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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09 ...


  •   随侍刘氏车架渡过鸭绿江,皇帝行营早已空旷数日。一位千户官候留在此,护卫我们这行女眷回京。

      回到国土上心绪安宁,我只偶尔奇怪林钧把半岛上的宗室两班杀了大半,一副要大刀阔斧变革的架势,怎么这么着急回銮,行事虎头蛇尾没道理呀。

      入京回宫,我先送刘氏等人去内廷外东路的哕鸾宫。那里本是先朝妃嫔暮年居所,如今老人所余无几,整座宫院便空置出来给李浑住,他的妻妾住在哕鸾宫北边的喈凤宫。

      刘氏的官话有几分像样了,不过林钧肯定给他们夫妻俩安排了正规学习课程,用不上我继续任教。

      告退后我直奔启祥宫。一进宫门,迎接我的朱玉姐脸色就不对,频频给我使眼色,我心里早已疑云重重。

      “到底何事,你快说来。”我边走边和朱玉姐小声说话。深宫十五年,我放低声音也能让旁人听清的功力炉火纯青。

      朱玉姐哭丧一张脸,仿佛宇极塌陷般无措道:“姑姑,娘娘怕是不好了。”

      几乎是用唇语交流,我才在启祥宫外明白前后原委。
      我和刘氏教学相长,林钧在安东处决李朝诸恶之时,许皇后竟然私自携元公主离宫,天津卫的船只都找好了,准备搭船出海。

      我走的时候许皇后吃饭都困难,现在居然有力气跑去天津?若非时机不对,我都想问问许皇后打算乘船去哪里。

      但皇后娘娘私自主导的跑路计划被林钧留下的亲卫察觉,八百里急报告知林钧,又在海边将人拦下。
      得知老婆要跑路,林钧也懒得管半岛上的叽叽歪歪,他先身一人从辽东嘚嘚地赶回来,还是在天津接的人。

      把许皇后抓回宫,启祥宫的大门就没开过。倒不是林钧关她禁闭,而是许皇后将所有人赶出去,不许有人待在近前。

      “连姐儿求见娘娘都不允……沈姑姑她们愁得病倒了,好在皇爷没治罪,娘娘的事也没传到外朝去。”

      看来情况真不乐观,但凡有所回缓,皇后娘娘这个时节应该住到莲台才对。

      “娘娘不见人,饮食起居如何料理?”我想起温温柔柔的许皇后,心中漫起忧虑:“谁伺候她呢?”

      “哪还顾饮食,我就知道娘娘夜夜在庭中置金碗,晨起接露水喝……”朱玉姐凝色,凑近我耳语:“听说娘娘割腕取血,用血画符呢……”

      这这这,我吓得险些平地摔。
      许皇后神神叨叨得好吓人,别是精神出问题了吧。

      启祥宫门外,许皇后所生的几个能跑会跳的孩子都在门外哭泣求见,最小的林珩高声哭诉:“娘最爱长姐,好歹召见长姐啊!孩儿不得娘的心,姐姐还不得娘的心吗……”

      皇太子与几个弟弟哭哭啼啼,唯独跪在门前的元公主不言不语。不知她跪了多久,膝盖下软垫都无,分明要把腿跪断方休。
      我从未见过她这般模样,或者说,我从未见过她被母亲如此相待。

      我看着几个孩子觉得脑壳痛,真心不愿靠近启祥门,只是我远道归来,总要给上司知会一声。

      上前叩门,我跪到元公主后面,扬声奏报:“臣出使辽、韩归来复命,恭问皇后娘娘千秋大安。”
      正在我准备起身开溜之际,面前的朱砂色宫门豁然大开,伴有一道疾风打在我面门上——

      “进来,我有事问你。”

      空旷的宫院只能看到一个遥遥站立的青色身影,但那声音仿佛从我耳边响起。大脑本能地恐惧,我直接在原地呆住,直到被元公主轻轻推了下才连滚带爬迈过门槛。

      宫门在我身后关闭,可是背后没有丝毫人行走的响动。我不敢回头,恐惧时疯狂分泌的肾上腺素让心脏剧烈跳动。
      我盯着许皇后的身影,每一步都走得无比艰难,眼前甚至出现了过去的幻像。

      许皇后一身坤道装束,外披青衣鹤氅,头戴玉莲冠,手执水晶如意,眉间一颗朱砂子隐隐光耀生辉。

      衣袂飘举的皇后娘娘依然美貌无双,可她说的话差点把我的魂儿惊出躯壳:“白兕本应亡于壬午年壬子月丙申日,你代她活命是为何故?”

