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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十五章 魔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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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千个人,在叆叇那样城乡各占其半的市镇里,已经显得人多势众,浩浩荡荡。然而,躲入附近延绵千里的深山,却仿佛一滴水归入大海,无影无踪。
虽然是暂时躲避了覆帮之祸,叆叇帮几千名弟子仍然不时胆颤心惊,杯弓蛇影。冒险下山的两名弟子正在复述他们所见情形的可怕:
“兰苑巷的总舵被烧成一片白地,还有很多军队,一条街一条街的搜寻,一个可疑的人也不放过。”
“找了几个我们的联络点,每一个点都清空了。没来得及通知到的同门,不是被杀,就是被抓……”
“期颐直接派来的官兵,听说是准备联合当地官府,大举搜山!”
听见这个最惊人的消息,许多人忍不住纷纷惊呼起来。
沈慧薇默然地听着,站在峰头,遥遥望定山下斜阳暮色,平原处雾霭沉沉,半晌慢慢地问:
“官兵是期颐派出来的吗?是总督军还是节度使军?”
在此节骨眼上,她只管盯住细节问,下山探访的弟子诧异的回答:“是节度使派来的。”
沈慧薇眼内转过一抹笑意:“这就没问题了。”
总督掌管期颐及辖下七省一切生杀大权,叆叇所处的这个地方正属于他统治的范围以内,如果由他名义派出重兵镇压一个据说是有“逆乱”罪名的帮派,那简直是无从辩说。节度使,可就大大不一样,重要的区别在于节度使的军队是自治军,朝廷对于自治军有着严格规定,不准超出权力许可的范围。而现在,节度使已经明显犯规,地方上之所以无人反对,只是因为要保持彼此之间的和气,而这块地区的最高武勋皇甫总督,又是那个发兵之人的岳父。
——既然如此,只要自己亮出平乱印,一切就能迎刃而解吧?
她捏紧了藏在袖中的玉印,忽然之间,心里被一种奇特的情绪所萦绕。人生很多事情,那样难于解释……守护圣女、云英令、平乱印,这种看似带有无限风光和权威的身份抑或标记不期而至,与她十多年悲惨压抑的人生是如何的格格不入。然而,这一切,终将是镜花水月一场空幻罢?她一生已那样开了头,多一分奢望也是不能。最明亮总是最迷惘,最繁华也是最悲凉。——那个算卦的道人,预言竟然是出奇的准确啊!
她返身向叆叇在山里的临时休憩地点走去。
在她亮出云英令前,总舵有两个人身份最为尊贵,一是丁堂主,一是萧堂主。丁堂主从期颐返归。而作为神话人物剑神的妻子,萧金铃是随同丈夫一起加入叆叇的,虽然本身才能并不出众,却理所当然地受到重视。
萧金铃即使在毫无成见的人看来,也会因她的过度平凡而觉得这个女子和白衣剑神配对的事实,是多么不可思议。无论容貌、武功、才能,乃至家世出身,无一可与那衣冠似雪的男子相比衡。
和那个潇疏世外的男人不同,她却是极端热衷于红尘、脂粉、浮华和虚荣,平凡得微不足道。对于四年来她被丈夫几近遗弃的抛在地方上,虽时有怨言,然而从她对生活物质的享受程度上来看,众人却觉得她已经无所不满足,不惬意。——双方的隔阂差别是如此的不可跨越,令人猜测,剑神安排她加入叆叇,可能也是因为预知她将会在帮内受到普遍尊重,从生活上弥补她一点罢?
