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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第四十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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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完,向后撤了一步,作势真要走。
忽然,房门从内打开,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扣住她细白的腕子,将她拉进房内。
“啪”一声,房门再度被人甩上。
福禄才进到院子里,就被这突如其来的关门声吓了一跳。
他顺着胸膛拍了拍,小声念叨几句,转身离开院子。
——
陆启瞳坐在凳子上,冷眼看着背对她、坐在屏风后面的宋丞,一团青色的影子透过薄纱,模样像是蜷着身子。
方才宋丞把她拽进来后,便一声不吭,风一般卷进内间,迄今已经半个时辰。
“侯爷……”
“你不许跟着秦璋去造反。”
她话头都还没说完,就让宋丞拦腰截断。
陆启瞳眯眼,“侯爷把我拉进来,又面壁思过半个时辰,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个?”
宋丞无言。
陆启瞳叹气,她心知,如果此时不说些什么能调动宋丞激烈情绪的事,比如造反,那靖宁侯就是跟她耗到半夜,也不可能主动发话。
“那我费心劳力来一趟,总不能是来讨骂的。”陆启瞳起身,绕过屏风,“我今天来,就为了一件事。”
她顿了顿,“你为何不去上朝?”
“身体抱恙。”
真是惜字如金。
陆启瞳继续道:“可我方才听着,你比平安还要中气十足,不像是有恙。”
她看着宋丞的后脑勺,决定再给靖宁侯一次机会。
“趁我还没站在你面前,侯爷有什么话,不妨说出来。”
宋丞依旧沉默。
陆启瞳倏地有些无力,她一向不喜欢弯弯绕绕,有话不肯直说,如今在朝堂上需要虚与委蛇,没想到离了勤政殿,还得吃这套。
行。
她走到宋丞面前,停住脚步,蹲下身子,抬起头。
陆启瞳眸子紧缩了一下。
——
宋丞的面色比起鬼不多承让,白中泛青,找不见一丝血色,双目却是一片猩红,他的下唇已经被咬出了一道牙龈,暗红色的痂横在上头,有些可怖。
还没等陆启瞳说话,宋丞蓦地笑了一声。
“是不是很可怕?”
这句话好像是什么封印的咒语一般,说完,宋丞的身体里好像是注入了活力,惨白的脸上甚至透出病态的红晕。
“陆监造如今不是忙着督工,跑来靖宁侯府见我这个怪物作甚?”
这次,轮到陆启瞳不说话,她静静的看着宋丞,眼神中既没有畏惧,也没有别的,只有一派清明,一如他们第一次见面时那般。
“陆监造是不是害怕了,也是,你一贯见到的靖宁侯,起码是个衣冠端正,举止有节的人,而不是现在这副……”
他自嘲一笑。
“蓬头垢面,疯子模样。”
宋丞说完,见陆启瞳仍是毫无反应,他心中有几分失措,指尖不自觉地磨蹭了一下袖口。
陆启瞳将他的小动作尽收眼底,忽然伸出手,温暖的掌心覆上宋丞冰冷的手背。
宋丞被她冷不防一碰,习惯性的想要抽出去,奈何陆启瞳力气也不小,竟没叫她脱手。
“侯爷说完了?”
陆启瞳将视线从手上挪开,回到宋丞通红的双目上。
“如此,想来是轮到我了。”
她的声音不似往日一般轻快,而是低沉了几分,她感受着掌心里宋丞突出的骨节,道:“侯爷既不许我跟着七殿下造反,又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七殿下还指望着我能说两句话,如今看来也是白费功夫。”
闻言,宋丞的眼神闪烁,试图躲到一旁。
“宋丞,你心虚什么呢?”陆启瞳问道,“你跟七殿下谋逆的时候,不是很厉害吗?怎么我问一句,倒戳着你心窝子了?”
宋丞的指骨再度收拢,陆启瞳险些要握不住。
“你在怕什么?”陆启瞳看着他,“宋丞,告诉我。”
那一刻,房内落针可闻,风将窗外的树叶吹的哗哗作响。
“告诉你什么?”
半晌,宋丞开口,声音嘶哑。
“你是想听废物多年的靖宁侯,竟是妄图谋权篡位;还是想听三万老靖宁侯旧部抗旨不尊,为了我,刻意不去支援姜承博?”宋丞放弃了挣扎,“你说吧,你想听什么,我都会告诉你。”
“我想听,你为什么会答应秦璋。”
宋丞像是没有料到她会这么说,神情有一瞬间的凝滞。
“怎么,侯爷很意外?”陆启瞳轻笑,“侯爷认为,我想听的是那些忠良倒戈、国将不国的话本子戏码?”
宋丞道:“若非如此,我便……”
“侯爷不是说,我想问什么,你都会告诉我。”陆启瞳打断他,“我就想听这个,我就是想听世代忠良为何走了岔路。”
宋丞抿唇:“还能是因为什么,无非就是皇上识人不清,养了一头白眼狼。”
“哦?那这白眼狼早不反,晚不反,既不是趁姜家还未崛起之时打压,也不是乘着山河破碎的当下逼宫,早先存着千芳楼一地库的金银,半两也不拿出来养私兵,反倒是选了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时候,当秦璋手里的一把刀。”
陆启瞳紧紧手指,在宋丞冷白的皮肤上留下几道指痕。
“侯爷要财有才,要兵有兵,何苦屈居秦璋之下,就算是夺嫡成功,左右不过还是靖宁侯,费力不讨好。”
“我……”
“你根本就不想夺嫡,更不在乎龙椅上坐着的是谁,不是吗?”
