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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第六十七章 桂枝香 ...

  •   常恒开始在殷怀的指点下习刀。

      练刀时,殷怀往往坐在高树间,遥望着远方,只偶尔回瞥一眼常恒。

      常恒在动作间隙偷眼瞄他,多数时间里,殷怀仿佛都在失神。

      月落、日沉,蝉寂、叶坠。

      无论人心是真地平静如无波的水面,还是在深处汹涌着暗潮,时间都一样地流逝。

      近冬时候,山里的迟桂花开了。

      早桂开时,殷怀特意下山走了遭,捎了两坛桂花酿回来。只是那酒味道十分一般,殷怀乘兴而饮,喝到一半却败了兴致。

      迟桂花的香气比早桂更浓,充盈在呼吸间,又钓起殷怀的谗涎。

      殷怀便简单交待常恒好好呆在山中练刀,自己要去往魁城。

      常恒意外道:“今日才是十五,离冬至足有月余,你要那时才回来?”

      殷怀莫名道:“谁告诉你我要去参加拜日典的?”

      常恒困惑道:“那你去魁城做什么?”

      冬至将临,魁城正如火如荼地准备着拜日节,想来也早已备好了祭酒,殷怀此去,便为尝鲜——魁城的桂花酒,可称一绝。

      但他自是不好意思同常恒明说,便胡乱找借口搪塞:“山里太无聊了,我呆得厌烦,去那边逛逛。”

      常恒当即面色一变,冷然道:“哦。” 接着,也不管殷怀的反应,自顾自转身练刀去了。

      殷怀早已习惯他在十五这天的异常,便也不以为意,道过声别,便驾车而去。

      天马嘶声渐远,常恒兀地停下挥刀,重重将水月直插入一块磐石中,金刀的铮鸣与石身的碎裂声震耳欲聋,惊得远处山涧间的栖鸟也成群哗飞。

      常恒却只面无表情地拔出水月刀,劈手朝另座石块斩去。

      他觉得无聊了,常恒想,他不想再待在这儿了。

      所以他对那可怜的弟弟的愧疚和悼念,也只够他在这里驻留半年的时间,常恒冷笑起来。

      果然是被封住情窍的人,又或许就算他还是以前那个“哥哥”,他的弟弟在他心里也只有这么一点分量——或许会多换来他几次叹息。

      他还会回来吗?像他那种没有定性的人,说不准就不会回来了吧——他连“弟弟”的坟都可以弃若敝履,离开得毫无留恋,又怎么会在乎这个随手捡来的自己?他也许还会回来,只是会更快、更频繁地离开。

      到头来,这座坟茔,只立在自己心里,也只会绊住常恒自己。

      落日渐渐西沉,而同一时刻,月出东山。

      常恒感觉,这几个月来被他拼尽全力压制住的萃雪刀又开始作祟,它在渴血。

      常恒自报自弃地想,算了,反正殷怀也不会回来了,他再也不用担心在殷怀面前露出马脚了,不用担心对方发现他其实是个似人非人的怪物,因此厌弃他、远离他——他已经厌弃了自己,在知晓自己做过那些的恶事前。

      常恒不知不觉就松开了握紧水月刀的手,而他的掌间,另现出把锋刀——刀芒森寒,如萃冰雪。

      萃雪刀带着常恒在月下狂舞起来。

      望月升时,殷怀独步上行。他两手空空,却走得异常缓慢,足足半个时辰,才步至山腰。

      殷怀驻足,长吁出口气。既而望着明月,怔怔出神。

      昭彰虽是他的母氏国,但殷怀去往魁城的次数却并不算多——他幼时在汤谷长大,只偶尔地前往九天和榣山,见一见自己的父君和弟弟。少年时代,父君也会带着他四处游历,但从未到过魁城;而在他独当一面后,虽偶尔会亲临拜日典,但也并不会多加停留;封印合欢鉴时更因六神无主而来去匆匆……以至于他在今天才偶然发现那些挂在魁城祭场梢间的铎铃的异状——那些铎铃,分明与他在凌霄峰上所见无别。

      殷怀这些日子,本已渐渐淡忘了凌霄峰上的插曲,他虽在那一刻短暂怀疑过凌霄,但事后想想,实在找不出他杀北斗七星君的动机。

      而他虽厌恶对方困住山中死灵的行径,却也终不能越过父君去惩治责罚,只能将这事暂时搁置。

      可魁城为什么也会系有这样的铎铃?上面为何又持有父君的法印?

