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之家》沈兮和

2、第一章

　　在闭关一个星期，仍然没办法在纸上完整表达出一句话后，合谷草见已经濒临崩溃了。合谷家这一代人丁零落，其他旁支子弟都不成气候，合谷草见如果倒下，整个合谷家族必定江河日下。
　　合谷草见看着满地狼藉的书房，在抽完了最后一根香烟后，终于决定去拜访自己的父亲——居住在平泉疗养院的合谷丰也先生。
　　合谷丰也今年才四十九岁，过多的脑力劳动使他殚精竭虑，早早白了头发，身体各项器官的机能也远远比不上同龄人，反而更像是一个行将就木的耄耋老者。从十多年前合谷草见足以抵挡一面时，合谷丰也就自诩功德圆满，顺利隐退。
　　近一两年里，合谷丰也的体质每况愈下，甚至逐渐到了药石无医的地步，院方已经偷偷跟合谷草见打过招呼，说是合谷丰也老先生的病情不容乐观，尽量不要去打扰他。
　　因此上，若不是山穷水尽，合谷草见万万不会来请示老父的意见。
　　这一点，合谷丰也也心知肚明。
　　父子两人并未过多寒暄，银丝如雪的合谷丰也歪在病床上，挥手赶走了护工，虚弱道：“出了什么问题？”
　　是的，合谷丰也还未彻底老眼昏花，纵然在外人眼中合谷草见一如往日那般文雅，进退之间有礼有度，但是身为父亲的合谷丰也却一眼看穿了合谷草见的伪饰。
　　“父亲。”合谷草见这般叫了一声，垂下他高傲的头颅，“我遇到瓶颈了。”
　　合谷丰也留意到儿子没有使用“好像”、“似乎”一类的词，这或许表示情况已经恶化到让人难以忍受的程度了。
　　还真是不幸啊——毕竟合谷家族的嫡系只有草见一个传人。
　　合谷丰也等了许久，一直没有等来儿子额外的补充解释，合谷草见只是默默立在空荡荡的西装里，如同一只丢失了最漂亮羽毛的黑天鹅。
　　攀登文学殿堂的道路被迫中断之后，合谷草见几乎连呼吸都难以为继，他食不知味，睡不安枕，很快就形销骨立了。
　　“这一天还是到来了……”合谷丰也没什么感叹意味地感叹道，“外人说平津的合谷家是被上帝偏爱的‘小妇子’。可是，他们并不知道，上帝亲吻合谷家的孩子的额头时，也曾在我们的血液中写下一道致命诅咒。合谷家的嫡传子弟，几乎每一代都会出一个特别惊采绝艳，执笔如神的风流人物，不多不少，只会是一个。若然不是这种‘一枝独秀’的奇怪情形，背负了家族期许的俊才们就会走上自相残杀的道路。那唯一的获胜者——养蛊一般厮杀出来的孩子，才能更好地带领合谷家族啊！”
　　“接下来，蛊虫，啊，不对，是合谷家无可匹敌的掌舵人，大放异彩之后，往往无一例外地走上文思枯竭，泯然于众的绝境。”
　　合谷草见冷峻的眉眼动了一下，“没有解决方案吗？父亲”
　　被称作父亲的那个人发出几声干涩粗噶的笑，浑浊的双眸中流泻出一抹奇异的神采，以异常温柔的语调问道：“还记得二十多年前，我是怎么教你写作课的吗？草见。”
　　“当然。”合谷草见一板一眼地回答，“亲眼看着养了三年的小狗死在面前，激发了我人生之初，关于‘失去’、‘陨落’、‘死亡’等一系列的想象，也是在那天晚上，我独立完成了人生第一篇练习作品，虽然没有正式发表，但那篇短文的内容我到现在都记忆犹新。啊，说起来还真是多亏了那条被父亲送给我、充作生日礼物的泰迪犬。是叫做大雄，对吧？”