没人知道剑神为何娶她,只从她故作神秘、吞吞吐吐的话意里猜出几分,她可能于无意中救过剑神的命,又或者因为一时的荒唐他们是奉子成亲……对于这种种流言,促狭而又尖刻的谢秀苓一语归纳:“总之,她找到了捷径让剑神以身相许。”
不论如何,萧金铃也是贵为堂主,沈慧薇对她一向尊重有加。
每逢有事,沈慧薇总是先向她们两位请示、禀报,由她们首肯,决定行动的命令才会正式发出。
但这时,她走向那里的脚步沉重而犹豫。
怕见丁堂主。
强行中止拜师大礼,这几乎是沈慧薇一生以来所做的最为强项、无礼之事,偏偏,对象又是于她有大恩的丁堂主。双方不可避免的产生了强烈冲突。
而这个冲突,即使是最宽容的人,也暗自把咎因归于沈慧薇,责备她忘恩负义,过河拆桥。
山野里的晚风,吹在身上刻骨寒冷。沈慧薇陡然打了个寒噤,拉紧了衣裳,慢慢向前走着,脚下越来越是沉重。
原本打算找到妹子以后,就回去向丁堂主陪礼。岂知后来发生的一系列事件,被那人召唤,传讯帮主于送灵途中离奇失踪,她赶回总舵,亮出云英令,安排数千弟子化整为零遁入深山。这期间,再也没有机会和丁堂主单独相处。
然而她明白,代表帮主威严的云英令一亮,丁堂主对她更是难以谅解。
暮色之中,有道身影自前晃过,恰是丁堂主。见到她,冷哼了声,昂着头走了过去。
沈慧薇追上两步,陪起笑脸:“夫人……”
“哎哟,这可不敢当。”丁堂主阴阳怪气地回答,“我不该在这儿,挡了您的道了。”
沈慧薇恳切地道:“夫人大恩,晚辈不敢或忘。自今而后,夫人便是我的长辈,我敬夫人,如同娘亲一般。”
“得了得了。”丁堂主厌恶地转身,“说得跟唱戏似的,没的叫人羞耻。——你是立了大功成了大名,这就找我卖乖来了,哼!做好做歹都由着你,面子也要,夹里也要,我都留给你了还不成么?”
沈慧薇笑道:“那日原是想着同你老人家负荆请罪来的,只是……”
丁堂主并不等她说完,狠狠一拂袖,昂着头扬长而去。沈慧薇进亦不是,退也不是,莫名的难堪。
风中隐约传来细碎如流水的声音,迎风独立的蓝衣少女眉尖微微一跳,缓缓的转过身来,循声望去。
一个全身黑纱的少女从山角处转过来,大灯笼裤脚飘飘转转,两足赤裸,手足各自挂着三五个金碧辉煌的镯子,行动间相互撞击发出细碎的声响。脸上涂得极白,双唇殷红而丰润,双眉夸张的斜挑入鬟,乌黑眼圈,桃红眼影,这一黑一红映衬得目中水色似乎随时要滴了出来。
叆叇帮暂时避难的山谷里,突然出现这么一个奇形怪状打扮的少女,如画中浓油墨彩的人物一般,一下子吸引了了所有人的视线,不无好奇的窃窃私语。
沈慧薇静静地注视着她,脸色迅速苍白下去,仿佛倾刻间抽离了所有的生气。
对面,脂粉重重掩盖下的那张脸忽地一舒,红唇绽放出一朵笑容:“沈姑娘,可找到你了。老爷子叫你去。”
她伸出雪白的手,上面长长的五根指甲,涂着鲜红的寇丹,一下抓住沈慧薇的手腕。
沈慧薇皱了皱眉,夺手说:“这位穿黑衣的姐姐,陌生得很。”
黑衣少女抚抚面颊,格格笑道:“我一直在老爷子身边服侍,是你才回来,不认识我吧。”
沈慧薇释然,微笑:“也对。可是,他……你怎会找到这里?”
少女又一次抓住她:“你躲在哪儿,还能瞒得住老爷子?我们走吧。或者,你要交代一下再走?”
她语音又尖又利,回响在到处人影晃动和视线交织的山谷以内,沈慧薇脸上红了红,立刻又变得雪白,慢慢地回答:
“不必。”
天色全黑下来,两人越过几道山梁,穿过数个山谷,离开叆叇帮安身的那个山谷已经远了。沈慧薇走得跌跌撞撞,那少女皱着眉,在拉了她几把后,忍无可忍的叫了起来:“叆叇年轻一代最强的人,就是你这样的?”
