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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炮兵团,说起来好像很威风,其实全团连炊事班、警卫班在内上上下下加在一块儿总共人头才一千挂零。三三建制,一团三营,一营三连,一连三排,每连配火炮3门,轻重机枪数挺,连排以上的军官均由黄埔二三期的毕业生充任,而士兵则大多是由乡间招募而来的淳朴农民。要当这样一支部队的家,在几个月之内教会这些连大字都识不上几个的新兵开枪打炮,恪守军规,冲锋陷阵,显然并非易事。陈辞修每日清晨就开始巡视军营,上午安排军事操练,下午射击训练,晚间有的时候还有政治教育。而身为副官的我,日子当然也不轻松,仿佛又回到了黄埔,每天的生活都过得充实而忙碌。
      团部离军营尚有数里路程,每日清晨或傍晚,我和陈辞修并辔而行,穿过绿油油的菜地,植物的清香迎面扑来。国民党在广东的群众基础极好,早起或晚归的农夫们看到我们,都乐呵呵的朝我们挥手致意。每当此时,陈辞修也会停下来笑呵呵的用他那不甚标准的广东话和老乡们寒暄几句。
      初见此情景,我惊得差点连下巴都掉下来了。这就是那个整个人都如冰山一样的陈辞修?他也会和蔼的和人打招呼,笑说着东家长、李家短?终于有一次,在他又和一个老乡坐论“养猪之道”长达一个小时,以至于耽误了晚饭而使我饿得头昏眼花之后,我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辞修,为什么你在黄埔的时候会那么凶?”对他,我早就不用“团长”或“长官”二字了,只因他嫌这样叫着生分,笑说着我是他把性命都交付的人,所以硬逼着我叫他的名字。我虽表面上装出一幅勉为其难的样子,可心里却是极高兴的。
      他回答:“师者,必有其威严。若无威严,何以服众?”
      我反驳:“那在军中,长官们不也是一样要有威严?”
      他倒笑了:“军中自是一样,你不见我在军营中还和那时一样?”他顿了顿,指着田间耕作的农夫,悠然道,“不过,对你,对他们,不一样。”
      我大奇:“难道我不也是你手下的兵?”
      他却笑而不答:“饿了吧,快回去吃饭吧。”说罢,一个挺身,纵马而去。
      我赶紧打马跟上,暖风在面颊边轻轻拂过。罢了,在这里,一天见到他的笑容比在黄埔一年还多,我还有什么不满足?
      其实,有的时候,我也隐隐能觉察到:我对他的感情或多或少是有些危险的,这已经超出了革命同志间的友爱。可是,每每看到他,我却无法阻止自己不沉沦下去。

      回到团部,用毕晚饭,他照例挑灯夜读。这是他的习惯。即使白天的训练再辛苦,睡前也必要读一会书。有时候,他看得性起,往往会到深更半夜。但第二天,却必定还是要按时起身的。倒是我这个副官,半点职责未尽,有时竟还要他把我从床上拖起来。起初,他见时间太晚,便命我先睡,我不同意,理由也很充分:谁让我是他的副官呢?岂有长官还没睡下,副官倒先休息的理?他无奈,只得同意我陪他。其实,他不知道,我不去休息并不是为了所谓的“副官的职责”,只是因为我就喜欢像今天这样,在昏黄的灯火下,看着他聚精会神的样子,凝眉而思的样子,大笑开怀的样子……
      可是,今天,他似乎在为了什么事而犯难,整晚眉头紧锁着,一支笔也不停地在纸上写写算算。我好奇,走过去问道:“做什么呢?难倒了我们的大团长?”
      他苦笑着抬起头:“人家说‘一文钱难倒英雄汉’,还真是这样。你瞧瞧,这帐目,我是怎么也算不过来了。”
      我拿起来一看,原来是这个月团里的台帐。左右不过都是些收支帐目,加加减减的,这倒有什么难?想当年我在福升班的时候,班里差不多的帐目都是由我来核算,最后报给方老板过目即可。那时候就把方老板乐得合不拢嘴:“小林子这孩子心眼细,人也实在,不会和咱们弄鬼,有了他,咱们能少请一个帐房先生了。”于是,我问道:“有算盘吗?”
