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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的冬天来的特别的缓，冬的脚步慢慢儿的，春的脚步也缓缓儿的。等过了两个腊月，中国的老百姓们才迎来了除夕。
我偷偷攀住喻家大宅祠堂边墙的小窗，用口水拈破一层窗纸，向内窥探。祠堂内，香烛高烧，烟雾缭绕之中，我的二叔，喻家现任族长，正带领族中男子举行祭祖仪式。
我对这个一年一度家族中人都非常郑重其是的仪式一向都非常好奇。盖因明明族中的男子都必须参加，可我这个喻家长子的唯一子嗣却没有资格踏进半步。
直到今天，我终于按捺不住好奇，然而捅破了这层窗户纸，原来我所一直幻想的所谓祭祖也不过就是几十个男人冲着一堆牌位行三跪九叩之礼。那些牌位代表着喻家的列祖列宗。男人们一遍遍的磕着头，简直成了磕头机器。
我兴味索然，只得把注意力集中到了祠堂的四周墙壁上挂着的一幅幅的先祖们的画像。也许是因为年代已经久远，也许是因为长年的烟薰火燎，纸面早已发黄灰暗，画上的人个个穿着满清的朝服，正襟危坐，神情肃穆。他们的表情几乎一模一样，服饰也差不多，以至于我几乎分辨不出他们的区别。他们都是喻家的精神典范，据说，他们中间最厉害的曾经当过两江总督。现在，他们依旧庄严肃穆的坐着，监视着喻家上上下下每一个子孙。
我不知道两江总督这个官究竟有多大，但是我确实知道喻家在通州这个地方有着绝对的影响力。
忽然，我的眼与一幅画像中的眼四目相对，画中的人似乎活了，眼神似乎要将我刺穿。我机伶伶打了个冷战，小窗发出一声轻响，我吓的魂飞魄散，强自定了定神，里面似乎没什么动静，大约他们以为是风吹的吧。于是我赶紧蹑手蹑脚溜了下来，准备回我的住处。一会还有渴望已久的年夜饭呢。
我的住处在喻府花园的后边。一间简简单单的小屋，看上去更象下人的住处，却包含了我童年所有的快乐。
谁知才走到花园，却听后面一个声音叫到：“喻振林，你给我站住！”
我不禁打了一个哆嗦，这个声音自记事以来就是我的噩梦。情感叫我赶快逃走，理智却让我停了下来。逃走，只能意味着更大的报复。我回过身，强撑起一张笑脸：“明哥找我有事吗？”
一张肥胖的脸凑了过来，与方才截然不同的几乎委琐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林弟，你这是打哪儿来呢？”
我的心里咯噔一下：槽了，这小子恐怕刚才根本没用心祭祖，他发现我了。但是不能承认。我推开他的脸，故作镇定，随口到：“我刚才就在这儿，没去哪儿。”
肥胖的脸突然变的凶恶起来：“你撒谎！我都看到了，你在那窗口张望，你那眼睛……你是在偷看爹和我们祭祖不是？你就乖乖承认了吧，否则你就等着上我娘那儿说去！”
我的身体不由的又是一颤。二婶那儿……
自从去年老太太去世以后，喻家各房就分了家，而二婶无疑就取代老太太成为喻家最有权势的主儿。二婶的父亲是个厉害的军阀，手里有好些兵，这个家里没人敢和二婶作对。而二婶，对我这个喻家名不符实的长孙，是极不待见的。上回我只不过是弄砸了三妹妹一个西洋玻璃镜儿，便被罚跪了半日，并一日不许吃饭。
我想起十岁那年五姨奶奶临终时对我说的话：“孩子啊，你命苦，你娘是，咱们都是。五姨奶奶这就去了，往后不能陪在你身边，你须记得，凡事小心谨慎，莫给人落了把柄。天幸你是个男孩，再熬几年，就离了这里，莫要再回来。”五姨奶奶是我的亲奶奶，我父亲的生身之母，可惜她是丫鬟立妾，一辈子都活在人下，连吃饭的时候都没有座位，只得在旁边布菜。好容易生下长子，养到二十多岁，成了亲也生了子了，却叛出家门，再也没回来。五姨奶奶走的凄凉，出殡的时候，灵柩也只能从喻家侧门出去。
我的眼睛湿了，我忘记了五姨奶奶的嘱咐，果然是要出事的。我装出一副可怜兮兮的表情，道：“好哥哥，弟弟知道错了，你莫要告诉二婶去。”根据我的经验，只要我服软，逃过一劫的机会可以有一半。况且今天是除夕夜，大家不都是要吃年夜饭吗？大节下的，这小子兴许不会和我计较。
果然，喻振明笑了，一双鱼眼死盯着我，白多黑少，“好啊，但是林弟要怎么谢我呢？”