“还说呢!”沈慧薇憋了半天的气,立刻反唇相讥,“姐姐啊,你是习惯了不穿鞋子走路,我可是为了安顿同门子弟熬了两三个通宵啦。我真的走不动了。”
“我习惯……”那少女气呼呼的说了半句,忍住不说。
沈慧薇捂着嘴嘻嘻的笑:“难道不是吗?在那边的人,光脚走路这是第一步呢。”
“唔……”少女眼中闪过些许奇怪的神色,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行了行了,快走吧,别磨蹭了。”
“我不行了。”沈慧薇干脆坐了下来,“姐姐,你也休息一下。反正,那位和气得很,不会怪我们怠慢的。”
“啊?”那个少女意外的叫了一声,忽然闭上了嘴。一言不发地,也找了一块石头坐着。
“姐姐,你叫什么名字?”沈慧薇慢悠悠拉起家常。
黑衣少女不自然地一笑,没答话,那神色里,可就透出了十二分郑重。
沈慧薇却好奇心重到无以复加,喋喋不休地追问:“姐姐这件衣裳,是和从前脆梅姐姐的一模一样。我这次回来,还没见过脆梅姐姐,想来,你顶了她的差了?”
黑衣少女微笑道:“你有两年没回来了,这变得可多了。”
沈慧薇悠悠地叹口气,“是呀。人不识,事已非,连规矩也变了。”
“嗯?”
“那位老爷子,一向都是自私,阴狠,毒辣,酷苛,轻诺寡信,无耻寡恩。”沈慧薇冷冷数落着,她口中的那个“老爷子”,仿佛是她仇人似的,形容到万分刻薄,“比方说,他有什么差遣,从来都是一对一偷偷摸摸的进行,不会让他手下的人在任何有人的地方公开露相。”
黑暗中只见沈慧薇一双眼睛闪闪生辉,语气也是冷若寒冰生光:“而他手下的人,也是个个得他真传。心里歹毒,口里尖快,两面三刀,各保各的前程便罢了。你看见了我,应该恨不得咬牙切齿无时不刻想要吃了我,哪里会和颜悦色的叫‘沈姑娘’?”
黑衣少女闻之色变,勉强笑说:“我和别人都不一样。难道你也是那样?”
沈慧薇一丝笑意也无:“差不多。一处出来的人,我当然不例外,我就是那心狠手辣的,尤其是对明目张胆来骗我的,更不会容情。”
黑衣少女大惊,不及站起,白光一绕,一痕秋水似的剑已架在她颈项之上。
“你们打探到够多,只可惜,不够详细。”沈慧薇冷冷地问,“原是想叫我去哪儿呢?请啊,请啊!”
那少女毕竟年轻,冷飕飕的一把剑架在颈中,全身簌簌发抖,道:“我……我……”
只说了这一个字,空气里陡然划出一丝冷锐,沈慧薇想也不想,反手急削,叮叮几声,数枚暗器斜刺里飞出。沈慧薇忽然伸手拽住那少女,凌空而起,从危崖嶙峋上一掠而过。
在她们停留过的地方,一溜蓝火嗖的腾空而起。
而掠至的地方,正是放出暗器之处。然而,长草微拂,躲藏在暗中的那个人,似乎是一击不中,抽身而退,那边已经没有丝毫敌踪。
沈慧薇愣了一下。——是因为发现了隐藏在此的杀气,才正式向那个少女挑穿,先发制人。而出乎意料地,居然对方只是有心杀人灭口,却没有相当的埋伏在这里。
那么,派这个黑衣少女前来,只是为了引开她吗?
她微微冷笑,低头道:“你倒底是谁?从实说来。——我虽然可以挡住他们杀人灭口,可是一样也会杀人的!”
那少女眼泪涌出,颤声道:“姐姐饶命……我、我……我是服侍白帮主的。”
沈慧薇从断定这丫头决非那个地方派来,便已隐隐猜到事实。亲耳听见,仍是忍不住剑尖微颤:“帮主现在哪里?你是何人派来?”
“她……她被徐夫人抓了起来,我不知道她在哪儿。”
沈慧薇剑上紧了紧,冷笑:“你和帮主一起被抓,于是贪生怕死,背叛了她?”
“我不想的!”那少女顿然哭了出来,紧张地抓住沈慧薇衣襟,“姐姐,我不想的,因为……”
“因为甚么?”
