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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十二-终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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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他到印度的第一天,按照朋友的推荐专门去了一家能远远看见恒河的餐厅。因为地点多少偏僻,餐厅里的客人并不多,本应是最热闹的晚餐时分店堂里也显出两三分的冷清来。
岳江远挑的是落地窗旁的位置,一扭头就能看见远方一袭锦带似的光芒——那是沿着恒河岸的建筑夜间散出的灯光。这时的恒河水纵然隐在夜色中,却也被清楚地指出了蜿蜒前行的方向。
其实朋友特意推荐他来此处倒不是为了风景,而是为让他亲耳听一听每晚九点之后餐厅的例行娱兴节目——双目失明的老人坐在椅子上,状若无人地用古语吟诵在这个国度里流传千载依然不朽的长诗。
岳江远靠在座位上,一只耳朵里是老者苍老嘶哑的陌生语调,另一只里则充满着临时请的翻译那口音极重的英语。其实在这日复一日的讲述中,故事早已展开到岳江远不可能理情剧情的地步,但是他没有放弃,耐心地等待着每一句的翻译。
其中有一句,翻译说,在这茫茫世间,无人能彻底摈弃所行,但若能摈弃所得,他就被称为摈弃者。
听到这里岳江远一抬头,盯住显然已沉迷到故事中去的讲述者,很快他又低下头,手不自觉地开始找烟。
……
翻译的声音和讲述故事的老人的声音交织着,在他耳边翻覆,可是很多时候疼痛像一只巨大的钳子,足以把任何人从任何状态中拔出来。
因为痛,岳江远渐渐醒来。起初双眼无法适应强烈的光线,唯一能感觉到的就是四面八方涌来的刺目的白光;终于那片白光也消去,但紧跟其后的是更为强烈的疼痛,偏偏又痛不到足以让人神志不清的地步。在多重的折磨下他费力地侧过脸,努力想看清模糊作一团的四周。也不知道多了多久,他才看清病房里并不只他一人,而安静穿梭在各个病床间的护士那娇小的背影看上去竟和简有几分相似。
几乎是下意识地摇摇头,想弄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是在回忆到来之前,无可抑止的头晕和呕吐感更快,天晕地转之际一双手扶住他,一堆复杂的单词在同时飞快蹦出来。
岳江远哪里有心去听,为了看清楚她都挣出一额的冷汗来;护士见状不妙,忙收住十分紧张急促的语气,推他重新躺回病床上,飞快奔出病房不晓得找什么人去了。
她这一扶一推只让岳江远眼前一黑,半天都没有缓过来;他忍着一阵阵的钝痛,不肯放弃地继续回想他怎么好端端地会在医院里。
终于那暂时背离他的记忆被他收拢一些,好像一直有金属在互相撞击的耳内渐渐响起别的声音,男人女人的叫声,起来得极其突兀,结束得更加突兀……
“岳先生。”
破碎的思绪被短短三个字打断。岳江远听到熟悉的语言的第一个反应,就是迅速地扭过头去,他显然忘记了之前的教训,又一次痛出一身冷汗来;刚才与他打招呼的大夫见他脸色这么难看,脸色也一变,快步来到岳江远的病床前,先测心率,再查瞳孔,一番动作之后,大夫的脸色缓和下来,转头向跟在身后的护士用英语叮嘱了几个词,才又对岳江远说:“岳先生,你还记得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岳江远合起眼,等眩晕感稍加恢复稳定才再次睁开;当他看见医生的长相,多多少少还是吃惊了——中文说的这么字正腔圆,却没想到是白种人。
没力气盯着对方多看,岳江远习惯性地蹙起眉头,慢慢回忆:“我想大概是车祸。”
年轻的大夫点头:“山体滑坡导致的翻车,你是失事的几辆车上唯一的外国人,这段时间气象局和旅游局都发布了预警公告,不建议外国游客到这一带来。”
岳江远轻轻摇头,表示自己对这个预警一无所知。这时护士回来,把一沓报告交到大夫手上,他瞄了两眼后收回目光,看着岳江远说:“你很幸运,没有严重的外伤,右手的腕关节中度扭伤,但没什么大问题;其他的擦伤和淤伤也不严重……不过从你这两天昏迷的状况来看,我们担心……”
说到这里他忽然停下,不晓得是在考虑是否告诉岳江远,还是寻找合适的中文词汇。岳江远心想是后一种,他没有力气也不想催他,小心地靠在病床上,闭起眼睛静静等大夫告知结果。
等了一会儿,大夫再次开口,试着解释,但还是在最后无可奈何地说起英文来。但这时岳江远已经听明白了:“脑震荡?”
大夫点头,笑了笑,继续说:“你被行李砸到了后脑,而且从前几天和现在的状况来说,轻微的脑震荡是可能的,而且不排除其他的隐患。所以我们建议你还是尽可能尽快去大医院确诊……很抱歉,这里条件不够好,没办法完成这几个步骤。”
他态度真诚,岳江远却不晓得为什么自己一点也不在乎,听完这番话后只是环视了一圈病房。发觉自己这个时候还能笑得出来,他就不怎么费力地笑了一下:“我还以为我现在在新德里的哪家医院里,或者回去了。”
大夫摇头:“车祸发生后道路中断,所有的伤者都就近送到这里。这是这一带为数极少的像样的医院之一,一般的外伤或许不成问题,但是像这种程度的确诊,我们无能为力。既然你持外国护照,可以请大使馆协助。”
但是岳江远无心多听,就说:“我觉得很累,想再睡一下,但是头痛,给我打一支止痛剂吧。”
那大夫却很坚持:“岳先生,明天路就通了,你至少应该和家人或者大使馆联系,选择去更好的医院就医……”
但是说到这里他耸了耸肩,没有再继续下去,而是问:“还有哪里不舒服?”
