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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入幕之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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郗超,字嘉宾。
永和四年,入桓温幕府,为大司马参军。
从他们二人初次相见,到宁康元年他去世。郗超辅佐他,整整二十五年。
“知我者,嘉宾也。”
后来许多年,大司马府的幕僚来来去去、进进出出。
他们都出身显赫,谢安、谢玄、王珣、王坦之、孙盛,等等等等。
桓温心中也明白,王谢高门的子弟,多是将大司马府作为历练晋升的途径。
他们效忠的,不是自己、甚至不是司马皇室,他们效忠的,从来都只是自己的家族。
毕竟,也只有自己的家族能够助力青云。
“为什么,你和他们不一样?”
高平郗氏,也是名门士族。
汉献帝时,郗虑官至御史大夫,位高权重,为曹操之左膀右臂。
永嘉之乱,生灵涂炭、晋室南迁,郗超的祖父郗鉴为东晋政权立下大功,官至太尉,封爵南昌县公。
郗鉴与王导交好,郗家与琅琊王氏联姻,郗超的姑姑郗璿便是王羲之的夫人。
这样的出身,他作为下一任的南昌县公,却偏偏肯跟着自己干这些满门抄斩之事。
“为什么……”郗超想了想,忽然笑了,“我也不知究竟为什么?”
是啊,为什么呢?
桓大司马做这些,是为了登临大位做皇帝。
而他呢,赢了、固然是位极人臣,可毕竟眼下已经是臣子了,何必冒这风险。
“也许,我只是想当大司马您的臣子吧。”
*
“嘉宾……”
桓温的这一声,眼前的青衫客一回头,眉眼之中也有惊讶。
两人四目相对,虽隔着远,但瞧着对方的眸子,一时之间竟是说不出一句话来。
片刻,青衫者恭敬行礼:“见过相国。”
“你是……”
“臣宣城内史郗僧施。”
桓温一震,是他?
嘉宾的孩子竟也这么大了,难怪这眉眼之间竟有四五分相似。
“相国,臣回建康述职,途经此地,这是家父旧宅,特来凭吊。”
桓温微微一笑:“过几日,我预备在建康有一场修禊,请帖稍后就到。”
两人闲话几句,他便转身离去了。
这宅院不大,景色却不错。
兴宁三年,他移镇姑孰,购置宅院。郗超本住在他府上,但为了方便,他买下了隔壁一间院子,赠与嘉宾。
依稀记得,院中有一片茂密的藤萝。如今也已瞧不出往日痕迹了。
执掌晋朝权柄数十年,他有过太多的心腹、数不胜数的门生,提拔过的人才更是浩如烟海。
便是王猛,当年也是他门下军师祭酒,只后来大家分道扬镳而已。
许多年后,他曾想过最完美的搭配,那就是王猛留在建康替他主理朝政,而郗超跟着他在军中出谋划策。
但不管如何,陪着他二十五年沉浮的,只有郗超一人。
太和四年,他北伐慕容,却败于枋头,以致颜面尽失。这个中缘由,也就不细说了。
本来按照原定的计划,北伐成功之中,他的声望达到顶峰,正可以顺理成章班师回建康,受九锡、封王、称帝。
“功败垂成啊。”
他叹气,此战晋军损失三万余人,后面他平定了寿春叛乱,问郗超。
——“此战可雪枋头兵败之耻乎?”
郗超摇头:“不能,不过……主公、臣有一计。”
“你说。”
“主公可如伊尹霍光故事。”
“哦?”
太和六年,他带兵入朝,以皇帝司马奕不能生育,所生三子皆为宠臣与后宫美人私通为由,要求褚太后废除司马奕皇帝位。
这理由看似荒诞不堪,但也是没法子。毕竟司马奕本人确实没有什么错处,只能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了。
乍听到这个理由,太后也惊呆了,当年霍光废刘贺为海昏侯,好歹还有一个“荒淫无度、不保社稷”的正当理由。
“你们这也……”
不过,纵然天下人心中都一百个不信,桓温手中的刀却能让人嘴上不得不信。
晋朝开国百余年,从未发生废立之事,他偏要开这个头。
褚太后不得已集百官于朝堂,下诏废司马奕为东海王。
而后,他迎会稽王司马昱入朝,拥立为帝,改元咸安。并对朝中异己大加出手。
武陵王司马晞、新蔡王司马晃被废为庶人,太宰长史庾倩、著作郎殷涓、散骑常侍庾柔都被族诛。
那时,谢安在建康跟他见面,都得以君臣相称。
有一次,谢安和王坦之来找他论事,郗超本要先行推让。
“无妨,你就在此。”
于是,郗超帐中卧听之。一开始好好的,可忽然一阵风起、风动帐开,露出帐中嘉宾的面容来。
一时之间,竟是有些尴尬。
最后还是谢安石一句“郗生可谓入幕之宾矣”,算是把这事揭过了。
如今想想,还是安石最是妙人。
后来,郗超直接劝自己更进一步。
他没有当场拒绝,只是问。
“我当皇帝,容易。但我又能当多久的皇帝呢……”
他已经六十了,看着也不像能再活十年的样子,他死之后呢。
在外,有苻坚、慕容、姚家虎视眈眈。
在内,有王谢高门,到处掣肘。
就他那几个儿子,不说其中一个了,就算五个脑袋都加起来,能守得住他经营三十年天下吗?