那少女微微摇首:“因为人心都涣散了啊!不是我一个人背叛了白帮主而已,她身边已经没有人了!在她被抓的时候,宗华少爷逃了出去,至今不知下落。而第一个站出来反对帮主的,就是谢秀苓师姐。”
沈慧薇默然。
谢秀苓,果然听见了这个名字。
白若素老谋深算,对冰丝馆被擒事件一开始就保持高度敏感。在此后所作种种,召回丁堂主,把谢秀苓留在她自己身边,都是为了弥补这次事件可能带来的不利影响而做的努力。
然而,师徒情深,她纵使是想到了、防到了,却仍然不愿意相信,她的徒弟谢秀苓,恰恰就是其中最危险的一个因子。她的被擒,除了宗族的几个长老出力以外,谢秀苓也不会没有瓜葛。
而在看到与帮主那样亲近的人都离弃背叛以后,其他人更加没有了忠心的理由。
这几日,她也曾以言语向宗华试探的问过。宗华比较激烈的反应,让她看出那个少年对他这位曾经同行的“师妹”的强烈好感,遂放弃了进一步刺激他。
“徐夫人向帮主索取云英令,谁知已经帮主早就交给了人。所以,才设下这条计策,由我假扮老爷子那边的人,引开姐姐。本来是想把你引到那边——”少女远远向下一指,“才开始发难的。不想姐姐好聪明,一下子就看穿了。”
“啪。啪。啪。”
荒山空谷之中,拍手的声音无比清晰。一个人慢慢的走了出来。
这个人身长玉立,入鬓的飞眉之下有一双深得看不见底的眼睛。他嘴角噙着暖洋洋的笑容,任凭心里在涌动着冷于三九严冬的寒流,也不会稍稍减色。
黑衣少女脸上涂着雪白的粉,看不出任何面色的变化,但看见这个人,那张脸扭曲得似乎遇见了九幽地府的恶鬼。
“啊!啊啊!啊啊啊!”
她似乎已经不会说话,只是拚命的叫,全身拚命战栗。害怕到极点。恐惧到极点。
沈慧薇眼神陡然凝聚,一字字说:
“黄——龚——亭。”
黄龚亭外表与以往没有任何两样,在钱婉若死后,他即马不停蹄地赶到叆叇总舵。仿佛那个女子的死,与他没有任何关联。
他潇洒万分的微笑着:“沈姑娘,是我所见女子中,最聪明,也是最调皮的一个。能把我干娘耍到团团转的,这个世上只怕也唯有你了。”
人影还在不断冒出来。连续不断十几条黑影以后,紫衫女郎乘月而来,依然是那么闪亮,那么夺目,眉心一点银色,张扬绝丽,只是她的神情,比从前更是傲慢了百倍,仿佛出鞘的利剑,浑身上下无处不闪烁能把人割伤的寒芒。
她伸出了手:“拿来。”
重围之中,蓝衣少女若不经意,只说:“谢师姐,帮主待你恩重如山。你这么做,扪心自问,不觉心头有愧吗?”
谢秀苓盯着她瞧了一会,哈哈大笑:“怪不得丁堂主总说你得了便宜还卖乖,果然如此!”——听到丁堂主三个字,沈慧薇眉尖微微一跳。——“白若素明明宠你、信你,连云英令这样重要的信物都交给了你,还口口声声对我来说什么师徒,什么恩情!哼,她对你有恩是真,你可要好好的报答,我可不会妨碍你到黄泉路上与之相伴啦。”
沈慧薇一惊:“你把白帮主怎么样了?”
谢秀苓笑道:“反正你不久可以见到她!”
十几条人影乍分而合,杀气迎面扑来。
在那个刹那,沈慧薇反手拔剑迎上,同时把黑衣少女往草丛里一推。少女在草丛里滚了两滚,再也不见动静。谢秀苓微感意外:“你杀了她?好狠毒!”