岳江远没有把头痛和恶心告诉那个大夫,喝了一杯水后还是坚持只要一针止痛剂。他说:“我身体很好,而且只是被撞了一下,不至于脑震荡。”
“你的身体条件的确不错,昏睡的这一天多里各项指数也很稳定,这也是我们为什么没有立刻把你设法转到更大的医院的原因。但是从概率的角度,遇上车祸的概率和轻微脑震荡的概率差不多,既然你遇上前者,为什么就能完全排除后者?”说完他露出不能算是完全从职业角度散发出的笑容。
岳江远瞄了他一眼,说:“大夫,你还负责算概率吗?我想要我的护照。如果行李还在的话,也请麻烦你找人拎过来。”
大夫再没多说,指导护士替岳江远打了一针止痛剂。那个护士看起来手脚很利落,但真的找起血管来简直要命。好容易推完针,岳江远不可思议地抽了口凉气,指着手臂上几个血点说:“我只是要一支止痛剂。”
脸上不见了笑容,那大夫这时淡淡开口:“岳先生,你不是在新德里孟买,恰恰相反,这里是全印度最贫穷的几个邦之一,专业的医生和护士都很缺乏;就连这家医院本身,都是联合国的产业。”
岳江远听到这里也就没有再说下去,又看了一眼那个大夫,忽然发觉他还很年轻,但即使在表达情绪,依然克制。岳江远再轻轻摇摇头,问:“如果顺利,多少天之后我能出院?”
大夫稍稍沉吟一下,说:“如果恢复得好,十天半个月不成问题。”
“有单人病房的话,我想就在这里住十天半个月。我还没到目的地。”
大夫有点惊讶地挑了下眉,却没有深问下去,他手头远远不只岳江远一个病人,替他再次测了脉搏和血压,等止痛剂的效力发作上来后,也就走了。
岳江远既然说了要住,就真的住了下来。大夫说的基本都对,只是些皮外伤,慢慢总能愈合。
病房外院子里有两棵菩提树,枝叶相依,郁郁苍苍撑出一片阴凉天地。岳江远没事的时候就到楼下走一走,医院里年轻的护士们凡是能得空的,都愿意找个机会和他聊一聊,说说笑笑的倒也很热闹。
那天天气不错,岳江远从自己的病房里搬了把椅子坐在树下晒太阳。一群孩子就在附近踢球,搅得整个院子尘土飞扬的,阳光慷慨地把那些灰尘托到半空中,本不起眼的灰尘在光线下顿时化身金屑,飘飘荡荡落在那群孩子们的身上。正午时光,岳江远容易眼花,好像只要一个不留神,就能看见那些笑闹嬉戏的孩子满身都是金光。
他看见那个大夫脚步匆匆地赶往病房,还是扬起手打了声招呼。看见岳江远悠闲地坐在那里大夫也停了下来,点头:“打过针了?”
偶尔又偶尔的,那个兼起主治医师职责的年轻大夫,也会在午休时候过来陪岳江远说一会儿话,这时岳江远哪怕再累也会打起精神——毕竟这是他在这个陌生地方说汉语的唯一机会。
岳江远低头看了眼手臂上的血点,然后牵一牵嘴角,也点头,说的却是全然不相干的:“你汉语说得太好,我都不习惯。”
大夫一怔,本来已经迈开得步伐又收了回来。他看了看表,觉得时间还早,就笑,慢慢说:“我念医学院的时候室友教的。太久没说,都忘记得差不多了。”
“已经说得很好了。”岳江远是那种看到别人笑自己也能笑起来的人,他也微微一笑,看着大夫说,“那天你说汉语吓了我一跳。对了,这里的护士告诉我说你快要走了?”
“嗯,如果不是这次的意外,这几天就要动身了,不过现在这么多病患,还要再待一个月吧。”
“我也听说你已经在这里待了三年了,实在很了不起。”
那个大夫眨了眨眼睛,虽然最终又笑起来,那一瞬间的犹豫岳江远还是不小心看见了。只见他转开目光,也去看那群玩耍的孩子,还是慢慢地说:“当初也没想那么多,各种巧合之下,也就来了。后来看这里实在缺医生,不知不觉就待满三年。其实福利不错,每年也陆续有短期的志愿医生过来,时间过得很快。”
“不管怎么说,都是很有理想和热情的工作。我没想到你在这里待了这么久,真不容易。”
他忽然转回头,还是微笑:“很多事情到了最后,唯一的支持和安慰,不就是理想了吗。”
“嗯……”
看见大夫深色的眼中的光芒,岳江远心思一转,总觉得面前这个人不断微笑,却在同时不断地更深地隐藏什么。念及此他悚然一惊——不断地微笑,又在笑容里隐藏一切的人,到底是谁,他是在看别人,抑或是下意识地找一面镜子。
他再度准备开口随便说点什么,以拨散心中油然而生的不快,一个奇怪的声音打断他;还来不及看清楚,一个人影先一步栽到岳江远的怀里,惊天动地地哭起来。
岳江远看清是简,倒吓了一跳。她哭得实在太厉害,抽泣着说着破碎的话语,似乎随时随地都能晕过去,他怎么也想不到还有人能有这样一个哭法,但最初的惊讶诧异过去,他平静地拍她的肩膀,并竭力听明白她究竟想说什么,但是,一切的一切,对止住简此刻的泪水,毫无用处。
她哭得久了,却还没有丝毫停住的意思。岳江远的目光无意中瞥到已经自觉站在十几步外的大夫的身上,继而发觉不知几时起,已经有一群人站得远远的,但目光无不投向他们。
他本就被简哭得心烦意乱,这下更是尴尬起来,安慰的节奏一乱,继而变得手忙脚乱起来。他手上的力道无意识地加重,终于引得简泪眼婆娑地抬起头来,只这短短工夫,简一双眼睛肿得像桃子,手指神经质地紧紧扭住岳江远的衬衣,用力得每个指节都发紫。
嘴唇哆嗦了半天,她终于挤出一句:“你到哪里去了……你到哪里去了啊……”同样的话语哽咽地重复了两次,脚一软,就往地上坐去。
岳江远忙架住她,但最后却是陪她一起坐在了地上。他轻声地说“好了好了,我就在这里”;同时简搂住他的脖子,哭声埋在岳江远的颈项间,闷成这边夜晚常能听见的远方天边的夏雷,而滚烫的泪则顺着衬衣领口缓缓下滑,又被高温蒸发了。
说来也怪,当岳江远听清楚简在说什么,即刻不慌了,但隐隐而来的是某种置身事外的荒谬感,他也用力去拥抱她,等她镇定下来。也许是他拥抱的力量,也许是简自己有了意识,十多分钟后,她停止发抖,推开岳江远,低头从包里掏出面巾纸恶狠狠地擦了把脸,就不顾自己几分钟前还哭得天昏地暗,用哑了的声音指责:“你知不知道找到这里有多难?你怎么能出事这么多天一个电话也不打?大家都在找你,都在找你,又都希望只是虚惊一场没有宣之于众,我还以为你怎么了……你真的不知道找到这里有多难……”
她一顿,眼看又要哭,岳江远苦笑了下,按住她的肩膀:“好了,不要哭。我差不多好了,都准备出院继续旅程了。”
简一听眼神顿时凌厉,忘了哭,盯住岳江远问:“你还要去哪里。”
这不是问句,说出来有着咬牙切齿斩钉截铁的味道。岳江远却不着急,与人周旋的本领很自然地用出来——就算对方是简。他微微一笑:“你看,你刚才一直哭,大家都在看呢。起来吧,去病房,我先给你倒一杯水。”
接下来的半天里简问他各种事情,从现在的身体状况开始,最终还是绕回怎么能受伤之后心安理得谁也不知会就这么待在医院这个话题上。起初岳江远避开了几次,转到其他话题上,后来简的倔脾气也上来,无论岳江远怎么样试图绕开话题,她就硬梆梆扔一句“我问的是你怎么能不通知我们”过去,面无表情,毫不动摇。
如此拉锯再三,双方都失去了耐心。简几乎是用吼的:“我赶过来,差不多三天没睡,从新德里过来的路还在修,颠簸得我连胆汁都要吐出来,你是不是至少可以给我个理由?要是觉得你的死活和我们在国内的人没关系呢,好,随便你,但是你一定要跟我回去,我们去医院作全面的体检,这边我不放心!今天就走!”
