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有个执笔人》枕书天下

20、石头

　　陈子慎咬牙，摇头，很坚决，“不行。我不能把她交给你。我可以——我可以背负这一切。”

　　聂影云垂下双手。光圈外亮出獠牙的怪物意欲择人而噬。他们的咆哮声几乎淹没两人交谈的声音。陈子慎不知他做了一个什么样的决定，但即使重来一万次，他还是会这么选。

　　我可以背负这一切。他双眼绝望如死灰，却有急促的心跳为这一刻生命还在、怀中的孩子还在的感觉做鼓音。三天。他要背负一个孩子三天的生命。并为此背负那充满伤痛与回忆、遗憾与荒凉的他一生的未来。

　　聂影云看了一眼红月，似乎很想笑，“那就杀出去吧。”她指着周围的怪物，“选一个。”

　　选？陈子慎凝目不解。不会又是什么陷阱吧？

　　“选啊，选一个你想杀的妖怪啊。”聂影云又露出了那种他所不能理解的神情。最初把他从炭车底下逼出来，就是这种神情。问他春秋骨该不该杀，也是这种神情。

　　他忽然有了一个奇怪的念头，难道她非得让别人选，才能动手杀人么？如果真的是这样……

　　陈子慎胡乱看了一眼周围那些对着他露出极馋、极饿、极想扑过来将他当成肉类生吃了的怪物面孔，他随便指了一个方向，心里根本不在乎具体指到了哪一个，“他。就他了。”

　　他不知道他指到了谁。但聂影云的目光在那一指之间，已锁定了陈子慎指尖那条直线所指的第一个目标。

　　那是一个面容扭曲的血族，挤在怪物之中，又挠又撕又咬，发出饥饿的啸叫，跟其他怪物一样，完全看不出原来的样貌。

　　她的笔在那块黑色的如镜子一般的屏幕上一点。只有默默坐在屏幕一角的青铜人儿能看到，屏幕上显示的，是密密麻麻的深红人脸，像千百张血红面具一样，摆放在一个古老庄严的地方，一堵黑色的石墙上，在幽暗的烛火下，在一个又一个古朴深邃的壁龛里。

　　她点亮了一张人脸。

　　——

　　【我看到了一张人脸。】

　　爻娘讲述，声音紧张。

　　断续的石子音，急促碰撞，叩叩砥砥，似乎在一团黑暗中有人慌乱地敲打燧石。一句又一句。它直接在听者脑海中形成信息。

　　【那张人脸巨大，装在一个甚高、甚大、高逾城楼、大逾墙壁的巨物之中，此物，非镜非台，有四方之形……】

　　黑暗中低低地宣来一声佛号，被呼为拘摩罗者笑道，“阿弥陀佛，此物应为【殿事】，乃后世之法宝，始缘于雷音宝殿，可聆四方部洲之事——”

　　【它，它在说话！我听到它的声音，到处都是，如巨雷，如巨鼓，四壁回响。这地方到处都是城墙。黑城墙。琉璃壁，金刚镜。太高了，此处所有的城墙都太高了，高过、高过花萼相辉楼——那个声音！那个声音在此回荡——】

　　黑暗中另一声喝道，“不过是后世石楼！勿得惊惶！爻娘，找到执笔人！她在何处？”

　　【……她在这里。】尖涩的石子音，令人耳膜生疼。像是慌乱叩击敲打的石子间渗入了铁砂。爻娘惊恐。

　　【在我背后。】

　　一连串断续的磨牙似的声响，没有传递任何意思。所有人都知道爻娘恐惧到了极点。黑暗中的人屏神静气。那是「从前」。不出声的听者在暗中咒骂。「从前」的执笔人。你看到的只是她的记忆。记忆不咬人。

　　片刻过后。石子音重新传来信息。

　　【我—知道那人在说什么了。他说，一颗—石头将会—撞击这里。城—墙下约莫数—千人。这—里太—黑了。我—动—不了。是这具—身体动不了——】

　　“爻娘！你！”听者察觉不对，严肃问，“你附身了？”

