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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6、第 8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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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南的建筑、气候、人文,凡之总总构成了当地世代百姓眼中独特的南方截影。如果用一个字来形容这片养育了江蕖祖上无数人的土地,也许单单“悠”字最宜。
悠闲宁愉,载怡载乐。
匆匆一年半载韶光流逝,又是暮春三月之朔,寒食节。
大晋北方一带寒食时禁烟火、吃冷食屡废屡兴,相反的是,中州以南的地方却都还大多固守旧俗,上至官府士林,下至市井白衣,皆约守熄灶禁火三日,撤下炙肉烹汤,改吃寒食当天特制的寒食粥、寒食面等物。
因禁以木铎循火,寻常人家里在寒食野祭上的熟食都要提前一两日备好。猪羊牲畜等胙肉都暂且免了,气候闷湿,放久了会坏,所以祭台上摆的主供品是青团一类的清果,取新鲜艾叶或浆麦草碾碎成汁,混入糯米粉后抟成半个拳头大小的团子,往里面包入各种甜咸的馅料,填得圆润饱满,再放上蒸笼蒸熟。
蒸熟后的青团个个色泽翠绿,表皮糯韧绵软,馅料馥郁浓厚,气味清香扑鼻,既是祭祖之食,也是应令尝鲜。
门屏外,一个小人影背屏而立,著骊黄色罗衣,外罩件妆花软绸比甲,梳一条茜红色垂缨缎带扎着的总角双髻,手上拿着个翠绿的青团,时不时低头咬上一口。
她嘴里不得空,脚下也闲不住,没站会儿就走停两步,一听到什么风吹草动,那双灵动的眼睛倏忽转向不远处的一堵短垣墙后。
外边正落着细雨。
几次下来,连个人影也没看到,青团一点不剩吃进肚子里了,老嬷嬷拿出绢帕擦干净三小姐细嫩白皙的双手,一边轻声哄她进屋。
“不行。”汝子沫摇摇头,“我就要在这里等。”
嬷嬷直发愁:“姑娘要等公子回府,也别在这门檐下一直杵着呀,这又下雨又吹风的,着凉了怎么好?还是快进门厅里去罢。”
这话子沫听了无数遍,耳朵都要生茧子了。她抬眼瞧天色:“雨就快停了。”鼻腔里轻轻哼了声,自言自语般:“我今日非要看看哥哥会让我等多久……”
老嬷嬷劝不动她。过了片刻,果然如子沫所言般雨歇,但汝子晏却依旧没回来,子沫憋了一肚子怨气,本来寒食人吃得就少,吃完个青团垫垫肚子,现在又开始饿起来,汝子沫正谋划着该再尝个枣饼,还是甜饧糖时,垂花门外终于冒出个熟悉的人影。
来人修眉联娟,丹唇外朗,长得十分一副好模样,难得这般柔美艳逸,较女子花容更精细三分。然而再细看一番,方知一身湛然独绝、爽朗清举,毫无一丝女相阴柔之气。
原是位风姿秀美的如玉郎君。
子沫一见上他,刚准备兴奋开口,忽然又记起自己还在生闷气,便按捺住雀跃心情,故意扭过头去,不看他,闷闷不乐说了句:“哥哥好大架子!找个人要等半天。下雨时就算了,雨停了这么久才见着你人,早知道你以后出门一趟,就别再差我候着,少消遣我呢!”
汝子晏见到她有些诧异,闻言失笑:“回府路上我就想你该不会信以为真,把我出门前说的都当真了,谁知还个一根筋的丫头。”
子沫气得把身子也背过去了。
汝裴承哪能不知道她是在闹别扭,子沫的性情实在太好捉摸了,但肉眼可见地不高兴起来。
好在汝裴承开口下一句便认了错,诚恳道:“好好,怪我。这雨下得及时,我在学政府上多留了会儿……”
“及时?”子沫皱起秀气的眉头,“哥哥胡乱说话,明明是意外的雨让人路上耽搁。”
“你这丫头嘴利,却是个不懂风情的。”汝子晏好笑地看着她:“你以为我在等雨停?我是在看雨、赏雨,就是雨下起来又何妨,大有人给我撑伞。”
汝裴承回不回来得晚,跟雨没有干系。子沫听出了这层意思,瞪大眼睛:“所以,哥哥你就是存心让我傻傻在这个等的!”
子沫人长了一两岁,如今看着越发像个正经姑娘,但在喜爱的兄姊面前,依旧还是一团孩子气。汝子晏颇为无奈:“我哪里知道跟你说句玩笑,你就什么都信了。你这直心肠……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赶紧多长几个心眼,免得以后被不知哪来的臭小子骗了。”
子沫脸又涨鼓起来,汝子晏不客气地伸手戳她的脸蛋,子沫跟他较劲不肯松气,玩闹到最后憋不住扑哧泄气,汝子沫被自己逗得笑出声,哪还能继续装模做样地发脾气。从小到大,汝子晏对她有多偏爱,子沫心底都知道,甚至于隐隐察觉出,哥哥对她的好比起对父亲母亲来说,还要有过之而无不及。
子沫哪舍得因点小事和汝子晏置气,一下蹿跳过来挽住哥哥的胳膊,躲在他臂弯小声埋怨:“哥哥太坏了。总是看我年纪小,好欺负。”
他们进了门厅,从廊道下而过,一路上,作为让子沫久等的赔礼,汝子晏好不容易被她缠着答应了清明带她踏青的央求。要知道裴氏对她管教得严,如非必要的出门拜客访亲,其余大多时候,只有汝子晏能在裴氏的默许下能让子沫出门游玩。
子沫止不住满意地笑。暂定下此事后,汝子晏问道:“父亲此时在家中吗?”