沈慧薇眼神陡然雪亮,一字字道:“叛帮之人,便是这个下场。”
她当然没有杀她,只是点住了那个少女的穴道,防止她乱说乱动,而使对方杀人灭口。——那些人,是不可能留这样一个为求活命、左右摇摆的小女儿的生途的。
同时,用内力一个字、一个字说出来的这句话,在山谷间回荡,充满了冷于冰雪的杀机,令做下亏心事的谢秀苓首先胆怯心虚。
此番黄龚亭带出来的人,除风、雷、云、电四大杀手以外,无一不是武林册上列名高手。
收伏叆叇的筹谋时日匪浅,早在龙华会独见这个女扮男装的蓝衣少女之始,心下就隐隐有种直觉,这个人,是收伏叆叇最大的威胁。因而对于沈慧薇,他把定的宗旨是,能擒而用之,固为上策,不能,杀无赦。无论怎样,不能让她逃脱。
困在重围中的少女,脸上虽是难得一见的慎重,却无半分惧意。蓝色身形来回穿梭,快如惊电,瞬息万变。——龙华会上那个技惊四座、独占鳌头的女孩子,如今看来,当时根本就没有亮出真正的实力。
不断有人在她剑底倒下。
她的剑法,清灵绝异,却又幻化莫名,重如开山,而又轻若御风,界乎于轻和重、稳和飘之间,无法以简单的一个语汇形容出来。
和白衣少女剑法是完全不同的。
叆叇所有弟子,与她这路剑法大致是一路,在中原武林极少见到,徐夫人那样的眼光,也是认之不出。
唯独吴怡瑾与众不同,她走的是剑神一脉,讲究正气、清淡、从容,却又令人无法抗拒。即使那一晚生死相搏,依然是阳阳堂堂,纯白得如同她的人一般。
想到那个白衣少女,那个从小混混出身,以至今日三品大员的男子胸口如受重击,一股不知是酸是痛的感觉涌向心头。
那张惨淡苍白的面庞,那双漠然空洞的眼神,如此清晰的出现在眼前,不可抑制的心痛,与懊悔。——是的,懊悔。早知她那个师父对她会有如此的影响力,他宁可下更大的功夫、费更多的时日、用更多的精神,另外找办法得到她,也不忍让她突然之间,饱尝这灭顶一般的人间离乱。
更糟的是,剑神本来中了剧毒,随时随地毒发身亡,早知如此,怎么都是应该等他自行死去,而不是现在这样,他就成了她不共戴天的仇人。
“我不想的。瑾,我不想的。”
空山荒谷,齑战正盛,这个人却仿佛游离于战场之外,眼神恍惚,喃喃自语。重围中那道曼妙万方的身姿,拂着冷月清辉,似乎变成了那个绝世风华的人儿。
他颤抖起来:
“瑾,你别躲起来。我一定会找到你的。你给我个机会,你要给我这个机会!”
“啊!”仿佛猛然间一醒,幻象尽去。他扬声大吼,手里募然多出一把两尺来长的刀,挥了出去。
黄龚亭从不轻易动手。他手下人数众多,根本无需出手;而若是等到手下敌不过的时候,他再出手,亦是于事无补。所以,他向来不出手,无人知他武功深浅。
但他这次动手,却是竭尽全力。刀锋颤动,雷霆万钧而来。不知是一腔私愤无可泄处,还是将眼前之人当成了心里眼中的那个人儿,得之而快。
这样的出手,沈慧薇压力立重。
谢秀苓躲在一边看。
她一直不服气,尤其是对于她被两大杀手擒住而沈慧薇逃脱,始终耿耿于怀,认定是她狡猾逃脱,或风、雷事实上不及云、电。只有到了这时,她才知道,自己真的不如她。
那一招一式,自己是熟悉的,她从白帮主处学来的剑式,和沈慧薇原是一路,但是,剑底所藏机锋,那无穷的变化而瞬间使两人剑法有云泥之判。
师父,果然是偏心呵!——她咬牙切齿的想,眼中如欲喷出火来。最后一丝师徒情,猝然割舍。
沈慧薇脚下一缓,背心上热辣辣的一掌印上,唇齿间顿觉咸味。
“她不行了!”谢秀苓看得清楚,尖声叫出来,“杀了她!她不行了!”
沈慧薇苦笑着,暗自伸手入怀,摸住了那枚平乱印。
生死本来无可留恋。她从来也没有那样的野心,去承当太多自己承当不起的事。
只不过,陌路相逢、而把这个送给自己的那人,应该会是失望了吧?