岳江远还是没有动气。他坐在有阳光的椅子上,平静地看着又急又怒的简;简说完之后也看着他。两个人都不肯妥协,但后来岳江远忽然低下头,露出个笑容来,又保持着这个笑容抬头,轻轻说:“我已经出来了,短期内,就不会再回去了。”
他越是坚定,越是这种轻描淡写的表情,简不用多看也就明白了。但是此刻她听完这句话气得整个人都在发抖,脸色阴沉到了极致,反而能诡异地显出一丝笑意来:“好,岳江远,算我多管闲事,我活该!”
说完她拎起包,扭头就走,彻底忘记了自己来的初衷;手已经扶在了把手上,气急攻心的她眼前一黑,三秒之后才缓过来。简忽然没了发怒的力气,黯然地低下头:“不要再闹了,你这次出事,我们都吓坏了,你还是回去吧,你总要出面和大家有个解释,电影公司,影迷,这么多人……你总不能继续若无其事地旅行……”
岳江远想了想,摇头:“我还没到目的地,我也不欠任何人解释。”
她深深吸气:“你这个自私自利的混蛋!”
门被重重甩上,岳江远其实听见了简话语最后那一点点的哭音,但他闭上眼睛,什么都没有想,更罔论有所动作。他从病房的窗边听见楼下的庭院里高跟鞋匆匆跑远的声音,就再次睁开眼睛,极度疲倦地笑了。
……
不到一个礼拜之后,岳江远已然准备出院。那是他在这个医院的倒数第二天,他吃完午饭后照例到医院的院子里晒太阳,阳光依然很好,但是空气是潮湿的闷热,他走到那棵菩提树下的椅子上,还没来得及坐下,目光就被散了一地的烟蒂吸引——很显然,在之前,有人在这个位置上,至少是以不稳定的情绪在抽烟。
他皱着眉头,踢开那些烟头,清出一片至少让自己看着舒服的空间来。但是进展到一半他又改变主意,转去搬椅子,想换去树荫的另一面。
他的动作猛然停住,就像是被人从脊背上抽去一根弦;僵立片刻,眯起眼睛细细观察了一番地上那数不清的烟蒂。
椅子被放了下来,岳江远坐在椅子上,往后仰,阳光顺着树枝的缝隙流淌下来,刺痛他的眼睛。他用手遮住双眼,手指的缝隙依然遮挡不住无孔不入的光线。
可能就是在不久的刚才,有人坐在同样的位置上,一只手夹着烟,另一只手习惯性地在沉思时维持着轻轻叩打扶手的姿势,他抽烟的时候眉心总是蹙在一起——像大多数他独处时那样,偶尔想起什么时候,嘴角抿一抿,又很快恢复成若无其事的状态。
岳江远不晓得他这天是不是戴着眼镜,如果是,光线又太强,他也许会在转动目光的同时不自觉地眯眼,眼底有琥珀色的暗光,然后眼角蜿蜒出细细的纹路。那是岳江远记得的纹路,他曾经亲吻过,手指也曾在其间寻找过出路,他仍然记得当时亲吻之时亲密的湿意,也记得抚摸之际划到鬓角那微微扎手的触感,当时他不知道,那是永远找不到的路。
拒绝再想下去,他放下手,低声说,懦夫。
第二天岳江远收拾好行李离开,走到医院门口想想,决定还是向那个大夫道别兼道谢。没想到找到大夫后发觉他也是一副收拾好行囊即将远行的架势。岳江远暗暗诧异,出于礼貌却什么也没有问,反而是那大夫难得开朗地说出自己的目的地。
“你也去那里?”
“你也不相信吧,我来印度这么多年,居然没有去过。”
“可是你……”
他想说的是医院这么缺医生,他怎么走得开。大夫心情很好,一摊手,告诉他:“如果不是这次意外,山体滑坡的第二天我就该走了。一个月了,新医生早到了。”
岳江远恍然,他竟然在这里待了这么久。他愣愣看着大夫背起旅行包,听他提议,既然去同一个地方,那干脆结伴吧?