照惯例,寒食节官府儒序祭孔庙先贤后休沐三日。子沫点点头:“早先前就回来了,但自从回来后就一直在书房里和部署们座谈,二叔也在那儿,许是有什么要紧事。”子沫又提到裴氏:“母亲在祖母房中陪她老人家说话,我出来时她们正说到寒食节本该做个寒食家宴,不拘泥吃什么,但总归是个节,一家子聚到桌上说说话,随意吃点也好,谁知两位老爷依旧不得空。”
汝子晏听了这话,表情若有所思。近来朝廷没颁布政令律令,地方上也没发生什么要事,怎么突然间汝家两位大人……
他正寻思着,迈入院门时,庭中正有几人玩闹。
边上立着四五个穿桃红交领夹袄,一件儿青直撒花坎肩的婢女,围成半圈,刚好半堵人墙的“缺口”面对着汝子晏,他一眼就看到中间。
——一个蹒跚学步的孩童摇摇晃晃地,小胖手在空气中胡乱比划,一步一脚印往前摸索。这小小孩提的出色表现,立即引起女孩们的惊喜,赢来了一阵夸赞和亲抚。
人群中,有道幽雅声音轻轻呼唤:“淞月,看这,往这边儿走。”
江蕖拿着描金花手摇风扇,一看就是小孩儿的玩物,三片芙蓉石磨成的扇片描绘飞鸟,细小手柄上伸出条细杆,捏着那儿一转动,薄如叶子般的扇片转动起来,吹出习习微风。
刚过汝子晏膝高的幼童显然还在不能流畅讲话,只懂发出简单的一两个词。她转头好奇地直直盯了会儿小风扇,忽然咯咯笑着,喉咙间发出发出又轻又细的嘤咛,踉踉跄跄地往漂亮的玩具走去。
中途几次险些摔倒在地,婢女们眼疾手快地扶起,让她继续学步。短短的一段路,却又那么地长,江蕖终于俯身,小淞月恰好撞进了她的怀中。
江蕖喜爱极了淞月的可爱模样,将她抱了起来,忍不住亲了几口软乎乎的脸蛋,手把手教她摇起风扇,一边夸赞道:“我们小淞月学得真快,你好厉害呀,走得越来越好了,是不是?”
怀里刚满岁的孩子哪里听得懂意思,但她仿佛知道这是在褒扬,不断传出清脆的笑声,婢女见了后忍不住和江蕖道:“孙小姐好生聪明,小小年纪,像是能听懂您说的话。”
江蕖还没开口,门边的子沫率先高兴出声:“小妹妹也来了!”
汝子沫捏了捏淞月的小胖腿,觉得又好玩又舒服,“好久没见到小妹妹了,有没有想我?”她踮脚看淞月,“蕖姐姐,小月儿的风寒是好了吗?”
“什么好久——不是才两三天不见?”江蕖放下小淞月,让她俩玩。
“淞月年纪小容易生病,这回不是什么大事,烧了不到半日就好了。嫂嫂带她累了两天,还在房中好好休憩,让我带她出来走走。”
江蕖也看到了子沫身后的汝子晏,笑道:“今时不同往日,你现在越来越忙了,和二哥一样总不见人影,走吧,人到了就进屋去,里头正准备开宴。”
汝子晏闲谈几句,问她:“近来在忙些什么?”
“我有什么事可忙的?不过和子冉她们玩乐,排谱听曲之类的闲事。倒是你——”江蕖停下脚步,仔细看他:“我听起舅母讲到,今年八月秋闱,你要去应乡试?”
汝子晏与江琚不同,江琚为国子监监生,可直接于大比之年参加会试,汝子晏则要循规蹈矩,一步一步科考。
自从答应了母亲裴夫人,这一年半来,汝裴承仿佛真的洗心革面一般,与过往荒唐靡丽的生活一刀斩断,在抚城市井眼中,那个汝家废物一直是众人津津乐道的谈资,然而从某一天起,他忽然跟换了个人似的,饮酒狎妓的酒色之地再也见不到他的身影,听闻汝家为他延请鸿儒教化,在学堂中读书,与名杰雅士知交。
士别三日,还真从一个纨绔子弟,变成了有模有样的世家公子。
百姓们惊奇又探究,不知怎么“烂泥”可以上墙,“朽木”尚能一雕。人人都燃起了熊熊的求知欲望,纷纷在猜测汝家大公子怎么突然转了性?他这次又能假装正经多久?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没有几个人真的相信他是大彻大悟,或者悔恨改过,好事者还下注赌他何时装不下去了,又变成老样子继续挥霍酒色。
江蕖也是后来才知道,汝子晏原是早在十三岁那年就考中了生员,当年学道批仿还在卷子上留了“衡文英才”四字。
谁知此后他便荒废正务,屈煞了英才。
除了天子恩科,乡试三年一开,今年秋月恰好就是三年一次的乡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