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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谢秀雪 ...

  •   走出村口时,正是江岸。水边的地方,有芒草长到丈来高,却是枯黄的,没有生机的。顶子上一大簇白须子在乌蓝的天上点上些白的红的点,像生了虫的一匹布。江边有稀拉拉几座破屋,里面飘出些烟火来,还隐隐传过些笑语——小年接近,家家户户开始准备物资。
      晏安想起小时候,约摸十二岁时,有一年过年家里买了极大极好的焰火,还有一棵掀下电钮就会发光的树。那时电动玩具还是稀少的东西,他和明青两人便把它抱到雪地里,通了电让它一直闪闪地亮,一家人衬着看头上一朵一朵开了灭灭了开的火焰花。
      那时明青已有十三四岁,书念得多了,很有些稳重的味道。然而那时两人却像小孩子似的拿雪打人,在雪地里打滚,又笑又闹,说不出的欢乐喜庆。闹得累了,又靠在一起数树上的灯亮的节律。然而到后面时树的底座发了热,雪水融了沁进电池里,那棵树便熄了灯,再也修不好了。
      晏安突然索索地抖了两下,紧了紧外面裹着的斗篷,像在把这记忆赶出去似地摇晃着头,直晃地头也疼了,记忆里的谢明青还是回过头,一双狭长的眼还是带了欢乐的神情,润泽的唇带了焰火的闪光微笑着念道:
      “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从那一刻,有个人的一点点笑烙进了他魂里,再也抹不掉。

      从西祠回来,晏安一直沉着脸。晏太太见了问:“哪里不舒服?”又伸手去探他额头。晏安头一偏闪开,晏太太一双手上悬着只莹透的翡翠镯子便晾在了空中。
      晏安勉强道:“刚从西祠回来,心里不大自在。”
      晏太太身子一僵,尖长的手指死死掐住晏安,厉声道:“你遇见什么了?”
      晏安心下诧异,抬起一双眼看着她。晏太太一双眼带了惊惧,直定定地瞪着他,让他想起谢秀雪安安静静的一点笑,十三嫂涂得艳红的嘴还有谢明青的焦黄的骷髅。
      晏安垂下眼帘道:“并没有遇到什么人。”
      晏太太叹了口气,道:“你呀。”在他旁边坐了,缓缓道:“这么多年也过去了,你要是想明青,就去看看秀雪吧——过几天有好日子,我就求老爷让你们圆房。”
      晏安猛地站起来:“不,不用。”见晏太太一脸愕然的样子,忙再加一句:“过些日子再说吧,我现在还年轻。”
      晏太太笑道:“这有什么,今年满二十三了,怎么还害臊?”
      晏安勉强笑一声,隔了会说:“我去看看秀雪,有些明青的东西,一并给她。”
      回了头找到谢秀雪住的小院子,花木凋零,正是冬天的景。谢秀雪手里捧了手炉,穿了石青刻丝灰鼠披风坐在暖榻上,露出底下桃红撒花裙角来,底下是裹得尖尖小小的一双脚,装在水红平金闪花缎鞋里。鞋是老式的样子,尖而往上翘起的鞋头,透出点古董才有的阴气。她肤色本来就白,脖子上围着一圈狐狸毛,头上戴了昭君套,更加衬得眉目清秀纤细,像极了谢明青的样子。晏安心里呆住了,怔怔地盯着她看。
      谢秀雪便站起身淡淡笑道:“老爷来了。”走上前正要行礼,晏安一把抓住她手叫道:“明青……!”
      一抓之下却醒过神来了。谢明青身体温度高于常人,触手常觉得温热。谢秀雪虽然抱着手炉,手背却并不太暖。晏安回了神,忙收了手,讪讪地说不出话。
      谢秀雪轻笑一声,并不答话,轻描淡写地捧了茶给晏安,自己寻了地方安静坐下,等晏安开口。
      晏安本来有一肚话想问她,这下子反而说不出来。停了停问:“明青收殓时,你在?”
      谢秀雪抬起眼看他半晌道:“在。”只说一个字,下面就不再说了。
      晏安只好接着问:“五年前明青殁时,是什么情形,你还记得?”
      谢秀雪淡淡地道:“老爷记错了,是四年前。”
      晏安一怔,谢秀雪接着说道:“大夫说是心脏病,没受什么苦就去了。他也是有福的人。”
      晏安站起身,逼近她压低声音咬牙道:“你胡说!明青是丁未年殁的!”
      谢秀雪抬起一双凤眼看他一眼,冷冷笑道:“早一年晚一年,难道晏二老爷就会回来再见他一面?”不等晏安答话,又冷笑道:“人都没了,老爷再问这些,还有什么用呢?”
      晏安跌回榻上,把脸埋在手里。他不知道到底该信哪一个,也不明白心里更愿意信哪一个,信了五年前的还是四年前的。抬起头看出去,屋门一重套一重,重叠而繁杂,像数不清多少门一样。笔直地看穿过去,视线被墙角立着的的一座云母石座钟挡住了。阴暗深沉的红木的座钟立在无数条枣红雕花门形成的廊子后面,像打开了一层又一层匣子翻出来的一具干尸。
      谢秀雪笑一声,再不答理他。晏安把茶一点点喝下去——是谢明青最爱替他冲的那种,入口带一点甜。其实他是不爱喝清甜的东西的,因为小时喝药喝得太频繁,每次药里都加了谢明青的一点血在里面。那血带了淡淡的一点甜和淡淡的一层腥,弥漫进他的鼻子里,充满了他的心。
      晏安从身上掏出怀表来。早已不走的一只表,时间定在一个不知是早上还是晚上的三点十六上。晏安叹道:“明青和我十岁时得的瑞士表,我那只丢了,这只是明青的,你拿去吧。”拿在手里掂了掂忍不住又问:“你……那时可看见了他手上一只戒指?黄金嵌翡翠的。”
      谢秀雪反问:“你手上不有一只?”她说话时头微微动了一动,发上的一支镶了金刚石的簪子反映了火光,衬得眉眼越发蒙胧,也更接近了明青的样子。
      晏安低下头道:“不是这只……”想了想又说不下去,便放下怀表自顾回去了。
      回到房里已是掌灯时分。晏安靠在墙上,呆呆地着着桌子出神。站了半天腿也麻了,便踉跄几步扑去开灯。他穿一件莲青葡萄纹朱子深衣,袖口做得宽大,一扑之下,桌上一件东西便被扫下地来。开了灯查看,却是下午给谢秀雪送去的怀表。那只珐琅表“匡当朗”跌在地上,时针分针秒针似摆动了一下,接着竟“哒踏哒踏”走了起来。
      晏安惊疑不定,心跳得不同寻常。他的病这四五年来再没复发,此时的心跳也并未让他觉得不安。桌角放着的一台唱片机突然喀喀响了几声,自己悠悠转起来。京城名旦李绮荣在里面细细唱道:
      “……似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
      正是《还魂记》的《寻梦》。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谢秀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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