的前门,直往慈安宫的方向匆匆行去。
太后由大皇子陪着用完了早膳,正欲去御花园里坐一坐,如今暑气渐盛,花园里的东井亭凉爽又清香,倒是个解暑的好去处。
大皇子还特意嘱付周嬷嬷带上太后极爱的龙井茶,以便在亭子里给太后煮茶喝。
几人才下了慈安宫前厅的台阶,太监张安匆匆来禀:“太后,三公主有急事要觐见,说是事关人命,正侯在殿外。”
“三公主?”太后神色一滞:“那丫头与哀家向来亲缘淡薄,怎会突然冒出什么事关人命的事来找哀家?”
张安回禀:“三公主急得满头大汗,看样子不像是有假。”
太后冷哼了一声,“一个不祥之人,能整出什么幺蛾子来,哀家可没闲功夫与她搅在一块儿,别理她便是,咱们去咱们的御花园。”说完扶着大皇子的小臂继续往前行去。
大皇子眸中精光一闪,突然顿住步子:“祖母,孙儿今早可是听到传言说,三妹妹在宫外找了个长相俊俏的面首呢,莫非是父皇这会儿要罚她,她受不住,特意来慈安宫找祖母讨饶的?”
“管她讨不讨饶,哀家才懒得理她。”太后一脸淡漠。
“祖母。”大皇子扯住太后的广袖,“你就听听她怎么说嘛,孙儿想看看这场好戏。”他当真只是想看“戏”而已。
太后没好气地斜了他一眼:“你是嫌时间多得花不完么,书好好读了么?骑射好好练了么?”
大皇子不开心地垂下眉眼:“祖母,你就生怕让孙儿开心了一会儿么。”
太后气得直摇头,无奈地朝张安扬了扬手:“罢了,先传她进来吧。”说完折转身子走回前厅。
大皇子喜上眉梢,跟着进了前厅。
洛染入得厅中时,见太后坐在首位,大皇子坐在左侧下首的位置。
她跪地行了礼,尊称了一声“祖母”。
这所谓的“祖母”,不过是燕帝的继母,因少了一层血脉的连接,故也并不要求小辈儿时常来请安,洛染长到及笄之年,与这老太婆见面的次数,一只手也能数得过来。
太后冷着脸,瞟了她一眼,端起茶盏慢悠悠地用杯盖划动茶水:“这皇宫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咱们祖孙俩倒是好些日子没见过了,你如今也长得快教我认不出了。”
少女一听老太婆这阴阳怪气的语气,心里就不大爽利,但一想到容哥哥,她忍了下来,小手扣住地砖,“孙女今日前来是有一事相求,父皇今早抓了孙女的心仪之人,现已押往慎刑司,恳请祖母去救救他。”
话刚落音,便见坐于下首的大皇子满脸惊奇地朝洛染竖起大拇指。
洛染没理会他,再次伏身贴地,诚恳乞求:“恳请祖母去救救孙女的心仪之人。”
太后面色沉静地盖上杯盖:“哀家问你,你心仪之人的生死,跟哀家有何关系?”她放下茶盏,混浊的眸中溢出一缕冷光,“哀家又凭什么要救他?”
少女急得眼里隐隐闪出泪光,她觉得太后与父皇虽不是亲母子,但在冷酷程度上,却胜似亲母子。
她直起上半身,果断开口:“孙女知道祖母故乡流传的南曲现已失传,但孙女心仪之人会唱南曲,这个理由够吗?”
太后神色一顿,好似略有触动。
空气沉静了一瞬。
洛染以为一切皆如容哥哥所料,太后会马上点头答应救人了。
却不料,太后漠然一笑,她一笑,细长的皱纹齐齐聚向眼角,随后又四散开来,“南曲的确流传于哀家的故乡,也的确已经失传,但这与哀家救不救你那心仪之人有何关系?莫非哀家还有义务去挽救南曲的颓势?”
洛染闻言心底一沉,眉毛皱成了一坨,她明明将容哥哥所说的话传给了太后,为何太后会无动于衷呢?
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
少女张皇地看了眼太后,又瞟了眼大皇子,怔愣了片刻,脑中蓦地灵光一闪,恍然大悟。
她支起胳膊从地上站起来,气咻咻地盯着宝座上的老太婆,:“祖母已位至至尊,却没能力从父皇手里保住一个唱南曲之人,罢了,祖母无须再说其他,就当孙女高估了祖母,今日来错了地方。”
少女说完转头就往殿外走,阳光将殿外的台阶晒得热烘烘的,她的额角又在冒汗了,但此时她顾不上别的,只能紧张地握住拳,全神贯注在心里默默数着自己的步子,一步、两步、三步……
当她数到第十二步时,背后终于传来老太婆苍老的声音:“三公主,你且等等。”
少女胸口一松,长长舒了口气,眼角一热,竟差点落下泪来。
太后真正在乎的并非是南曲本身,而是她的权力能否制衡住龙椅上她那个继子。
容哥哥所料没错,不过是她领会错了而已。
少女隐忍地咽下泪,小嘴一抿,转头再次往慈安宫的前厅行去。
此时慎刑司里。
赵富贵已将容瑾领至一间幽暗的屋子,屋内飘着一股若有若无的血腥味,门口立了两名执杖人,屋中空地上摆了块木板,木板上也可见星星点点的血痕。
“容公子,须得去衣受杖。”赵富贵指着地上那块木板:“待你褪去了衣物,趴上这块木板……便开始行刑。”
容瑾神色镇定,一张脸在幽暗的光线里显得愈加白皙而冷俊,语气仍是不疾不徐:“赵公公,能否全我衣冠?”
赵富贵面露难色:“容公子,不是老奴要为难你,去衣受杖乃是宫里多年的规矩,老奴哪有狗胆去改宫里的规矩?”
容瑾微眯凤眸,扭头看了眼屋外金灿灿的阳光,又淡然地将目光收回,“莫非,赵公公觉得在下必死无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