思考了一下,岳江远就说,我随便。
后来他们到了目的地,待了一个多礼拜,有一天晚上两个人不知道哪里发了神经,搬了一箱啤酒坐在旅馆的阳台上喝。喝啊喝啊岳江远脑子糊涂了,就问已经熟络起来的大夫,喂,你曾经迷恋过什么人嘛。
酒精也让那个大夫有点犯晕,他点头,灌一口酒,说,有啊,不堪回首。
13
岳江远在佛罗伦斯度夏的第一天,他忽然在半夜醒了。自他定居欧□□五年光景,半夜转醒的习惯渐渐改了,近两年从来没有发生过。醒来的初一刻还当是在做梦,天花板上的葡萄藤花纹更让他迷惑,后来身边的人动了一下,这才知道,原来自己醒了。
他想了想,确认自己在飞机上并没有睡着,不明白又是哪里出了问题,但睡意颇浓,辗转一阵,还是勉强睡着了。到了第二天起来吃早饭的时候,惠斯特打开报纸时忽然抬起头,问:“昨天晚上没睡好?”
岳江远端茶杯的手动了一下,挑起眉,说:“你也醒了?”
“觉得你一直在翻身,因为你在做噩梦,但后来看不像,就继续睡了。”
“哦,我以前半夜不是会醒吗,昨天又醒了一次。”
“不是早就改过来了吗?”
“是啊……”
岳江远也正要表达下自己的惊讶,电话响了。这下两个人都有点惊讶,想不通这才到一天,会有什么人打电话来。岳江远一边说“可能是推销”,就离开座位到餐厅的另一端去接电话。
他拿起听筒不到一秒就笑了出来:“我起初还以为是推销的。”
“找你真不容易。”简在电话那头长长吁出口气,“先要算好时间打到英国去,正好清扫工还没离开,说是你们到意大利来了。你在这边的电话我翻了半天才翻到,又不知道什么时候到,再等了一天,这才敢打电话来。我还担心你第一站不是佛罗伦萨,幸好你在。”
她一直语调轻松,带着惯用的调侃口吻,岳江远听了心情顿时大好,微笑着听她说下去——自当年简在印度负气离开,随后岳江远又远赴欧陆游历求学,几年间两个人硬是没有联系过一次;直到几年后她嫁给环晏最大股东的长公子,第一个孩子出生后,才算是渐渐恢复了联系,唯当年嘻笑怒骂毫无芥蒂的日子再不复寻:岳江远读完学位后,阴错阳差又转回美术执导的本行上。他不是本地人,又有心从头来过,每一步都前进得辛苦,除了周围的圈子,和国内的朋友联系日渐稀疏。而简则在相夫教子之外,竟在几年中代替无心继承家业的丈夫成为环晏的高层;她行事素来雷厉风行,进了环晏更有变本加厉的趋势,几年中环晏风头大盛,她却是忙到已经能走多少懂事的孩子都不认得她的地步了。
可是听到“幸好”二字岳江远没来由地心沉了一下,等简抱怨完一通,他才问:“这么着急找到我,总不是只为抱怨的吧。”
简笑了下,还是和刚才一样的全然不见阴霾的口气:“就看你赏不赏光了。”
“怎么?”
“我第二个孩子下个礼拜满月,摆了几桌满月酒准备和朋友聚一聚,你既然错过了一次,这次就不要再错过了吧。而且大家都有些年没见到你了,你就趁这个机会出现下吧。虽然我一直强调你还活着,但是活着而不和大家联系,说不过去吧。”
她语气越轻松,岳江远的眉头暗自蹙得越紧,没有觉得一点惊讶和喜悦。等简停下,他轻轻笑了笑,问:“上次你打电话来是两个月前,这么大的事,怎么一点风声不露?”
简理直气壮:“你讨厌小孩,我何必和你说这个,说了你也不见得会有什么表示。只要你能来,我就很感激了。如何,下个礼拜三,回来吧。”
岳江远没有急着答话,反而是侧头看了眼餐桌边的惠斯特。后者已经放下手中的报纸看着他,询问之意溢于言表。岳江远对他摇了摇头,总不愿意往明知道最合理的方向想,还是陪着简说下去:“孩子取名没有?男孩女孩?我们也好准备礼物。”
“女孩,叫蒋蕊馥。那你就是来了,要我帮忙订酒店吗,不,还是住在我家吧,这样方便。”
“她长大多半怨恨你给她取这个名字,笔画硬是比别人的多出一倍。”
“那也是多年后的事情了。”简大笑,“好了,那就这么说定了?”
他这时忽地语气一转,再无笑意:“你知道我最不喜欢别人骗我。”
简一愣,静了不到一秒,方笑骂:“你又是怎么了,神经啊。”
岳江远却不说话,站在电话旁翻着台上的杂志。话筒那头的呼吸声蓦地急促起来,良久,那呼吸平缓下去,简慢慢说:“那好,你听我说,我知道这样不太合适……很糟糕,但是,你听我说,我觉得你还是回来一趟,唐……”
条件反射一般,岳江远先把电话掐了,又在良久后才发觉是自己掐的电话。他把听筒放在眼前,细细端详,仿佛至今没反应过来为什么会是自己把电话掐了。
渐近的脚步声让他回头。对上惠斯特的目光,岳江远耸耸肩:“朋友让我回去一趟。”
他全然没意识到自己说的是多年不用的中文,惠斯特目光一闪,也用中文接上去:“我听见了。你还握着听筒,电话会打不进来。”
他手一抖,重重放下电话。这样的失态让他自己都厌烦,眉头皱起来,却勉强对惠斯特一笑:“没事了,继续吃饭吧。”
这顿饭似乎吃了特别久,两个人一直没离开餐桌,没说话,一个人看报纸另一个以慢到不能再慢的速度反复给同一块面包涂黄油。但是再怎么沉默,再怎么放慢速度,早饭还是要吃完的,只见岳江远深深地吸气,抬起眼说:“我去打个电话。”
其实他手边没有留简的电话,还是靠来电显示打回去。电话那边简的声音有点变调,不知道是懊悔还是紧张,听见岳江远的声音先开始道歉。岳江远打断她,也道歉:“对不起,太久没听到这个名字了,一下子没习惯。”
简又愣住:“那你还回来吗?”
“他怎么了?”
这次电话反而比上次那个更短,基本上都是简在说,岳江远就是听,偶尔嗯一声,表示自己一直在听。临了他声音低下去,没有情绪,说:“再说吧。如果我回来,会提早通知你。”
“你还是现在作决定吧。我可以帮你订机票,送到你那里。”
岳江远却笑:“这么说来,是没有蕊馥的了?”