      他连忙从书柜里拿出一个算盘来:“我不会用这个,你会?”
      在辞修的对面坐定,算盘珠碰撞的声音的在深夜里清脆作响,我皱了皱眉:这帐目,是有些混乱。这些营长、连长们,到底都是些粗放的男人,报上来的帐目的确是有些乱七八糟。不过,也难不到我……
      “可以吗?”陈辞修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看着在我的笔下,那些杂乱无章的数字一个个清晰起来。
      3月的广州已有些炎热了,我的额前也冒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他的手伸了过来,抚在我的前额:“累了?要不歇会儿?”冰凉的手,却似乎点燃了我心中的一把火。
      “别打扰我!”我突然烦躁起来,猛的一喝,连自己都吓了一跳。对上他有点惊愕的眸子,我的心神又是一荡,忙低下头,道:“辞修,对不起。”今晚,我想我是想得有些多了。
      折腾到半夜,一本干干净净、明明白白的帐本终于呈现在陈辞修的眼前。
      “帐目没有问题,我都对出来了。只是以后要烦劳这些大营长、连长们写清楚仔细些才好。”我揉着太阳穴说道。
      看着帐本,陈辞修眉开眼笑,活像个见到糖果的孩子。哎,他现在这幅模样,若是给下面的营长、连长们看见,那可真是威严尽失。
      欣赏完帐本,他和我打起了商量:“我说小林啊,往后咱们团里的帐目就交给你管好了。”怕我不同意,他又赶紧补充,“你是副官,可要为我分忧的。”
      我笑着点头答应。只要你开心,我有什么不能做的?
      他一阵欢呼,大笑着说道:“我生平只有三爱:‘爱革命、爱读书、爱美人’。对数字最头痛,有你帮我,真太好了。”
      我听了,胸中却突然如针刺般隐隐作痛。

      “滋啦”一声,我嗑开一枚鸡蛋打进油锅,翻腾了几下,一个外焦内嫩、金灿灿的荷包蛋便出了锅。
      昨天,陈辞修突然吩咐我今天准备些酒菜,可炊事员老王告假回了家,我只得亲自动手。几个菜上了桌,我满意的看了看桌面:西湖醋鱼、宋嫂鱼羹、糯米藕片、莼菜汤……还有一壶绍兴黄酒。他是浙江人,这些都是浙江名菜,他该喜欢吧!就是……好象鱼多了点。可惜没和老乡买到五花肉,不然还要做个东坡肉给他尝尝。
      “好香!”他站在门口赞叹,“我这个副官,真是上得厅堂,下得厨房。”
      给了他一个白眼,什么“上得厅堂,下得厨房”,我又不是你老婆。可是,我的心里,有什么东西就像三月的嫩芽儿,破土而出,然后无边无垠的滋长起来。
      月夜下,我们对饮小酌。印象中他似乎是滴酒不沾的,他不象大多数职业军人,有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的豪气,他没有他们那种粗犷狂放,绝大多数时候他沉静内敛,甚至带了股子与生俱来的贵族气质。
      今晚的气氛有些古怪。他似乎心事重重,不像往常那样笑了,他不笑,我的心里总像是缺了点什么似的。
      就在这时,他开了口:“今天是我的生日。”
      我的精神一振,举起杯:“恭喜。”
      他却又道:“也是我母亲的忌日。”
      “这……”端起酒杯的手停在半空中,进退两难,“我……”
      他自饮一杯,道:“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母亲是在我18岁那年去世的。”接着,他竟缓缓谈起了他的身世。
      我洗耳恭听。
      “我的家乡在浙江青田,你是知道的。我们老陈家在青田县也算是个望族,不过到了我父亲这辈就败落了。”
      “为什么?”我好奇。
      “我7岁那年冬天,县里来了一群和革命党打仗败下来的清兵,住到了我家里。兵痞一向横行霸道,我父亲不敢怠慢,好吃好住好招待,只想尽快送走这批瘟神。可是无论怎么小心翼翼,父亲最担心的事情终于还是出现了。到了第二天半夜里,也不知是什么人挑的头,那群清兵发了疯一般的开始抢东西,最后一把火,陈家几辈子的家当就全没了。我父亲力图阻止,便叫他们给杀了。”
      “那你……”我双拳紧握,指节已有些发青,原来辞修的童年也曾惊心动魄。
      “那晚,母亲抱着我逃出火海,躲到了一户熟识的佃农家里。第二天,我们偷偷回去瞧,陈家已成了一片白地,父亲的头给割了挂在城头上,他们说父亲是革命党。我母亲见了,当场就昏过了去。”
      “后来呢?你没有去报仇吗?”我追问。
      他摇摇头:“报仇?怎么报?兵荒马乱,兵即是匪,匪即是兵,人命如蝼蚁,况且没多久满清就玩完了,那帮清兵也早不知跑哪儿去了。”
      我暗笑自己天真:是的,况且他那时不过才7岁。
      “那你家里其他的人呢?”