“等年完了学堂开了学，夫子要的功课我都帮哥哥做了。”我讨好着说道。
“那些我才不要。” 喻振明压低了声音，一只手勾起我的下巴，“你知不知道，为什么自小到大我总喜欢欺负你，因为我喜欢看你哭，你眼里蒙着层眼泪可真勾人的魂儿！”
今天这小子眼神好象和往常有点不太一样……我没来由的浑身发寒，再也顾不得什么，甩开他的手，发疯似的向前跑去。
但是还没跑出两步，身体就被人扑倒了，喻振明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叫你跑，你这个小贱种！”
“放开我！”我想呼救，可又怕招来二婶。我只有死命的踢打着喻振明，可惜他非但年长我两岁，力气更不知比我大了多少。我们根本不是一个级别的对手。
也许终究还是有一两脚踢痛了他，喻振明猛得煽了我两个耳光，“我娘说你爹是该千刀万剐的革命党，要不是我们家收留了你，你这个下流坯子早就饿死在外面了。现在该是你报答的时候了……你还踢，我叫你踢……”
我疼得两眼冒金星，眼泪迸出，随后吱拉一声，上衣领口已被撕开。冷风自脖子里灌了进来，我的神志反而清明了些。我隐约知道喻振明下面的要做事情是什么，我自幼长在深宅大院，叔父们经常会带些眉清目秀的男孩子回家，每逢此时，我都会看到女人们在他们后面指指点点，那神情，或嗤笑，或鄙夷。
我一点也不想成为其中的主角。
我的手在绝望中四下乱抓，是什么东西？是一块石头吗？
我本能的举起石头，用尽力气朝喻振明的身体砸了下去……
天色已渐渐暗了下来了。风声越来越紧，吹得园里的花木朔朔直响。
然而，我已经没有力气了，我躺在花园里，一动不动，手上满是鲜血。
脚步声和人声渐渐靠近，大约他们是来寻喻振明吃年夜饭的吧。
随即，尖叫声响起：“哎呀，救命啊，出人命拉！大少爷和林少爷……”这是二婶身边的丫头翠儿的声音。
接着，二婶冰冷的脸自远处渐渐清晰，她看到了这一幕：
趴在我身上浑身是血的喻振明，衣衫不整已经吓傻的我，还有我手边带血的石块……
于是乎，喻家上下顷刻间鸡飞狗跳，好好一个年弄了个不欢而散。喻振明被安置到内室医治，而我却跪在了喻家祠堂外的院子里。
我连祠堂都跪不得，因为我的父亲是已经被逐出家族的人。
祠堂里隐隐传来人声，是二叔和二婶的声音，他们似乎在争执着什么，我知道他们在讨论我的命运。
从看守我的下人那里，我得知喻振明的身体虽无大碍，但那一下着实沉重，大夫说非得静养月余方可痊愈。当管家老李来带我去见二叔二婶时，只摇头叹息道：“少爷们之间打闹，也属平常。只是你这孩子，小小年纪，下手也忒狠。那年分家，若不是二老爷和二太太收留你，你的小命恐怕早就……”
原来他们都不知道事情的真相。是啊，二婶怎么可能会叫人知道他的长子做出这等丑事？
我木然的跟在管家身后，雪无声无息的飘了起来，我想起来了，今天该是除夕夜。
我眼里已没有泪，我的心也不抱有任何幻想，我生来是被遗弃的孩子。
我贴身的衣兜里藏着五姨奶奶临终时交给我的父亲的绝笔，那是一封父亲寄给母亲的书信。
虽然距满清小皇帝退位已有十多年了，但是喻家家塾里夫子教授的内容还是四书五经，虽然我一句也不相信，但是他至少教会了我认字。
书信的内容，十四岁的我还不大明白，但是至少我可以了解那个使父亲抛弃了恩爱的妻子和新生的稚子去追寻的梦想叫做——革命。而母亲，那个出身名门的大家闺秀，则在得知父亲牺牲的消息后悬梁自尽。她死的时候，想必是怀了满腹的委屈。
父亲在信中说革命可以拯救全天下的老百姓，可是革命首先就没能拯救小小的我！
是革命，毁了我的双亲，毁了我的快乐！
我痛恨革命！
然而我已来不及痛恨了，因为就在四下里鞭炮声稀稀疏疏响起的时候，在民国十一年的新年到来的时候，二叔和二婶终于作出了决定，我终于正式被逐出了喻家，一如十多年前我的父亲。
只是，当年的父亲是满怀理想摔门而去，而今日的我却是彷徨无助的站在喻家大门前，一无所有。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0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