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潮》夜水岚

6、我们的世界一直在下雨

　　很小的时候，什么都不懂，偏偏又对什么都好奇。静汐一直记得每次逢年过节，父母坐在旁边喝酒，圆形透明的玻璃杯上面浮着厚厚的泡沫，一圈一圈的水泡从杯底冒上来，她只觉得那样新奇有趣，总是忍不住拿手去碰它，而父亲总是想方设法将杯子搁得远远的，不让她碰到，而她的好奇心就在这样的阻碍中越发生机勃□□来。
　　所以当他将那一小杯的酒推到她面前，并笑着说：“要不要喝一口?”她当即就毫不犹豫地凑上去喝了一大口，喝完后就觉得喉咙处仿佛有一股火在熊熊燃烧般，一直由脖子处烧到了脸颊，“轰”的一声，全都通红通红的，脑袋也昏昏沉沉的的，渐渐看不清东西，只觉得房子都开始晃动起来，什么都是重重叠叠的，她害怕得大哭，泪眼朦胧中，只看到对面的哥哥忽然弯了唇角，一侧的唇线斜斜扬起，她跌跌撞撞地跑过去倒入他的怀里，又是大哭。
　　那时候他就说她是个胆小鬼，怕虫子，怕天黑，怕打雷，怕一个人……总喜欢粘在他身旁。
　　她也一直都知道自己不是一个勇敢无畏的人，很多事情不敢轻易尝试。
　　那把伞，静汐后来还是托莫青筱送了回去。
　　莫青筱和杨光照很熟，而杨光照又跟温衍是一个寝室的。
　　回来的时候，莫青筱就欲言又止，语气不轻不重，似乎还有点惋惜：“静汐，温衍这人也算是极好的，真不知你还在坚持什么。”
　　她没有搭腔，其实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这世界上很多人和事都是极好的，可是未必适合你。
　　莫青筱又说，“大学嘛，就该谈谈恋爱，又不是一定要你跟他定终身，想那么多干嘛。”
　　静汐想了想还是摇头：“我跟他不合适。”
　　莫青筱听出了她话里的意思，笑她：“这都什么年代了，还讲究门当户对啊。”
　　她也笑：“门当户对起码不用那么累。”
　　她向来清醒而又理智，懂得看清自己，知道什么是自己要不起的，明知结果的事情，她也不愿花时间，花心力，还不如一开始就不要。
　　那件事情之后，静汐一直没有再见到温衍，那么心高气傲的一个人大概也不想在她这里碰钉子了。
　　院里举办校园文化节，闲来无事，静汐就交了一幅毛笔书法上去。
　　静汐的家乡在浙江湖州的一个小镇，善琏，是盛产湖笔的故乡，善琏湖笔，古来就有“笔都”之称。
　　静汐很小的时候就和哥哥一样总是被逼着练字，在□□之前，她的爷爷其实也算是一个地主，出身于书香门第，写得一幅好字，性子沉默寡言，总有一张严肃拘谨的脸。静汐有点怕他，即使练字非常枯燥，她也从不撒娇喊苦。爷爷要求很严格，不让他们坐着，要一直站着练。
　　她多少是觉得有点委屈的，那个时候，个子都不高，还得站在板凳上，遥遥晃晃的，一直要写得胳膊酸软。幸好爷爷也不会时常盯着他们，他喜欢喝茶，大半的时间都在茶馆里，她写得手酸了，就偷偷地拿眼瞟一旁的哥哥。很多时候他都会帮她作弊，她就在一旁说话，唧唧喳喳的，讲班里的各种小事情。有时候他嫌烦了，也让她练字，一开始握着她的手教她写他的名字。
　　何东晟。
　　她就一直唠叨他最后的一个字笔画怎么那么多，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练他的名字似乎没有那么枯燥，她喜欢这样认真而细致的一笔一划地将那个名字写下来。
　　何东晟，何东晟，何东晟……
　　歪歪扭扭的字迹到后来渐渐清秀挺拔。
　　她曾经问过他，为什么别人家的哥哥和妹妹都是一个姓的，他们的就不是呢？
　　他就用毛笔敲着她的脑袋说，因为一个跟妈妈姓，一个跟爸爸姓，小孩子才有福气。
　　她信以为真。
　　后来听到别人说哥哥是没人要的小孩，她就用这样的话反驳他们。
　　静汐班里有个男生特别喜欢和她唱反调，就故意质问她：“你哥哥跟你妈妈姓，那你妈妈为什么不喜欢你哥哥？”
　　她答不上话。
　　那男孩越发颐指气使：“所以你哥哥就是没人要。”
　　她只觉得气愤，眼睛瞪得大大，狠狠地盯着他，想都没想一下冲上去就和那个男孩打了起来。
　　放学的时候这件事已经传到了何东晟的耳朵里，本来镇上就只有一个小学和一个初高中，而且毗邻，他来学校的教导处找她，她正站在教导主任的办公桌前，咬着唇，问什么都不回答，只是低着头，小小的个子，站在宽大的办公桌前，像是在开批斗大会，模样甚是可怜。
　　他默默地骑车带她回家，车上两人都不说话。
　　到了家门口，静汐才怯怯地拉了他的衣袖：“哥……”
　　他问她：“为什么打架？”
　　她又低了头，不说话。
　　他们并没有回家，他牵了她的手，一直走，一直走，她不知道哥哥要带他去哪里，可是并没有多问，只是默默地跟在身后，觉得安心，似乎只要有哥哥在，什么都不必担心。他们沿着田间的小道一直往山上走，中途经过一条山沟，她过不去，他先跨过去，转过身抱她过去，最后停在了一个小墓碑前，四周都是郁郁葱葱的松柏，那座墓碑就孤零零地立在哪里，她到底还是有点害怕，贴着他紧紧地拽住了他的手。
　　他看着那块墓碑对她说：“静汐，我一直都知道躺在这里的才是我的母亲。”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语气和脸色都很平静，看着她的眼底没有任何波动，仿佛只是在谈论天气一样平常，他并没有讲很多事情，或者是因为那个时候她太小，只是说，“那些话本来就是真的，所以静汐，以后不要那么傻地去找他们争论了，知道么？”
　　她觉得难过，心里闷闷的，似乎怎么都透不过气来，墓碑上的字迹已经逐渐模糊，那个时候还连照片都没有，只有一个简单的名字，“何青梅”，傍晚的天色渐渐暗下来，静汐不知道说了什么，只记得最后说：“哥哥不是没人要的，静汐要哥哥。”
　　他并没有说话，只是低头帮她理了一下吹乱的头发，笑着捏了捏她的鼻子：“会打架的小笨蛋，哥哥可是不稀罕的。”
　　回去的路上，下雨了，满山都是一个雨朦朦的世界，似乎什么都看不清楚，刮着风吹得脸颊生疼，下山的路变得非常泥泞，特别不好走，他把外套脱下来披在她身上，背着她，慢慢地走着，中途有好几次差点摔倒，可是他都很好的稳住了。他走得很稳，并不急躁，有一种万事皆无惧的沉稳之势，他背着她，仿佛背着整个世界，小心而专注。
　　那一段路走了很久，久到静汐以为回不去了。可是到底还是回去了。
　　静汐现在才想起来，那个时候她不过十二岁，而他也不过才十七，那段路他们走了那么长时间，路上一个人都没有，只有他们，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他们两个，孤勇而决绝地往前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