      ——难道这事又同母妃有关吗?她曾是昭彰的公主兼祭司……

      殷怀越想越心神难定,有那么几时,他简直想回到汤谷,当面质问羲和。可最终,他还是畏缩了。他又能怎么去面对自己的母妃呢?就算明知对方残害阿恒,就算怀疑她身上还背着更多债业,他难道要大义……后面的两个字,他连想都不敢想下去了。

      还有父君……殷怀正向着天出神,霍然被唇间化开的凉意打断了思绪。

      半峰以上,竟续续飘起碎雪来,落地即化,打湿地面。

      这是今年榣山落下的第一场雪。

      厚重的云层低压着密雪,让月色灰惨惨的。

      殷怀被榣山雪勾起创伤,更绝烦恼;索幸不愿再想,直急急上行。

      可快要登顶时,殷怀猛然觉出异常。山顶为防凡人、走兽误闯,特设有结界,他这才放心将常恒独自扔在山上,但适才行来,却见无数碎石、断枝,显是打斗留下的痕迹。殷怀一凛,飞跃向顶。

      月白似雪,雪密如织。

      而坟茔前,常恒遍体刀伤地倒在血泊里,生死不明。

      殷怀恍惚觉得自己心跳歇了几拍,相似的场景重现在他面前,直教他头昏脑涨。愣了好一会儿,他才想起去探常恒的情况,辨出那些刀伤的位置、深浅都未伤及要害,殷怀松出口气。

      他避开常恒伤处,小心翼翼抱起对方,往屋中去。

      仅这几步路,殷怀的青衣便被染得血迹斑斑。他将常恒放至塌上,除去衣物,处理伤口。粗略算下,常恒至少挨了十刀。殷怀皱眉,山顶的结界未被破坏,他会是被谁所伤?

      殷怀包扎完毕,便为他摊开被衾盖好,撤手时对方却突然被他握住手腕,道:“不要……”

      紧接着,常恒张眼,眼神迷离望向殷怀。

      殷怀皱眉,问道:“何人伤你?”

      常恒迎上他凌厉目光,稍稍偏头避开,眼中渐渐蕴出泪意。

      殷怀又追问道:“谁伤得你?”

      常恒慢慢松开握住他的手,用掌心盖住自己双眸。好半晌,才嗡声答道:“是我自己弄得……我练刀不慎发了狂。”

      两人一时都沉默下来,常恒猛地将覆住眼睛的手掌拿开,冲口而出道:“你要赶走我了吗?”他语气恶狠狠的,却在吼完一刻,落下泪来。

      殷怀完全没能理解他这过激的反应,下意识蹙眉,反问道:“赶走你做甚?”

      他语气略显生硬,常恒听了,更加伤心,扭过脸去,径自垂泪。

      殷怀一怔,常恒别过头时,侧脸的某个角度与记忆里的小常恒几乎重合,他下意识地伸手为对方拭泪,指尖触及常恒脸颊的一瞬,对方啜泣一声,将整张脸埋进殷怀手掌。

      湿热的泪水顺着殷怀指缝流下,常恒呜咽道:“那你还走吗?”

      殷怀在持继的茫然中终于捕捉住他一直在重复的“走”字,这才有些明白,不免好笑道:“当初我劝你不要习刀,你执拗不改,现在走火入魔,倒知道害怕受罚了?”

      常恒把脸完全埋在殷怀掌间,只袒露着个毛茸茸的头。

      殷怀摸了摸他发顶,他做起这个动作时,有些别扭和笨拙,显然并不习惯如此温情的表达。

      迟疑了会儿,殷怀才斟酌着道:“你最近修行进益太快,出现这种情况,虽说极端了些,但也有迹可循。日后,我会对你更加留心,你只要乖乖听话,便不会再发生这种事。所以也不用太过担惊受怕。况且你这是无心之失,我不会追究,更不会赶你走。”

      殷怀自忖这安慰已算十分体贴入微,孰料,常恒听罢他话,却蓦地一口反咬住他手腕。

      殷怀吃痛,恼道:“你干嘛?”