简沉默片刻,苦笑:“一个就够了。”
这次二人平静地互相告别,但还是没有定下最终的结果来。岳江远再看了眼电话,然后看表,开口时语气里已经多出种从容冷静的镇定,他问惠斯特:“你能不能把你们医院心血管科主任医师的联系方式给我?我有几个问题想问。”
惠斯特点头:“没问题。我这就去找。”
惠斯特没多久找到电话,打过去后对方一面说,惠斯特一面在旁边轻声为岳江远解释一些医学上专门的术语。说到最后惠斯特的脸色倒先阴沉下来,而岳江远倒似无动于衷的,默默听完惠斯特同事的解释,道了谢,挂上电话,竟然还能牵起笑容:“我都知道了。对了,今天说好去美术馆的,时间也差不多了,我们换衣服吧。”
惠斯特伸出手搭在岳江远肩上,包含着安抚的意思,但岳江远抖开,仰起脸说:“没问题,我们还是尽早出门吧。”
当天夜里岳江远又一次醒了。这次他头脑清醒,却愈加烦躁,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连续两天都醒来。然后平空而起的声音惊得他差点坐起来,等发觉说话的人不过是惠斯特就干脆坐起来,用劲地搓脸,直到双颊发烫,又垂下手臂,茫然地看着黑漆漆的房间,听身边的人问:“又醒了?”
“嗯。”
惠斯特把床灯扭开,陡然亮起的光线让岳江远眯起眼,很久才适应过来。但适应之后他清了清嗓子,淡淡说:“我想回去一趟。”
惠斯特微微皱眉:“你是说……”
“嗯。”
他简单地应了声,算是回答了。惠斯特看了看他,眉头还是没有完全舒展开:“需要我陪你一起回去吗?”
“没关系,只是去探病,很快就回来。”他很快地拒绝。
惠斯特转头去看岳江远:他的头发乱七八糟地几乎遮住整个额头,下垂的睫毛覆住大半视线;他大概是在想什么,或者已经在思考的同时做了决定,下颔收出坚硬的线条来,但表情意外的轻松,甚至有隐隐的解脱。
这样的神色没来由的让他想到很多年,当时他在医院的房间里收拾行李,目光投向窗外时,看见庭院里树荫下的岳江远。那个时候他不知在想什么,仰起脸靠在椅子上,很久之后他站起来,脸上大致就是这样的神情。只是那时他神情中多少带着一丝忿然,但眼下,却是平静到极致了。
惠斯特念及此心底某一个角落蓦然柔软起来,就像回到两个人刚刚在一起的那段时间;他张开双臂拥抱身边的岳江远,不去问他本不知道的事情,只是玩笑一样轻轻说:“那就去吧。我宁愿我们天涯咫尺,也不要咫尺天涯。”
太久没有玩这种文字游戏,惠斯特说这句话之前还想了很久,确定自己没有把两个词的意思弄混才很不经意似的说出来。但说完之后岳江远并没有像往常那样笑出来,反而震了一下,整张脸即使在灯光下也能看出异乎寻常的苍白来。
他不可思议地看着惠斯特,冰凉的手指触上他的脸,半天,岳江远绽出个轻微的笑容:“是啊,那就还是去吧。”
说完,贪恋对方身上的温度一般,岳江远紧紧抱住他。
……
回去那天天色非常好,简专程来接他。隔了这么多年,两人再见一瞬,双方都怔住,没想到光阴把彼此这样改变。但忡怔也只那么一瞬,就相视大笑起来。简说岳江远,怎么几年不见,你反而更加帅了,老天爷是不是都眷顾这种长相的男人。岳江远先拥抱她,亲吻她的脸颊,才说,不行啊,你老多了,黄脸婆了。
话音才落,简一拳招呼过去,狠狠砸在岳江远肩膀上,神情看似凶狠,但眼角眉梢不自觉露出当年笑意来。岳江远却一味地笑,看着她,像是要从她身上看出这些年发生的一切事情。终于二人皆讷讷无言,简回头指指等在那边的车,说:“好了,上车吧,就住我家。”
但岳江远先看见的是机场外一张印有乔琬面孔的巨大的广告牌,代言某奢侈品,摄影师水平上佳,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好的。简察觉他的视线,有些尴尬地咳嗽一声,岳江远听见后笑着转过头来:“还是先去医院吧。”
“不着急吧?”
“我答应要早点回去。其实回来也只是想看一眼,至于他看得到看不到我对他估计也没什么区别。所以还是早点看早点了。”
“那好,随便你。”
去医院的途中岳江远开始问他在意大利没有问的事:“就是忽然发作的?”
“对,据说当时他人在片场,就在监视器旁边倒下去,前一分钟都还是好好的,所以把所有人都吓傻了,赶快送到医院去,才知道事情不妙……他心脏不好,这么多年,居然没有人知道。以前看他熬夜之后那样吃药,他说是阿司匹林,是降血压的药,是复合维生素,是这个那个,我们居然都信了他。”
岳江远听着她详说事况,目光在同时转向车窗外,说:“那现在呢,肯定还在医院吧。”
“是,就为不能回去每天发脾气。手术是短期内不能动的了,没人想到会一下子急转直下到这一步,都不敢告诉他,还是告诉他是血压的问题。”
“要是知道所有人合起来瞒他,唐棣文肯定大发雷霆。”
“所以不能让他知道啊。”
“那你何必打电话要我回来?”
他言下之意是他这一回来,专程去了医院,以唐棣文的心思,病情肯定再难瞒住他。但问完这一句简一直不肯搭话,转念一想岳江远自己也明白了,嘴角扯出个不知道是不是笑容的弧度来,轻轻地自言自语一样:“呵,反正没救了。你打电话给我,是要我不留遗憾?”