      那是千观十年腊月十二日,原主的亡日。
      我不会不记得,反而是深深铭记于心,因为我感念那个命苦小女孩的身躯承载了我这个无缘无故的游魂。

      许皇后手里如意化作一支拂尘,在我眼前抬手一扫,我再无意识。醒来时朦胧听见朱玉姐的惊喜呼唤:

      “姑姑醒了。”

      我躺在自己小值房的矮榻上,因窗外夕阳辉煌,房中未点灯,我扫视四处摆件物品,恍若隔世。

      朱玉姐盛了一碗茶汤递到我嘴边,顺了嗓,我方问她:“从明,娘娘不再禁闭启祥宫么?”

      “姑姑进去不多时,娘娘就叫姐儿哥儿几位进去了,”她小心觑我脸色,眼眸微阖:“见着姑姑昏倒,娘娘自然叫我们回来了。”

      果然是昏倒不省人事。我挣扎起身,想起许皇后一语点破白兕丧命日期,心里就泛起恐惧。
      难道许皇后真通神了?

      “姑姑莫急,娘娘吩咐你醒了先养着,不必伴驾伺候,”朱玉姐将我按住,摇头道:“我知道娘娘偏疼姑姑,只是那厢乱糟糟的,你去了也无益。”

      开了启祥宫门还会生乱么,宫中上下谁不是如履薄冰,唯恐招惹许皇后。

      朱玉姐没打算瞒我:“娘娘要把元公主打发到闽越去呢,元公主哭闹抗旨,不肯离了娘娘便一头撞在墙上,额头都是血……”

      元公主何曾这般烈性了,我旁观这小姑娘十数年,从未察觉她还有这等脾气。
      母女俩一起跑的路,也是被一道捉回来,其中发生过什么事让亲子关系走到寻死觅活的地步,估计只有她们自己清楚。

      惴惴难安捱到次日,我抱着必死之心站到许皇后面前。她仍穿鹤氅戴莲冠,只是手中如意给怀里的林珩当镇纸,放在小团桌上。

      “多谢皇母赐教。”林珩转过头向许皇后谢恩,桌上如意压住一张纸,其上写了个巴掌大的[夕]字,我站在五步开外也能看清。

      许皇后的手轻敲纸张:“这便是我的名,不是僻字,你也不用计较着避讳。”

      许夕。
      一入宫门十五年,我今日方知许皇后尊名。

      我面前的深宫妇人多了一抹温热的色泽,她低垂眉目俯看幼子,那孩童便成了她怀中鲜活的例证。

      林珩解释自己探问母亲姓名的意图:“恭询娘的名讳,孩儿是为来日不犯母讳,岂可不避讳呢。”

      要说这孩子孝敬吧,他知道问明母亲名讳,说他不孝敬吧,他又死犟着非要避讳。或许是小朋友想和妈妈多说几句话,但许夕显然没有兴致和儿子说话了,只吩咐我:“从慈,传珩儿的保姆进来。”
      保姆嬷嬷进来将林珩抱走,许夕四面清净,她终于看向我:

      “当日你选了从慈为表字,想必待亡故的白兕颇有感恩之心,待白兕之母心中亦有愧疚。”

      得,许夕真知道我是假的。
      “娘娘睿识过人。”我承认了,这次没晕。

      “喏,给你的。”许夕没有顺着继续问白家,而是从袖中取出一支锦帛卷轴递给我。

      张开五彩锦书,果然是中宫亲笔懿旨。
      是升官的旨意,许夕进我为尚仪局老大,正五品尚仪,并恩赐白兕的亡母,追赠其为外命妇四品恭人。

      六尚的官职各有两名,一实职一虚衔。①六尚实职不必说,虚衔自然是由皇太后、皇后等人的宫正兼任。便如定孝皇太后的郭宫正兼任尚食,安孝皇后的宫正兼任尚宫,而许夕的沈宫正,是授尚服衔,俱正五品。

      坤宁宫四位女尚书也将尚服局的司宝、司衣、司侍、司仗的正六品四司虚衔均匀分净。哪怕是八位女侍郎,也按位次,将正七品四典和正八品四掌的八个虚衔占满。
      女官没有开拓九品的编制,八品之下,便视作未入流的宫吏。所谓女史、女秀才,也与寻常宫人一般均在此列。

      当年多出一座莲台,便成就了我当上尚仪局司赞,朱玉姐与皮金奴为典乐、典宾,莲台宫人根本没将尚仪局虚职填满。我倒是梦想过升官,但沈宫正在前,我深知短时间内走不到五品的位置。

      我又看了一眼追赠白母梅氏太恭人几行字,免不了启动记忆,想到曾经恩泽诸位皇妃母亲,最初也不过是恭人。许夕如此抬举我,是何缘故。

      我还未抬头将疑惑的神情表达出来,许夕直言相告:“我要你陪璎儿去闽越。”

      “娘娘,元公主殿下尚幼……”为何要让元公主去恁远的地方,立国近三百年,胡建至今未有一位亲王建藩。我不畏前路,但许夕竟然舍得女儿分隔四千里么。

      “正是趁着她年岁小,多有些作为,忸怩在我身旁有什么出息。”

      “此去迢迢,元公主还未婚配……”我继续找借口,妄图在许夕脸上找到一丝不舍。

      许夕随意道:“由她去吧,她若有心成家,不过写道圣旨赐婚便是,她若无心于此,谁也不能勉强她。”

      没有不舍,没有留恋。
      我大概摸清了她的态度,只剩最后的问题:“娘娘,元公主何日启程?”