那个凌厉而又和温和的男子,那双犀利冷锐得似乎看穿天下所有人和事的眼睛,募然从心底跳了上来。
“不可以。不可以死……平乱印若是流落到黄龚亭之流手中,其祸不堪设想。”
陡然间,神智如寒水浸骨一般的清楚起来。
右臂中了一剑,她咬牙,剑交左手,出剑的速度忽然变得缓慢无比。
她刚才的剑法是收放自如,举重若轻,但现在,却几乎虚幻到了无剑、无形、无质的地步。
只有微微闪烁的光芒,仿佛柔月俯视的大海,又仿佛星空倒映在海中无数点细碎闪亮的星辰。
而她的人,也仿佛在有形无质之间,空朦、清幽、虚幻,只是剑光漾出的无垠碧浪里一痕分不出彼此的波光。
杀手的剑,明明逮住了那袭蓝衣,向那体内一剑刺去。然后,他眼睁睁看着剑从虚空穿过,一直到他身躯沉沉倒下,都始终没有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明明、明明是刺中了她的啊!
确实是刺中了。沈慧薇也在流血,而且,那一剑似乎带着毒,一起进入了她身体内部。她伸手扶着胁下,暗自叹了口气。虽然是破除天、地、人三关闯出雪域,但,毕竟是年轻,事实上她虽然勘破了天关,却无法对于那一层境界的武□□用自如。
否则的话,那就不应该只是她在虚实之间,而是所有的人,这片山谷,这个峰头,都会陷入这样一种境地。
恍若沉睡,恍若清醒。每一个人都想起自己心底最深处,从来不愿意触及,但是却无可遏制的回忆。
就比如现在,莫名而起的悲伤,忍不住一腔泪。帷幔深垂,宛如风舞乱花,她缓行缓步,穿堂入室,穿过那重重帘幕。那个模糊而混沌的声音,惊雷一般响彻。
她看了看黄龚亭。——一样的神色惘然,痴痴迷迷,却是在想着什么?——是想起和同胞手足杀死父母、逃难流浪的颠沛流离?还是混迹于地痞流氓,从一个处处挨打受欺的小混混,渐渐出落的机灵可人?抑或是那座深邃阴森的地底迷宫里,他以铁索生生勒断前任江湖首盟的右手?
他微微眯起了眼,无法看清楚那张苍白的脸,宛如枝头的鲜花,猝然枯萎、飘零。那是谁的脸?谁的悲伤?那张脸募地焕出夺目的白光,同时伴随着一缕极低极细的声息。凭着以往的经验,他知道那是什么样的危险,硬生生向右挪开半尺,剑气从腰间的大动脉侧边擦过。
沈慧薇一霎时有种茫然,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这一层修为施展开来,应该是使对方为梦魇所迷,可是,为什么自己也有了类似的恍惚?
她心头一跳,仿佛光阴、岁月,头顶的月色,吹过满山枯叶的凉风,全都凝固。
山坳尽头处,一团黑气腾腾的雾涌动不息,袅袅升向天边,扩散开来。好象天边被一层淡淡的墨色所掩盖。然而,又是透明的,山依然是山,天依然是天,只不过朦胧了一些,遥远了一些。
雾的中心,却接近于浓厚、纯粹的黑,仿佛是一团漆黑的棉花。——间或,有一点两点的白光,混合着某种含混的声音。
沈慧薇怔怔看着,面色苍白如死。
铮的一声轻响,疏影剑松手落地。
黄龚亭躺在地下,脑子里残留一点意识,模模糊糊的看看那片墨染过后的天空。一个含混不清的声音有如盛暑时节浮动的闷雷,隐隐约约,却又低声轰鸣,带着某种威慑的力量,使人心无端恐慌。
跪下地来的少女一语不发,曳地的流裳轻轻摆动,却是跪在地下的身子不时颤抖。然而,她的神情,仿佛并非怎样的害怕,而是全身心的在抗拒,在压制着某种特别情绪。抬头看向黑雾中心的眼神,带着嫌恶……深深的嫌恶!
那个模糊不清的声音持续了很久,但是黄龚亭一个字也听不清楚。整个人宛如梦游,任凭如何挣扎,就是使不出半分力道,无法动弹分毫。
黑雾中抛出来一件物事,沈慧薇伸手去接,然而,一接之下,倏然松开,满脸嫌恶之色。
那一刻,月色忽然微微明晰,真切的流动在那个东西上面。那是一只手!断手!