“岳江远,你……”
“谢谢你。如果不告诉我倒也罢了,既然告诉我了,还是要回来的。”
他态度平和,无怨无怒,倒让简暗暗吃惊了。尽管这些年过去,她还是没有忘记两个人闹得最僵那段时间里岳江远的状态。于是她苦笑一下:“我其实在打这个电话前犹豫了很久,怕自己多管闲事,你可能已经忘记了,现在又过得那么好……不过听说乔琬也托人联系楚莺去了,所以我才……”
岳江远还是很坦然地接话:“我已经谢谢你了。不见他,我是会遗憾的。这几年虽然转回美术执导,但越往前走,越是体会到当年他教我那些东西的用处来。如果当年不那么贪玩,学到的还要更多。为这个,我也是要感激他一辈子的。”
“他是个好导演。”
岳江远没表态,沉默了一阵,才说:“简,其实你什么都知道,我是没有能瞒你的。但是现在我还没调整过时差来,脑子乱,不晓得要和你说什么。”
简一震,浮出理解的笑容:“我都知道。他认识你多少年,我也认识你多少年啊。”
他转过头注视她——早春时节,下了雨,气温骤降,她递咖啡给他,说是可以止困取暖。接着他笑了:“你信不信我还能说出那天你穿什么衣服?”
简一撇嘴:“你说啊。”
“你穿紫色的衬衫,系稍浅颜色的丝巾,米色裤子,高跟鞋至少五厘米,还配了珍珠耳环。”
“天啊,你怎么可能还记得?”
“当时你说唐棣文要你端咖啡来,我以为是你和我搭讪的借口。”
只是一开始,他就错了。
简偏偏脑袋,轻松起来:“他的确要我端咖啡来,但这正好给了我同你说话的理由。”
可惜结局不是阴错阳差,就是早已注定。
他们看了眼对方,都笑起来。不久之后医院到了,岳江远虽然还是轻轻松松说着笑话,可是简瞥一眼他绷起来的下巴,心也跟着绷起来了。
按理说探望唐棣文这样的病人一是需要主治医生点头,二是需要病患本身同意。但简之前肯定打点过,领着岳江远直接去找主治医生。正好医生也要去给唐棣文做每日的例行检查,两行人在走道遇上,无论是大夫还是护士,看见简身边的岳江远后都定住,又在下一刻异口同声:“岳江远?”
这样随时随地都有可能被人认出的日子早不记得过去了多久。岳江远显然比其他人更不习惯,点头的动作有点僵,但还是很快周旋开:“是我。路上说吧。”
但是在去唐棣文病房的一路上岳江远什么也没问,静静地跟在医生后面,回想来之前反复背过的一些医学数据和标准。他背得太熟,才起个头就到了最后,以至于不知不觉就到了病房外,若不是简眼疾手快拉他一把,就跟着医生进去了。
这时简的紧张终于姗姗来迟,她不停地在走廊上踱步,时不时侧过目光去瞄站在最近窗台前面色平静的岳江远,好像盯着他自己也能不再心慌,然而事实却不幸相反。就在她莫名其妙觉得要落荒而逃时,岳江远偏过脸,微笑:“我觉得我还是改日再来比较好。”
“好……”
然而最后岳江远还是改变了主意,走到走廊的那一头后再度毅然地扭头走回去。医生护士都还在忙,病房的门开着,只要角度挑好,总能有一方在另一方不知道的情况下观察到对方的一举一动。他无声地一步步走近,最终在看见一脸不耐烦的唐棣文那一刻彻底的镇静下来,再无所担忧和畏惧。
他老得快,神情里恹恹的疲倦衬出一种和实际年龄不相符的阴郁苍老;人也瘦下去,发紫的嘴唇抿着,嘴角的纹路益是显出有增无减的专横固执来。
看着一直在看书的唐棣文岳江远毫无自觉地晃了一下,之前他都在反复地回忆那些数据,但从看到他的第一眼起,当年唐棣文说笑间的神情瞬间在眼前掠过。他就问自己:或许走错房间了吧,那就不是他吧。
当然是他,老得再怎么厉害,病得再怎么憔悴,这样的神情动作,怎么不是他。
他在病房外低头沉思,根本没有发觉唐棣文不知几时转过脸来,目光炯炯地盯住病房门口;所以当岳江远后来抬起头来那一刻立刻被这样的目光震住,下意识就退了一步。
很快他知道他不是在看他,甚至不是在找什么人,多半是又想到某件事,用这般姿态沉思。但唐棣文的目光奇异地给了岳江远勇气,他耳中一直存在的嗡嗡的回响消失了,手也没有抖了,他慢慢微笑,大步走进病房,神情自若地向唐棣文问好:“看来不像他们说得那么严重。”
唐棣文眉心一紧,摘下眼镜把目光移到岳江远身上。
纵使时光是个任性的情人,忽而慷慨忽然吝啬,一下百般温存,格外优待,转眼又不耐烦地苛刻盘剥,能在短短数日让同一个人的外表苍老十岁不止,但她却对他们的神情脾气无能为力。
唐棣文轻轻扬起嘴角,眉头在下一刻展开,笑的时候眼底幽冷的光荡开,意外喜悦厌恶漠视都看不出,只能看出嘴边是他惯有的漫不经心又像是异常专注的笑意,语调也是镇静的,岳江远在其中还听出淡淡的嘲讽:“啊,是你。又是谁告诉你我说不定明天就死了的?”
岳江远没理他,随手扯过最近的凳子坐下。唐棣文没有得到回答,就自始至终盯着他,也自始至终没有流露出丁点情绪,冷冷的,彷佛是在考量。
可是岳江远知道,其实不是的。就好像现在的自己,这么镇定,笑容满面,只是为了隐藏恐惧而已。
原来这么些年,再度见面,会是这样的。他不去想,总觉得就能挽住事情前行的脚步,毕竟一厢情愿素来是伟大的力量。
其实从几年前起,有意无意,因缘巧合,他忽然开始明白他了。
当然这些东西不必去说,无从去说,眼下有的只是这一刻相见无言的两个多年不见音讯全无的相识陌路人。
但也就够了。
医生做完例行检查,向唐棣文与岳江远一一招呼,就要离开。岳江远猛地反应过来,站起来,问医生要几个数据。医生听他这么流利地报出一堆数据,先愣住了,之后才迟疑地看向唐棣文,无言地询问。唐棣文漠然地一摊手,随便他去。
听了一堆数据岳江远面无表情,而后医生和护士都离开,唐棣文目光在岳江远手上的戒指上一停即过,不紧不慢地问:“男友是心血管科医生?”