　　【非非非—我所愿。】爻娘的声音更怪异。

　　【我我我—她控制—我似乎被这具身体控制了。我我我—在转身——她知道我在想什么！这副身体是个女人！不不对！】石子音急促磨擦。铁砂与石头，奏出细雨中嘶哑的呐喊。【她—我的智识已已已经被她同同化—了！】

　　“让她回来！”一人急道，“不能冒这个险！”

　　“不行！”黑暗中另一人喝道，“借她魂识，她可以撑住！”

　　隔了一会，石子音叩叩响着，爻娘继续传回信息。

　　【我—看到了她，执笔人，她是执笔人。她就站在我的面前。这双眼睛，我是说，附身的这双眼睛，黑暗中亦能视物。】

　　【她—很小。一个小姑娘。一个九岁的小姑娘。我，我是说，这双眼睛，能看出一个人的骨龄。她穿着，白T恤，运动裤，留着长头发，踩着一个滑板。】

　　“慢着。”听者问，“她有脚？快仔细看，她有没有脚？”

　　【有—她有。她后面还有其他人，都踩着滑板。他们是孩子，他们是一起的。】

　　爻娘的声音放松下来。

　　【九个，一共有九个孩子。红月照在他们身上。他们都是凡人。执笔人也是凡人。都是凡人。诸位，我想，我看到了她成为执笔人之前的过往。】

　　太好了！听者握拳想，这正是我想知道的。她是如何成为执笔人的。对付她的关键，说不定就藏在这里。

　　“爻娘，往前查看！用道术！”

　　【用用用—用不了。】

　　爻娘忽然开始结巴。

　　【身身身—身体！她她她她知道—道很多事事事——】

　　一串锯齿磨过石板的锐鸣。

　　爻娘的智识仿佛正在失控。

　　黑暗中人痛苦地呻.吟几声，“崔老头！我要死了！抽得太多了！她，她要回不来，我，我跟你没、完……”

　　崔老头闷声不出，石子音怪异地哀鸣，却回不到正常的频率。

　　“阿弥陀佛。”拘摩罗在黑暗中低低宣了一声，手捻檀珠，用低沉、温和、充满了慈悲心的梵音诵道，“一切恶相，皆即隐没，令诸闻者，皆得满愿。”

　　随着诵经声，爻娘的信息重新恢复正常。

　　【——我—正在观察。人群正在散去。有人找到了手电。更多的人用手机照路。所有的光都透着诡异的红色。他们说说说说—说现在是中午。】

　　【这是一个广场。新新新新—闻在正常播放。那个女孩，那个还没有成为执笔人的女孩滑—滑板。从我身边滑开。他他他—们的滑板，很奇怪，绕着我转。】

　　“别管他们！盯着执笔人！”黑暗中崔老头的声音低喝道。

　　【她—在—转—圈。】

　　四击石子音过后，爻娘安静了。黑暗中，一点声息也无。耳膜中却仿佛还留存着石子连绵的异响。一串串信息在脑海中闪过。却不再增多。

　　听者警惕。

　　“爻娘？”

　　细细的，小石子与小石子的碰撞，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这副身—体—告诉我。新—闻里那—个声音告诉我。就—就在刚刚，二十分钟前，那—颗石头，巨—大—的石头，已经撞击这里了。】