      “陈家一屋子的大烟鬼,没了房子没了地,除了在火里烧死的,没一个落了好下场。只有我和母亲在那户佃农的帮助下,勉强找了个栖身之所,母亲变卖了几件随身首饰,换了几亩薄田,日子就这样过下来了。”
      我突然间恍然大悟:“难怪你……”
      他点点头:“是农民救了我的性命,我是农民的儿子,他们是我的家人。要想让你的家人免受奴役,都过上好日子,你该怎么做呢?”
      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在黄埔的时候,政治教官早就给了我答案。我不说,只是想看他的答案。
      只见陈辞修用手指蘸了点酒水,一笔一划的在桌面上郑重写下六个大字:民族、民权、民生。
      三·民·主·义!
      原来这就是他的执念!自二十年前,这个执念就开始影响着中国,影响着上一代乃至这一代里中国人的精英分子,这其中包括我的父亲,也包括今天我对面的他。我曾经想逃避,但每每却避无可避,况且,这一年多里,我自己不是也受到了这个执念的感染吗?
      那就权且随了他的心意吧!
      于是,学着他的样子,我也用手指蘸了酒水,在桌上写下四个字:平·均·地·权。
      他大喜过望,向我投来赞许的目光,我接着追问:“后来呢?你是怎么来黄埔的?”
      “其实,我一开始学的不是军事,而是师范,体育类。”辞修说出这个叫我意想不到的新闻,“因为我母亲的关系,她不能失去我这个儿子。”
      我点头。“父母在堂,儿不远行”。他是孝子。同时又不由的会心一笑:难怪在黄埔的时候他总是喜欢罚我们做俯卧撑或者跑步,原来这才是他的老本行。
      “师范毕业那年,母亲远行。她去的那天正好也是我的生日。”辞修的目光有些黯淡,“料理完母亲的事,我变卖了家产,凑到一笔路费,到了保定。”
      他说的轻松,可我知道,这对于他来说该是怎样的伤痛与破釜沉舟。
      其后,他的人生按部就班:考上军校、顺利毕业、军中见习、南下广州……
      平淡得几乎没有任何传奇。
      但我却知道:他就是那种天生要铸就传奇的人物。
      那晚,他酩酊大醉。绍兴黄酒,柔和温润,但其性芳香醇烈,后劲十足。他不擅饮酒,酒品却是极好,醉了,就安安静静的睡着了。我坐在床边,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看着他:手指轻轻在他的眉骨间摩挲着,浓密而坚硬的眉毛有些刺手,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月光自指间流过:这个人,自黄花岗初见,就被蛊惑,到黄埔,到炮兵团,我一直追随着你的脚步,你……可知道么?

      许多年后,每每当我忆起往事,总是无限感慨:若不是后来发生了那么多意想不到的事情,我会一直在你身边做个副官吧。不求功名,不求富贵,无关风月,无关情爱,只默默陪你渡过这无常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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