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回首浮生恍若梦(三) ...
-
玄清很多时候在别人眼里都只是个闲散王爷,所以除了节庆日必须出席的宫宴场合,大多数时候,他都不愿意进宫,宁愿远游抑或是待在清凉台别院。但有时候也有例外,会在宫里的镂月开云馆小住几日。
暗夜在太液湖上泛舟,前往藕花深处,寻求八月最后一捧荷花,只有玄清才会有闲散的时间用来做这种看似风雅实则寂寞的事情。
多数时候他都是寂寞的,天山上的雪莲,暗夜里的流星都仿似比不上他寂寞。他的孤独凄清,本不需要任何人探询,只是那样的凑巧,那个意外跌进他采荷归来的小舟里窥见他的寂寞惆怅的人,是她。
窄窄的小舟船舱,他紧紧捂住她的唇,手心里有柔软的颤抖,心里却划过模糊的欢喜。暗夜中,她的脸好似热辣辣烧起一片红霞。他窘迫地放手,不自在的解缆撑舟,送她回宫。
小舟渐行渐远,荡向太液池深处,船尾荷香阵阵,漫天星辉倒映,如行银河汉霄。而最让他心弛神荡的是,这幅美景,有她共赏。
清明月光下,忽然起了顽意,将她比作西施,却被她一句“西施情何以堪”的清论妙语引出了他的肺腑之言:“宠而不爱,是对女子最大的轻侮!”
他轻柔目光如和风拂过,她的失神怔仲那样明显,像是触痛心扉。纵然知晓她的无奈与忧伤,也只能在心底悄然叹息一声,可以示人的伤悲与不能示人的心事,他不知道,哪一样会更沉重?于是只能弯腰重取船桨,缓缓划行。
直到她似乎平静唤他:“王爷似乎掉了随身衿缨。”他的心神才魂游回来,将小像小心翼翼放入怀中。
这是她唯一能被他收藏呵护的物事,代表他的理想与追求,寻觅可以知音唱和的知己,虽然她的人此刻正和他共处一舟,但却未必能及得上小像离他心灵的距离更近!
也许她看见了,也许没看见,这都不是要紧的事。哪怕她已隐约知晓他的心意,那又如何。他眸光如水,淡然答道:“此是清心爱之物,若然遗失,必是大憾。”
他自喜欢、自珍惜,与人无干。他清醒而自制,将柔情与关怀深锁心底,不会为人窥见,不会为她带来一丝烦忧。
不会牵扯,不愿令她为难,向来,他都只是跟自己为难,舍不得触到她一分半分。他的心事,只是他自己,与她无关。所以坦然、所以云淡风轻,所以襟月入怀,无牵无碍。
只是,在她婉言拒绝前往清凉台的邀约之后,他的心,微微有种被灼伤的痛。大概是,隐藏于心底的那一丝微弱的期盼与压抑过久的情愫还是教他受伤了吧。他苦笑,转念却又淡然:“清也盼望,永远没有那一日。”
不再看她的表情,他将小舟荡开,夏夜虫鸣,更深露华浓,湖水好似渐渐洇湿了衣衫,心也渐而渐次地被润湿、沉郁下去了。抬望眼,漫天星斗犹在,十里荷花,却好像比来时的路显得更漫长而孤寂了。
于是想着要去远游一番了。京都的空气里仿佛都弥漫着不得而知的愁绪,这是个一向不适合他的酒醉金迷之地。比起京都,他更愿意徜徉于苍山碧水,看芳草萋萋漫天涯,于是去了蜀中。
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一叶孤舟载着茕茕独立的身影,屹立船头,看巴山蜀水涌起的江浪层层堆砌,俄尔又散作雪浪飞溅。在夜雨绵绵,涨满秋池的蜀中驿馆,独对寒灯,聆听巴山夜雨,羁旅之愁与凄清之苦,与夜雨交织涤荡,不觉听雨而眠,一夜清梦。
他自是不能与李义山相比,义山的巴山夜雨之夜,尚有锦瑟可思可念;他的西窗下,没有佳人,只有梦里可以遥见她在皇兄身边笑语嫣然的侧影。这样也好,庄生晓梦迷蝴蝶,翩翩蝴蝶来入梦,抚慰他荒凉的心境。
虽然在梦里,他还是那样自制,距离她还是那样远,只是瞥见了她如珠的笑语,梦醒时唇边便不由噙了若有若无一丝笑意。
接近年末的时候,迎着漫天飞舞的风雪,从蜀地归京。再见她,又是在除夕夜宴之上,尽管沾染了一丝泛游归来的风尘倦怠,他仍然端坐在太后身侧,细细讲述蜀地所见所闻。
不晓得为何,她仿佛每一句话都能深深触动他的心扉,像是窥探得到他的内心:“王爷孤身一人,怕是体味不到义山所说‘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的情趣了。”
他清隽的面容平静无波,只有在仿似不经意间从她面上一掠而过的时候,眼里才会漾起一点温柔波光:“小王不解共剪西窗,却可入梦仿庄生梦蝴蝶。”
她一定是听懂了,却保持着宠妃的端庄举止,掩袖微笑,目光清淡而疏离:“蝴蝶也许并不是故意要入庄生的梦。”
他的心那样痛楚,手中紧扣白玉杯,目光终于忍不住再次看向她,终于忍不住轻声对她言道:“也许是庄生自己要梦见蝴蝶。”
她的脸上始终挂着清浅得体的微笑,这样小心翼翼地婉转提醒和拒绝他:“蝴蝶是庄生的理想……理想之于人,也许不如现实能够握在手中一般踏实。”
她是蝴蝶,他是庄生,却连邀蝴蝶入梦的微弱念头也不被许可。他的理想,不是她的现实,握在手中的现实总好过虚无飘渺的理想。她这样害怕,拒他于千里,不惜在皇兄面前冒险告诫他:就连庄生梦蝴蝶,也许都是奢望。
他了悟地垂首,耳边只听得一众宫妃针对她的唇枪舌剑,她在宫中的日子,哪怕是盛宠,只怕也是不好过的,何苦再为她平添一缕烦扰,岂非背离他怜惜她的初衷?
白玉杯中所盛,乃是她亲手所酿的桂花酒,散发着淡淡迷离桂香的淡酒,他倏然起立,一饮而尽,朗声为她解围。甄婕妤,玄清此时能做的,也唯有这些了。
不是不伤感的,连为她庆贺生辰,也只能躲在皇兄的吩咐名义下,穷尽着自己的心思。再怎样遗忘,太液同舟时的那一抹荷香,想必,她也是喜欢的。
四月十二,以满湖莲花为她芳诞庆生,以一曲凤凰于飞为她回环低落,那是他的梦想,却无端知晓,也必是她的梦想。他和她,总有共同的愿望,虽然简单,却是那样难求。无需表达,他知道,她懂。
是的,她懂,只是她不能“懂”。她的眼光如水,轻轻拂过他,最后落在皇兄身上,柔声说道:“多谢皇上。”声音欢悦,笑靥妩媚。
手心似乎还残留有那日触碰她嘴唇的余温未散,润泽着他无限惆怅的余温与想象,他不是圣人,若没有这仅有的温馨美好,实在不够支撑漫长的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