      “少则三个月,多则半年。她要养额伤,我也要给她打点物件,总要耗费一段功夫,”许夕想着什么,目光遥远,不多时看向我:“此后漂泊他乡返京不易,你若无事忙,就去回家瞧瞧吧。”

      许夕到底对我这只孤魂野鬼缺乏兴趣,哪怕我用后半生回想她是如何看待我,这个问题终不得要领。
      而我侍奉宫闱十五年后,重新踏足了白家的小宅院。

      五品官身并非显耀,但中宫近侍的身份让那家上下战战兢兢,不敢怠慢我。
      那家中打头一位老翁弯腰低头道:“这家原确然姓白,因那白家后生早早没了爹,他又被染上赌钱恶习,家业尽数败光。除了房舍,连亲娘都教他卖掉了,如今生死不知。我家与赌坊东家是亲戚,便买下来住着。”

      我看了他的买卖契书,果然写着白兕庶弟的大名,也按了手印,程序完全合法合规。

      亲戚开赌坊,这家也不是缺钱的,见我面无不虞,那老翁竟要将这座宅院赠与我,向我卖好。

      这就算了,找我攀关系十年五年前都可,唯独现在不可。去国离京和被贬没差,我以后也是仕途不顺抱负不达的一份子了,收人钱财没意思。

      既然不能向常姨娘母子耍威风,我就抓紧时间干正事吧——

      我借许夕之势,在风水宝地天寿山买下一处坟地,将白兕之母梅氏迁葬于此。
      梅妈妈先亡于白兕之父,然而白父未与先室合葬。梅妈妈的坟茔孤零零的,无人照看祭扫,墓碑都残缺了。

      坟地开了两个紧邻的墓穴,一处安放梅妈妈棺椁,另一处是我朝许夕求来的恩典:来日驾鹤西去,允许白兕的遗体归京,葬在其母身边。

      许夕依然是对我温柔宽容的皇后娘娘,当得知我想寻一位士子为母亲作圹志,她直接将今科状元赵秉忠诏来,请他为我写《故太恭人梅氏墓志铭》。

      这位本该是明年千观二十六年的状元,是因为克倭定辽,林钧今年加了恩科,状元郎也早一年现世。他的状元答卷流传后世,我还去博物馆瞻仰过。

      状元大佬问了梅妈妈的生卒日期,家族信息,微微沉吟后运墨如飞,两刻钟写毕请我勘误。他恭敬守礼,一口一个下官如何如何,把我的学渣魂儿都要惊散了,略略看了就说好。

      还是许夕性子沉稳,取去亲阅,随后给出修改意见:赵卿尽写梅恭人父名母姓,生死期限,最后一笔呜呼,实在粗浅了些。

      娘娘,这其实是咱们大易朝的圹志模板来着。几百年后出土的嫔妃公主圹志,都这样简略的。

      许夕的嫌弃让赵大佬改了二稿,这次时长久些,他偶尔沉吟涂改,等端正誊抄好,近乎用了一整个时辰。

      二稿墓志铭媲美一篇华丽丽的骈文,我的知识水平欣赏不了人家的文藻底蕴,只能功利地瞟了几眼最后的字句[儒臣赵秉忠奉命志其圹。爰述其概,纳诸幽圹,用垂不朽云。]

      呜呜呜,给原主的妈妈搞到状元亲笔墓志铭,她会不会开心。

      到了动土迁坟的吉日,我将积蓄购置的金银器皿放入梅氏冢中。一并放入的,还有我在宫廷记述十多年的未删减文稿原本。

      我不希望几百年后的发丘中郎将破坏梅妈妈的安宁,也不希望全部文稿重见世人。

      在忙活迁坟事宜的同时,我将文稿刊印出来了,和谐版本赠给宫里关系不错的同事们。她们如果读到“墓有重开日,讳笔见阳天”之语,也不会想着去刨坟,只当这是绝然之辞,毕竟古人重生死。何况那些隐晦的事情,她们或许比我更清楚。

      千观二十五年夏至,我随从元公主前往闽越福州府。

      此一去,再未折返。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6章 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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