　　【我们所有人都死了。我们都在石头里。】

　　——

　　聂影云点亮了一张人脸。

　　刹那间。

　　那人影扑了进来。

　　像一道迸射出来的鲜血，毫无征兆溅到陈子慎脸上。他只来得及眼前一花，一团狰狞的影子猛然放大，在意识到是一只什么东西扑到自己跟前时，他已经被撞上了。

　　陈子慎被那东西撞上了。

　　在月光与白光下，深红的尘沙淋了他一身。

　　在尘沙的覆盖下，他成了一尊抱着孩子的神像。

　　尘沙中闪烁着亿万细微的红色的星光。

　　尘沙像血液一样流动，又像龙鳞一样蟠绕。

　　凡人与妖婴。

　　此刻静止的身躯。

　　仿佛禅境，仿佛坛城。

　　——

　　【我们都在石头里。】

　　爻娘呢喃道，用轻微、不敢扬起半点尘土的石子音。

　　【她在转圈。他们都在转圈。绕着我。一圈又一圈。其他人都走光了。天上只余红月。】

　　【新闻说，现在是中午。播的是午间新闻。他们说，他们在努力救援。】

　　【他们说，他们发现了一片高温区域。任何仪器、飞机、无人机都无法靠近。里面的一切都在融化。】

　　【他们说，无法观察这里。他们相信这里是一片火海。陨石让大地燃烧成玻璃。岩浆在城市中流淌。】

　　【他们说，伤亡无法估计。他们派出军队，建起防线，呼吁撞击中心附近的民众撤离。】

　　【这个城市没有了。一个新的名词替代了它的存在，「N78陨石撞击中心」。它将永载史册。】

　　【我们都在石头里。被整个时代抛弃。天上是太阳。不是月亮。】

　　【执笔人到我面前来了。】

　　——

　　聂影云站在陈子慎的红色沙子雕像面前，伸出一根手指，点上这个凡人的眉心。

　　她闭上眼睛，便从原地消失。

　　光圈的颜色已经变得如清水一般干净。

　　疯狂的人影随时可能会扑进来。

　　——

　　【莫骊。一个声音在叫我。我是莫骊。骊山的骊。执笔人在看着我，她说话了。她说，我对唐朝的人说话。】

　　所有人脑海中这段信息戛然而止，一个平静的女子声音，却凭空出现在所有聆听爻娘石语的人耳中。

　　包括城楼上烤火的两人。纸巾兄蓦地抬起头来，目露惊讶之色。酒客卧于裘中，不言不动。

　　在这一刻，大唐很多人都听到了这一段话。

　　“我叫莫骊，我对唐朝的人说话。
　　能听到这段话的人，说明你们已经通过令狐赋的通道触及未来。
　　我谨代表未来的修道界正式对你们提出警告：任何试图触及未来的人都将受到历史清理，包括但不限于将你们的血脉子孙从地球上彻底清除。
　　这个过程或许会死十几亿人，但为了我们的世界，必须如此。
　　因为改变历史产生的能量偏差已经将地球推向一个危险的维度，宇宙正在吞噬我们，很遗憾，凭本星系群有限的能量，我们晚了三百年才发现这个事实。
　　为此，我们必须不惜一切代价切割过去产生的错误能量。
　　我对你们抱有善意，我希望你们能为我们后代的人类考虑，为此刻正在宇宙中流浪的人类辉煌灿烂的文明考虑，放弃接触未来，不再改变历史。
　　此刻正在录入这段文字的人，正是宇宙高维碎片撞击地球的第一批受害者，如无意外，她将成为这个世界与过去世界的监督者。
　　她将成为继令狐赋之后第二个飞光通道的智慧生命载体。
　　这将是本通道向唐朝发出的第一条也是最后一条信息。
　　此后，本通道将无限期且无条件进入静默状态。
　　诸君，希望你们接受善意，珍视血脉，不要以任何危及未来的方式触及未来。”

　　莫骊的声音消失了。这段话却在仪凤元年的夜空里激起了极大的寒意。连最隐秘、最幽深的黑暗之处，都有人忍不住缩了缩因在黑暗中久坐而略显僵硬的背脊。

　　拘摩罗本想宣佛号一声，却不由得在心中默默叹息。谁也阻止不了世界的疯狂。爻娘被未来者占据了智识。向她的同僚，他、西北角的元宴儿、东北角的崔夫子说了一段话。与此同时，这段话也被玄门、儒家、佛门的人听见了。
　　拘摩罗运持本业，将禅心调至空白、清净、无尘无染的状态，不去想以后的事。
　　仪凤元年，岁有大寒。他迫切地想回到寺里去。

　　——

　　陈子慎知道自己被撞飞出去，像一块硬石头击穿了旧木的窗子，摔倒了泥泞的院子里。
　　刚下过一场三天的细雨。他滚得满身泥沫，脊背像受苦一般痛疼，依然死死护着怀中那件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