“眼科。”岳江远飞快地回答,又飞快地扭过头,挤出个笑容来,“心血管……我猜你也不至于真不知道。”
“天下事不过自欺与欺人两种,他们要瞒,就瞒吧,反正也没几天好活了。”
他说得嘲讽而冷漠,十足地置身事外。岳江远再次坐下,看着唐棣文,不曾开口。
两个人默默坐了很久,唐棣文转开脸,看着床头柜上的一叠的书,说:“好了,濒死的人也不过如此,你都看到了。”
岳江远看见柜子上还有棋盘,就说,那我们下一盘棋吧。一个人下棋,未免无聊。
他稍微强调一下“一个人”,唐棣文的眉毛就挑了起来;岳江远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等他发脾气,可是没有,唐棣文只是沉默地点头,岳江远就离开座位,替他摆好棋盘。但在看见大好的阳光后转而提议:“去阳台上下吧,至少有太阳。”
“……可以。”
在太阳下坐久了,岳江远觉得热,起身脱了外套,挂在椅背上。再坐下来时他才留心到还裹在薄呢外套里的唐棣文,阳光照得他不知何时开始蔓延的白发闪亮,他拿着皇后,正在犹豫下一步的走法,然后语气平平地说:“你的棋下得好了。”
“下的机会多而已。你不是说过,一件事情成功与否,只看经验与天分。天分有没有我是不晓得的,那就只好努力累计经验了。”
唐棣文闻言一笑,落子,吃了岳江远的主教。他把棋子搁在手边时岳江远突然皱起眉头来,眼光没有片刻离开他发紫的指甲,语气是有点夸张刻意的玩笑:“老头,你的指甲太久没剪了,都没人照顾你吗。”
他愈是告诫自己镇静,语调反而颤抖得越厉害。好在唐棣文看来没有觉察,也皱眉抬起手来看,说:“不晓得他们给我吃了什么药,只有指甲拼命长。还好,也没长到吓人的地步。”
总之最后没人记得说到哪里之后,岳江远找到指甲剪帮唐棣文剪指甲。唐棣文眼睛不好,自己剪总是会伤到手,以前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只要岳江远留了心,偶尔也会替他修剪一下。
如今两个人在太阳下面,背上都被太阳照得发烫,指甲剪不是很好用,唐棣文手又无法控制地抖,岳江远再小心翼翼,一个疏忽,还是剪到肉了。
因为痛唐棣文的手抖得更厉害,但他转开脸,隔着镜片眯起眼去看太阳,好像不知道似的,留下一脸为难的岳江远对着苍白的手指和发紫的指甲盖发呆。
怔怔看着血聚成一洼,半天后岳江远才用另一只手去抹上面的血痕。但他这一剪剪得深了,血一时半刻止不住,唐棣文便轻轻抽回手:“好了,找护士包一下就是。”
他偏了偏目光,又笑了;岳江远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简忐忑地站在门外,又在看见阳台上的景致后蓦然露出安心的表情。
“我去叫护士。”岳江远说完对门口的简微微点头,再对唐棣文勉强一笑,就快步匆忙离开。
叫来护士后岳江远没再回病房,但取消了来之前订好的当日来回的机票,隔个三五日就去陪唐棣文下一盘棋。过去是决口不提的,近况没什么好说,总归就是下几盘棋,喝一杯茶什么的,就像萍水相逢的陌生人,逆旅中相见,为投缘或驱散寂寞而短暂地伴上一刻。其中偶尔一两次岳江远看见匆忙而来又匆忙而去的乔琬,两个人打了个招呼,倒也没有别的寒暄。
那天他帮唐棣文倒了杯热水,才走到阳台上。医院里的杯子他总觉得有诡异的味道,反复用开水烫了好几次杯子之后,还是把水倒得烫一点。这边唐棣文才喝掉三分之一,护士就来请他去打针。唐棣文不耐烦,眉头又拧在一起,不情愿地放下棋子,说“你等我五分钟”,就随着护士走了。
可是岳江远等了十个五分钟,唐棣文还是没有回来。
后来又过了若干个五分钟,乔琬惊惶失措地先跑到病房,看见安静的病房里空空如也,阳光透过大玻璃窗在雪白的墙壁上残下一道虹影,他面如死灰,杂乱的脚步声在走廊上响得骇人。
岳江远收回目光,一点不想动,目光胶在棋盘边的玻璃杯上。丝丝热气慢腾腾地沿着杯壁爬上来,如烟般散在明媚天光下。
他就想,哪怕再等上半辈子的五分钟,唐棣文也不会回来了。
实际上,从一开始,他就没有给任何人等待的机会。
尾声
从下车起就一直觉得领带系得太紧,乘着无人注意,裴仲颐又扯了扯领带,同时抱怨:“怎么这么热,这是开了暖气吧?”
杨睿偷笑,咳嗽一声;薇若早忍不下去了,正好四下别无外人在场,重重打了下裴仲颐方才扯领带的手,低声说:“你再扯就不能上镜了。”
裴仲颐抹一把额角的汗,皱眉说:“正好,如果反应不好,我这个坐立不安如烫锅上蚂蚁的样子不是正和了记者的意嘛,明天娱乐版也就有口水可写了。”
薇若特意打扮过,短短的鱼美人礼服裙,系一长串在中间挽了个结的珍珠项链,略施粉黛,论风姿绝不逊片子的女主角。她不理会裴仲颐的丧气话,斜了他一眼后说:“陆梅他们就要到了,要说丧气话,也到此为止。”
“我至今还是觉得只用岳江远来演这么个小角色是个浪费。我和杨睿这么辛苦才找到他,更辛苦地请他再出山,谁知道临到头,怎么反而是他做起美术指导来了?”
杨睿闻言苦笑,却安慰他说:“剪出来的片子你不是很满意吗,乔琬肯演主角,毕竟也是好事啊。”
“对她,”裴仲颐指一指身边的薇若,“或许是好事。对你我,那就难说了。”
薇若正要反驳,裴仲颐先瞥到一个人,赶快就先抢下话头:“你看,乔琬到了。”
她顿时没了火头,双眼发亮地看着西装革履的乔琬在助手和经纪人的拥簇下神清气爽地朝着裴仲颐他们走来。薇若小声感慨:“怎么会有人无论什么角度无论何时看,都是这么完美的?”