郗超的回答,他也一直都记得。
他说:“我可以辅佐他。”
是啊,他已经老了,无法再率兵北伐、还于旧都了。
但嘉宾还年轻,他该有足够的时间,辅佐另一位英明的君主。
他太明白嘉宾了,也太理解他了。但最后,他还是拒绝了他。
——不是你不够好,只是我的儿子当中,没有一位足以让你辅佐的君主罢了。
在这个乱世,若不能收复河山、还于旧都,没有绝对的武力压制,谁都坐不稳那个位子。
这世上短命的王朝太多了,他不想、也真的没有必要再多一个了。
再后来,他明白自己命不久矣了,他将他三十多年打下的江山都交给了五弟桓冲。
“跟谢安,不要起冲突。他们必然会打击桓家,也会分你手上兵权,能保就保、不能就放手。”
“是。”
至于身边人,桓温也都一一安排。
“王珣,日后就让他去你府上。”
“是。”
桓冲低头跪着,许久听不见兄长的下一句吩咐,忍不住问:“大哥,嘉宾呢?”
桓温没有说话,又隔了许久才说:“不用管他。”
桓冲愣住了,作为大司马府第一谋士,这些年,大哥的每一个操作,北伐关东、废立皇帝,都跟郗超密不可分。
他知道大哥想谋反、想改朝换代,大哥也有资格这么想。
如今晋朝偏安一隅,但就这一隅之地,一半是当年王家打下来的,还有一半就是大哥打下来的。
当年,琅琊王氏拥立司马睿于建康继位,所谓王与马共天下。
而大哥替司马家开疆扩土,纵然有反心有反意,也实在是情理之中。
但改弦更张之事,大哥从来只与郗超一人密谋。
不管是朝中人事任免,还是军国机密决策,他都只听郗超一人的意见。虽然最后未必会采纳,但他一定会听一听的。
“大哥,为什么?”
桓冲不明白,大哥对门下之人都有安排,为何独独对自己的心腹一字也无。
他原本以为,大哥会让郗超辅佐自己,在朝中对抗谢安他们。
桓温知道为什么,他信任郗超、如同信任自己,也疼爱弟弟桓冲。
但他桓温的参军,永远只能是他的参军。
“你用不了他,他也帮不了你。”桓温淡淡说,“你俩不是一路人。”
只有我和他,才是一路人。
他想着,在自己去世之后,朝中定然无人敢用郗超,估计会给他外放一个职位。
虽然他不可能再完全施展自己的才华了,但他可以平安度过余生。
他还不到四十岁,郗家一贯长寿,兴许还有三四十年等着他呢。
所以,当桓温醒来后,他真的以为、自己还能见到一个白发苍苍的郗嘉宾。
那个从十几岁就陪着他,从荆州、枋头、姑孰、建康一路走下去的人。
他甚至都已经想好了,第一句话该说什么。
可却没想到,在自己死后,郗超因母亲过世辞官守孝。
期满后,朝廷起复他为散骑常侍、宣威将军、临海太守,他都没有接受。直到数年后病逝,那年他才四十二岁。
那是太元二年的十二月,冬天。
“嘉宾……”
最后那个冬日,你再想着什么呢?
你是否怨恨我,又是否明白我的苦衷与用心呢?
故人都不在了,无论朋友与对手。
那一刻,桓温忽然有种万事皆空的感觉。
什么九锡、什么皇位,其实也不过虚妄一场,又真有什么意思么?
苻坚曾一统北方,最后又得到了什么?
他曾为晋朝出生入死,最后又留下了什么?
“罢了。”桓温长吁一口气,将一杯酒洒在青苔石头阶,“纵然桓元子和郗嘉宾一生不能为君臣,倒是希望桓玄和郗僧施、能弥补这个遗憾。”
一墙之隔,郗僧施扫洒完毕,也取出一杯酒,却是仰头自己浮一大白。
酒入肺腑,犹如烈火着锦,仿佛要把整个人由里及外烧起来。
方才,眼中的谨慎此时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浓重的沧桑。
他的声音很小,仿佛只是说给自己听的。
“很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