黄龚亭眼睛倏然大张,一个念头冒了出来:“莫非就是九天魔帝?!”
这个推测几乎十成有九成准确!叆叇两任继位帮主都是女子,帮中又女风大盛,虽重用她们却又看轻她们,宛然是九天魔帝手笔。他虽是上代江湖首盟,一代枭雄,行事安排出人意料,说不定早就暗中筹谋创办了这个帮派,有难之时,可以作为躲避风雨的巢窠,一旦势力大成,便卷土重来。他既是暗中备办,当然没多久就把帮主之位传给他人,以使自己的身份变得鬼神莫测。
所以,才会在叆叇帮初进期颐之时,便神不知鬼不觉派人送去根据真手仿制的铁手,正是风雨欲来的象征。
这个念头是如此惊人,忽然之间,黄龚亭仿佛被人用手扼住喉咙,转不过气,就此人事不知。
“阿慧,你过来一些。”那个声音一变,居然透着苍凉,“我老了,都看不清你了。”
沈慧薇没有动,说:“这些人如何发落,请——师祖——示下。”
她沉重的,几乎是窒息一般的说出“师祖”那两个字,伪装出来的镇定于瞬间击溃,她浑身战栗起来,声音里面,忍不住一腔泪。
这是那个人。这是那个人!救她命,传她艺,却一脚把她踩在地下,害她一生!两年来,无数次从噩梦中惊醒,耳边萦绕的是这个恶魔一般阴沉模糊的笑声,他令人不寒而栗的叫:“阿慧……阿慧……”
她不要听见,一生一世都不要听见!
然而,这个声音,这个人,终于又一次在她眼前。她纵然做了整整两年的准备,仍然无法保持即使是外表的平静。
那个声音顿了顿,居然认可了她挑开话题:“好罢,你不愿意过来,先谈完正事也好。这些人,并非重要,你不必理,他们爱怎样便怎样。”
沈慧薇不语。
“不说话?是反对?”那个声音缓缓地说,低沉而模糊地笑,“你瞻前顾后,难成大事。现在最要紧的,是把对手彻底击倒。带上那只复仇之手,神不知鬼不觉进入地宫,出现在那个女人的枕边,那不是很有趣的事吗?”
沈慧薇极其嫌恶地看着落在地上的断手:“我就是去,何必要这只手。”
“呵呵,讨厌吗?”那个声音忽然变得幽冷,“讨厌这只手,还是讨厌我这个人。……阿慧,你是长大了。”
沈慧薇浑身轻微颤抖,咬唇不答。
“这手的所有者,是我的老朋友了。”黑雾中的声音顿了顿,再度响起,更加模糊不清了,仿佛念及无穷前事。
“是我的老朋友了啊……呵呵,……上一代的江湖首盟。”
沈慧薇脱口而出:“九天魔帝!”
“唔。十二年前,他逃过来,本想东山再起,却死在我这里。剩下这只手。送出去有一举两得的好处。其一,那个女人日夜害怕,就是这只手。我前次已送去一只铁手,意在隔山敲虎,那个笨女,却没想到叆叇和铁手之间的关联。你再拿去真手,管保她魂不附体。同时,地下那个小混混,他也看见了这只手。他会自作聪明猜我的身份。呵呵,这样,你又多一力助。”
沈慧薇低头,说:“黄龚亭武功很高。现在纵容他,后患无穷。”
那边笑道:“你怕他,不会吧?你不是有平乱印吗?”
黑雾里面的声音陡然说出这句话,沈慧薇如雷轰顶的震惊,觉得自己几乎就要崩溃。——平乱印!他说的,居然是平乱印!这个老人,这个恶魔,蜗居在某个巢穴的深处,除了侍者和自己,白帮主都见不到他。可是,这个从不露面的人,他却无所不知!叆叇的劣势,期颐的格局,每一个人的缺点,甚至,她贴身藏着的平乱印!
沈慧薇不敢抬头,冷汗,宛如毒蛇,蔓延着爬满了她的脊背。
那个黑雾中的老人模糊不清的笑了起来:
“呵呵,呵呵……阿慧,从小到大,你有什么瞒过了我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