　　合谷丰也颔首：“不错。纵然有些作家可以凭借超凡的想象力，敏锐的观察力，创设出一段虚拟情形。但，任谁也不能否认这样一种结论吧，相比较幻想，亲身经历过的事件最能打动人心。是的，体验，一切文学创作的源头，也是合谷家赖以生存的根本。”
　　合谷草见闻言若有所思：“父亲当年执意卸下家族重担，用脚丈量每一寸国土，又历时五载，游历各国，就是为了获得‘体验感’？”
　　合谷丰也傲然道：“比起那些滥用各种修辞、手法的技巧派，或是纯粹靠所谓情感绑架读者的灵魂派，亦或者故弄玄虚、不知所云的抽象派，我们难道不是更胜一筹吗？为了能够更好地给读者奉上一顿文字盛宴，以飨‘饕餮’，作家率先尝试体验，并如实地进行记录，这是一种多么难能可贵的牺牲精神。‘体验派’的全称，理所应当是‘祭身文学殿堂、自我奉献、替读者体验痛苦的写作流派’。”
　　这一刻的自信与自得，成功将合谷丰也从老态龙钟、齿豁发稀的垂暮老者的形象中剥离出来。
　　“草见，不要耽于安逸享乐，试着去体验痛苦，掌握痛苦，凌驾痛苦。你终会明白的，痛苦是比欢愉更值得铭记的情绪。”
　　合谷草见没有说话，但自从合谷丰也提到“体验”这两个字开始，他深海一般幽深可怖的眸子就重新燃起点点星光，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鞠躬道：“我先告辞了，父亲，还请妥善休养您的身体。”
　　合谷丰也道：“去吧，孩子，你知道怎么做的。”
　　……
　　虽然从父亲那里拿到了突破创作瓶颈，再次登临峰顶的不二法门，但是合谷草见一时之间并未找到合适的切入点。
　　那些琐碎普通的、小打小闹式的痛苦显然是不合要求的，即便真在手臂上割下一道伤口，谁又能保证写出来的东西不会千篇一律，沦为庸碌之人的无病呻吟呢？
　　到底什么才是直击人类内心深处，即便稍微想一想，都会让人不寒而栗的痛苦呢？
　　冥思苦想了几天的合谷草见先生，并没有理清头绪。好笑的是，在这段时间里，合谷草见没有体验到真正的痛苦，反而见证了另一个人的狂喜。
　　“什么？”合谷草见反问了一句，以为自己听错了。
　　言泉栀子小姐从提包里拿出化验单，喜不自胜道：“起初，我也以为是吃错东西了，加上那些恶心、呕吐的症状并不明显，我怕惹你担心，就自己吃了两剂药。还是细心的惠子提醒了我，哦，谢天谢地，我吃的那些药对孩子没有造成任何伤害。”
　　然而，孩子的父亲合谷草见先生却没有如栀子预料的那般，露出喜悦的笑容，他有些难以置信地呢喃了两句什么，又埋头去翻看他的厚厚的典籍了。
　　言泉栀子小姐有些微的失望，但很快就表示了理解，她骨子里菟丝花一样逆来顺受的一面，在合谷草见面前暴露无遗，并深以为荣。
　　爱意浓烈的言泉栀子小姐想，她终于怀上了草见的血脉，一个融合了她与草见两人基因的孩子，一定讨喜极了，最最重要的是合谷家后继有人，草见的文学征途可以被一代代延续下去了。
　　况且，草见最近不知原因地陷入负面情绪之中，难以自拔，已经很久不曾展露真实的笑容了。这个孩子的到来，应该能扫清他心底的阴霾，带来转机|吧？
　　春日午后的阳光很暖，尚未显怀的言泉栀子小姐抚着小腹，一脸满足地笑了。

作者有话说

　　本文风格有点怪异，但是作者最近吃错药了，就爱这种调调，摊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