“那当然,看他的人是你啊……痛啊,你穿的可是细高跟。”被狠狠踩了一脚,裴仲颐吃痛,却碍着人来人往不敢龇牙咧嘴太离谱。
薇若剜他一眼,一副“你活该”的表情,但随后乔琬已经走到他们身边,微笑着一一打过招呼,又问:“看来我到的还是最早的了?”
杨睿看了表,答道:“还有一刻钟,应该快到了。”
乔琬烟瘾很大,站了一会儿就习惯性地从口袋里掏出烟来。烟盒才拿出来副业珠宝设计的薇若双眼一亮:“这是布契拉蒂的老款烟盒嘛,没想到你用这个。”
乔琬看了眼银质的烟盒,上面精工雕的是古早的亚平宁半岛的地图,顺口应道:“故人的东西,留下做个纪念。”
薇若扭头转对裴仲颐说:“布契拉蒂老店就在佛罗伦萨,你上次去应该去看一看。“
裴仲颐陪个笑脸:“没关系,我们结婚戒指去那里挑。”
话音刚落,杨睿就说:“来了。”
几个人齐齐回过头去,看陆梅和她家先生带着孩子走在前面,岳江远则在稍后推着坐在轮椅上的楚莺。
裴仲颐低声嘀咕:“楚莺和岳江远原来这么熟的。”
薇若也低声回他:“我也不知道啊。”
两群人汇合在一起,楚莺看见乔琬首先浮出笑容来:“没想到你到得这么早。”
说完就要从轮椅上起来。
她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但谈吐间举止气度已是这一代女演员身上再找不到的了。乔琬和楚莺是拍裴仲颐这部片子期间才开始有私交的,见她要起来,忙俯身去搀,不料楚莺一双手极自然地搭在身侧的岳江远身上,后者扶住她,又替她把拐杖拿在手里,才和裴仲颐他们打招呼:“路上塞车,我们来晚了。”
“时间还早。”
几个人互相问候打招呼的工夫里,陆续着这部片子其他的演职人员都到了,参加试映会的投资方和媒体也开始零星入场。由于剧组的消息一直封锁得很好,基本上每一个来的记者在看见岳江远后愣了,失声喊出他名字以求确认者每隔几十秒就冒出一个,紧接着闪光灯噼里啪啦亮起来,炸得陆梅也跟着愣了一刻,却转而向裴仲颐笑道:“好了,至少卖点又多了一个。”
但媒体的架势已经有点让他们中的一部分吃不消了。岳江远对陆梅使个眼色,又对离他更近的杨睿低声说了句什么,扶着楚莺,先进去了。
影片一开头就是一只手的特写,拿起电话,又放下,再拿起,拨了几个号码,第三次放下,就这么反复了一两分钟,终于那个电话拨通了,只听见手的主人说:“我太太失踪了,我要报警。”
看到这里陆梅噗地笑出来,偏过头对邻座的岳江远说:“不得了,这种开头,就该是唐棣文电影里的。裴仲颐还学得真是神形皆似了。”
声音说高不高,但足以让前派的裴仲颐听清楚。起初他暗暗有些窃喜,一直悬在心口的大石头微微落回去一点,同时竖起耳朵等待岳江远的反应。
他足足等了有一分钟,都没有等到,只听到一声类似笑声的轻响,还不知道是从谁口中发出的。
裴仲颐就收回心思,尽量客观地看自己辛苦数月之后的成品。随着剧情的进展,他满意地发现他可以轻易地从这部致敬电影中看出每一个属于唐棣文的细节来:他电影中特有的细节标志,选词的习惯,偏好的灯光和滤镜,道具服装,那些惊心动魄的长镜头,当然,还有演员的表演。
影片的情节并不复杂,妻子失踪的中年男人,在报警多日之后依然没有得到任何回复,就独自一人走上了孤身寻找妻子的道路。他与妻子是青梅竹马,就把两个人最早认识的地方当作旅程的起点,再走一遍人生之路。这一程他本意孑然独行,却总是不断地碰到闯入者,或是闯入他的旅程,或是强自把他拉入他们的生活中。他的计划一再被打断,每一程的陌生人最终离开他,终于他受不了其中复杂的牵扯,心力交瘁回到家,一直在等的电话总算到了。
这时裴仲颐才知道岳江远为什么在试镜之后竭力辞演转作幕后了,也许那些不熟悉唐棣文电影的人永远看不出来,但屏幕上的乔琬每一个眼神动作,每一句语气间微妙的差别,都在清楚地告诉那些局内人,他传达出来的,已经不是角色本身,更不仅仅是那个一直隐在电影里无处不在的唐棣文,而是出现在唐棣文电影里的所有重要角色的集合体,也包括乔琬自己。
他的演技到了一种圆熟到让人惊叹的地步,光芒四射,压过所有人,不,他用他一个人的力量,照耀了所有人。
直到最后结局那几个镜头出来——
他梦见自己走在无边的田野上,人群如潮涌来,他们穿着五颜六色的衣服,如同将赴盛宴,匆匆前行。
失焦的面孔模糊不清。他就拉住其中唯一一个面目清晰的,急问,这条路能通向哪里。
说话的男人如同带了面具,表情是有的,却全然不见生机,他笑了笑,也没有慈悲,回家。
你们去哪里。
脚步一刻不曾停留,声音冰冷麻木,去死。
另一个声音说,看你身后。
他回头,一个男人,骑着灰马,就在身后。
裴仲颐庆幸自己终究留下了试镜时偷偷拍下的大特写,那个指给乔琬方向又预告自己结局的男人的脸是岳江远的,被夸张地放大,再强调了光影对比,显得格外惊人,仿佛他不是陈述者,而完全就是那个灰马上的死神本身。他的存在只短短几秒,却代表着无可抗拒的压倒性的力量。
到了最终,依然还是他,成了唐棣文。
电话响了,吵醒睡梦中的男人。他听见听筒里说,这里是警察局,于是猛地坐起来,有我太太的消息了?
剧情戛然而止。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