宋丞看着她,有几分惊诧。
陆启瞳一字一句道:“我自从接掌军械司以来,听过有关侯爷的大小风声,没有一百,也有几十,前日皇上则直接明示我,叫我不要同侯爷走的太近,以免让人误会。”
“能误会什么呢,皇上日理万机,总不能操心着家国天下,还要顾虑着儿女私情,不现实。”
“花楹曾经告诉我,皇上容不下你,这句话我思前想后好几回,愣是没猜到为何,昨日我忽然想起一件事,茅塞顿开。”
宋丞道:“你别说了。”
陆启瞳却不理他。
“皇上此人,心眼还没有针尖大,自然容不下一个忠于百姓、而非忠于皇家的将军,若这个毛病还是流淌在一个氏族的骨血里,那这个氏族,毁了也罢。”
宋丞用力抽开手,从座位上站起来,顺势也将她拉起,道:“既然你已经明白,我无需多言,陆监造保命要紧,请便吧。”
陆启瞳闻言,声音高了一度。
“宋丞,在你看来,我就是这么一个贪生怕死的人?”
宋丞不言。
“全天下就你一个明白人,我陆启瞳就是个瞎子、聋子,我看不见秦琅荒淫无度,我听不见满京城百姓怨声载道,我就是崇仁帝手底下一条狗,闭塞五感,只知道阿谀奉承,是吗?”
陆启瞳言辞激烈,神情却是半分未变。
“既如此,你是个疯子,我是个小人,谁也不比谁强。”陆启瞳冷笑一声,“你说你废物多年,你怎么不说是皇上派人日夜跟在你身边,但凡露出半分锋芒,则会招来杀身之祸;你说老靖宁侯旧部抗旨不尊,你怎么不说你到底为何年少孤独,一个人撑起偌大个靖宁侯府?”
她深吸一口气。
“七殿下告诉我,我从头到尾都是朝堂博弈的棋子,你之所以变成今天的模样,是因为想放我自由。”陆启瞳的声音低下去,“是这样吗?”
“不是。”
宋丞回的干脆。
陆启瞳看着他,半晌,道:“我明白了。”
她抽开手,“侯爷,一个人的自由,从来不会被任何人夺走,无论什么时候,我的路,从来都不需要别人插手。”
“一场战争,足以证明皇上的昏庸,太子有之过而无不及,我但凡有点脑子,都知道应该做出什么选择。”
宋丞望着她干净的眉眼,登时觉得有些陌生。
眼前这个女子,早已经不再是那个,整日只围着姐姐转的小姑娘,她眼看就要入朝一年,这短短一个四季轮回,足以将她催成一个世故的人。
可她却仍然选择站在这里,拉他离开深潭。
无论她身在何处,这点从未变过。
“有些话,我知道侯爷此生都不会说出口,我也不会问。”
陆启瞳扬眉,神情倏然放松下来。
“如此,我会帮侯爷,夺回一切。”
——
夜半,桌上的饭已经冷透,宋丞站在窗前,思绪不知飘向何处。
“如此,我会帮侯爷,夺回一切。”
她知道了。
乍听瞬间,宋丞的惊吓胜过惊喜。
这意味着陆启瞳不仅对他的所作所为心知肚明,甚至于对他的过往、上一辈的恩怨也有了解。
宋丞不知道是秦璋告诉她的,还是陆启瞳自己听到的。
他闭上眼,想到那封早早被他烧毁的信。
——是他将自己关在侯府月余的原因。
当年夺嫡之乱,他略有耳闻,但此事连着他心里最深的伤疤,人都知道疼,他本能地不想去深究。
他不想知道老侯爷为何战死西北,母亲又为何积劳成疾,郁郁而终。
可他早晚有一天要面对,这一天来的越晚,越痛苦。
对于老侯爷的死,他想过无数种可能,却唯独没想过,是因为援军。
彼时,姜济戎还只是西北大营一个籍籍无名的参将,崇仁帝也才登基,他在夺嫡中险胜一筹,照理说应当先整肃朝廷。
可崇仁帝不这么想,他宁可相信姜济戎能有一敌当千的,也要将戍边的战将先折下马,扣了大营的援军,让老靖宁侯率领的三千骑兵尽数折在兰田关外,尸骨无存。
这一切,只因为五皇子试图拉拢过老侯爷。
所以他在侯府,足足发了半个月的疯,期间除了侯府的下人,无人知晓。
福禄的性格他知道,心里藏不住事,总会将他的异样告诉秦璋,而他能做的,只是在秦璋耐心耗尽之前,像过去一样,收拾好自己的心思。
变成那个刀枪不入的靖宁侯。
可他怎么也没想到,秦璋自己没来,却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把陆启瞳请来。
他偏偏拿陆启瞳没有任何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