      常恒松口,看着他手腕内侧被自己咬出的一圈齿痕,有片刻的失神。不过旋即,他抬起眼时,已换上了副严肃神情,正色道:“我听你的话,但你以后,不许再说和我呆得厌烦。”他腮边还挂着泪滴,脸颊因为失血显得格外苍白。

      顿了下,常恒又补充道:“你也不许再因为烦我离开。”

      殷怀简直被他气笑,难以置信道:“你就是因为我一句随口说的话和我闹脾气?还突然发疯咬人?你这孩子,怎会如此偏激!我不过是……算了,”殷怀摆摆手,叹息道:“你还是安静养伤吧。”

      他站起身时,还是忍不住老生常谈,道:“和你说过许多遍了,你这样的性格,于修行无益,须得养性清心,不要徒生杂念……”

      常恒却道:“你要去哪里?”

      殷怀默了瞬,才答道:“下雪了,我要到外面去看看阿恒。”

      直到《月出》的调子再度细细响起,常恒才缓缓躺倒,面上的神色也渐渐转为冷戾。

      一场雪后,迟桂也落尽了。

      唯化开的雪里,还残存着些桂花的余香,被殷怀装在坛中,沏茶招待访客。

      桂花又开过四遭时,榣山迎来了位稀客。

      东海若公脚踩芒鞋、身缚腰舟,笑呵呵徐行山道间。

      山中刚落过场秋雨,润湿了月色。

      空山桂雨中,走出个白衣少年,他大概十六七岁年纪,容貌清冷,气质出尘,穿桂而来,广袖上沾得许多落花。

      海若公见了这少年,热情招呼道:“沈仙!沈仙友!”

      常恒听闻他唤,笑答道:“若公怎地来了?”

      海若公上前几步,热络道:“嗨!这不是去西边办事,路过榣山,想起殿下好饮,便想着,将从那里讨来的瑞露酒献给殿下尝尝。”他说着,掀开腰舟,从里面取出只酒葫芦,递给常恒道:“天色已晚,我便不登门叨扰殿下了,劳烦沈仙替老儿给殿下带句好。”

      常恒接过,谢道:“那小仙也替殿下谢过若公。”

      海若见他手中另握有一串竹牌,竹子牌上写有种种地名,纳罕道:“这是?”

      常恒解释道:“这是各地信众向殿下供的请愿牌,其中有些确是非殿下亲自出马不能解决的疑难,就会被下头的神官呈供上来,殿下定期会下山一次,替他们排忧。”

      海若公瞥见最上头那只竹牌上所写之地,忽然暧昧一笑,贼滑道:“那看来,这次殿下头一处要去的地方便是巫山呀!”

      常恒不解道:“是啊,怎么说?”

      海若公狎昵地朝他眨眼,故作神秘道:“沈仙有所不知,这巫山祇女高唐可是同殿下……嘿嘿嘿……”

      海若离去后,常恒皱眉打量着那撰有“巫山小儿夜啼异事”的竹牌,嗤笑一声,抬手摘下,就要掷入山涧,却又蓦地顿住,末了,又将其系回原位。

      常恒提着竹牌与酒葫芦,继续上山。

      刚踏上山巅,便有柳条横空抽来,常恒轻松下腰,又在那柳条反向回抽前,点地跃起,将手中的酒葫芦拍向殷怀。

      殷怀接住,开盖饮过,评道:“好酒!”说着,一仰而尽。

      常恒落地,刚要开口,殷怀已将空了的葫芦反拍向他,人也飞身袭来。

      常恒只好拔刀,葫芦在刀刃下四分五裂,水月刀继续前劈,正对向殷怀足尖。

      殷怀一脚踏上刀刃,一脚踹向常恒面门,常恒想要撤刀抵挡,却被对方死死踩住,只得眼见着殷怀的靴尖朝他下颔踢来——却又堪堪停住。

      殷怀隔着些距离,虚虚抬了抬脚,模拟了个挑起常恒下巴的动作,满意笑道:“最近长进不少。”

      他跳下水月刀,从常恒手里接过那串请愿牌,随意翻了翻。

      常恒留意着殷怀的表情,却见他似乎并未特别在意那块写有巫山异事的请愿牌。

      殷怀翻阅罢,又将请愿牌丢给常恒,问道:“你最近可还有走火入魔的征兆?”

      常恒摇头。

      殷怀颔首,道:“你最近修炼已小有所成,是时候该去试炼番了,此次下山,你便和我同去吧。”

      常恒挑眉,明知故问道:“去哪?巫山?”

      殷怀道:“是啊,怎么,你不愿意去?”

      常恒沉吟道:“您……愿意我去?会不会打扰到您和……”

      殷怀眼皮一跳,打断他道:“哪里听来的闲话?”说罢,又气不过,敲他头道:“给我收拾东西去。这事不许再提!”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9章 第六十七章 桂枝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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