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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辞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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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不思第一次站在镜前时,厄里斯魔镜还是新的:镜面尚未发黄,镜框没有锈迹,木质雕饰的漆面无一丝裂痕。那个年代最伟大的巫师之一编写了镜上的咒语,据说也正是这镜子吸去了他的魂魄。他逝世后,遗属请来能工巧匠将水银镜镶嵌到框中,推到富人云集的会场拍卖。的确美观,设计元素添加了古老的图腾,表层也特地做出了古旧的质感,然而能真正顶替时间、制造历史的魔法并不存在。阿不思之所以高价购下它,仅是出于学术上的兴趣。
Erised stra ehruoyt ube cafru oyt on wohsi
I show not your face but your hearts desire
是高明的摄神取念,他想。人们对无生命的物体往往不像对同类那样心存防备,更何况世间所有美人都对着镜子搔首弄姿,即便是丑人,也会在镜中寻找自己最美丽的形象。在你全心预设自己此刻的姿容的刹那,镜上的咒语便悄然侵入你无防备的头脑,窥探你最深的秘密。卑鄙,的确,但了不起。
阿不思给了丰厚的小费,待卖场的人跟他确认过钱货两清后离去,他清空思绪,揭下防尘布。
平静地对上那双蓝眼睛。
比起学生阶段,他已见过天下之大,知晓城堡外高山林立,即便自信可傲视群峰,也需要时日。因此,自己仍中了镜中圈套这件事,并没给阿不思带来多少触动。
但他仍感到失望。
金发青年同他一样年岁渐长,视线牢牢擭住他的,那样的傲慢却专注,野蛮却深沉,与他记忆中不差毫分。阿不思触到镜面,却见那只手如穿过水幕,探入另一个世界,与镜中人十指交扣。本能叫他如触及烈火般后退收手,阿不思将他的本能斥退,移步向前,直至他的呼吸不可避免地形成雾气,模糊镜中那张脸。
盖勒特?格林德沃启唇,无声,却字字落进他耳中。
“阿不思。”
他终于后退,手指冰凉,掌中空空如也。白雾褪去了,格林德沃朝他微笑,在幽深的黑暗中对他伸出手。
跟我走吧。
“不。”阿不思说,“你曾说服过我,但你逃走了。你从不是你让我以为你是的那个人,从你消失的那一刻,你的魔力对我就再也不起作用了。”
他以为这些语句会令自己心跳加速,但恰恰相反,它们带走了他的动摇。盖勒特注视着他,完美、充满渴望,不在乎会被拒绝多少次,阿不思比揭开防尘布那刻更明了这是个幻影了。即便盖勒特回头,也只能回到他们那个夏天所在的地方,而他已经走了。
“不。”他再次说,重新罩住镜子。
阿不思想起他的小妹妹,金发碧眼,笑容天真无邪;想起阿不福思,嗓音粗鲁,哼唱哄睡阿利安娜的歌谣时却如春风和煦;想起爸爸和妈妈,理智的话语,利落的脚步,看着他时露出骄傲的神情。他是那么、那么地想念他们,这想念化为失望,苦涩地沉入他五脏六腑,因为他们并不在那投射他内心的镜中世界里等待。
甚至连他自己也不在。只有那个人,站在深渊之中,诱他迈步向前。
按着每日传入阿不思耳中的讯息,镜里人剪短并染白了头发,成长为令人闻之色变的盛年魔王。
每个人都在谈论格林德沃,他激动人心的新演讲、他在大陆上挑起的战火、他取走的人命和摧毁的城镇,一天天地翻过高耸的围墙找上阿不思。人们唏嘘着他人的不幸,恐惧着灾祸跨越海峡登上英国的土地,然后他们给阿不思冠上救星之名,要将他塞进华服、推上神坛献祭。
阿不思并不害怕,他只是还没有准备好。阿利安娜在他脑中的坟茔早已不再孤单,一座座墓碑环绕着她砌下,一些刻有英勇反抗之人的姓名,还有更多受害者的无名之碑,它们投出的影子足以将造访者的身形割碎,但仍然不够。他在自己建造的陵园中穿行,听取亡灵的责备与控诉,期望魔镜能发发慈悲,接纳些无端受戮的生命,然而它们似乎都消失在了那男人身后的深渊里。
金发少女坐在正中央最古老的大理石碑上,晃着两只洁白的脚,懵然无知的双眼映出兄长为她建构的世界。终于有一天,阿不思来到她面前,给出迟到的保证。
“这会停止的。”祭扫者说,“我将尽力而为。”
他穿上战袍,迎击自己最深沉的渴望与梦魇。此后的半个世纪,握在他手中的魔杖始终是那场对战的证明。作恶的身陷囹圄,胜利的论功行赏,一切将将尘埃落定之时,当阿不思佩着新得的勋章走向魔镜,他心中是存了几分期待的。可惜,那人囚衣裹身、镣铐缠足,仍倨傲地发出邀请。
“好罢。”阿不思说,“我曾发誓不再等你回头,现在也不再等你离开。你既坚持与我同行,便好好看着我所走的道路吧。”
他接过这时代最伟大巫师的头衔,厄里斯魔镜则数十年如一日地存放在无人使用的空教室里,若非披着隐形衣的哈利误打误撞走进去,阿不思几乎要将它忘记了。
男孩长久地坐在镜前,哭着也笑着,伸手触摸旁人看不见的幻影。阿不思望着那张幼小、痴迷的脸,不由思量从镜中望出来,自己又是什么形象。从前威名赫赫的魔王早已退场,他上一次从巧克力蛙画片以外的地方看到格林德沃的名字,似乎都是二十年前了。如果说当年镜中影像的变化源于他收集的情报,那么现在,魔镜恐怕只能从他的想象中取材。
带着几分好奇,阿不思走上前去。他惊讶地看到了自己,站在积灰的空教室中,耄耋之年、精神矍铄,带着被逗乐的神情。人影一个一个地在他身后的空屋里浮现:他的父亲,他的母亲,他的弟弟和妹妹。近百年后,邓不利多一家在他眼前团聚了。
唯一与他同样苍老的是阿不福思,他起初站在稍远处,见哥哥注意到自己,便不情愿地走来,抬手拍拍阿不思的肩膀以示宽恕。他向弟弟点头致意,没有回头去看身后的空旷,也未像男孩一样,去找幻影碰过的地方。
“先生——邓不利多教授?我可以问你一句话吗?”
“那还用说,你刚才就这么做了。”阿不思笑了,“不过,你还可以再问我一个问题。”
“你照魔镜的时候,看见了什么?”
“我?我看见自己拿着一双厚厚的羊毛袜。”
看清探视者时,曾经的魔王并不吃惊。
“你老了。”格林德沃的英语中仍带有鲜明的口音,一时间,夏日的落雨在阿不思身后响起。
“你也一样。”他回应。
镣铐已解除了,铁窗后的人瘦弱苍白,薄薄的皮肤上缀着老人斑,阿不思能听见对方起身时关节重重摩擦的声音。去除刑具不仅是对年老者的优待,盖勒特?格林德沃在新一代掌权者眼中,确实已消去了曾经的威胁。阿不思听闻,近些年与狱卒的零星对话中,格林德沃曾流露悔恨。
“你要死在我前头了。”囚徒瞟向他烧焦的手,“多么讽刺,阿不思。”
“年纪大了,失误在所难免。”探视者轻松地说。
没人谈及戈德里克山谷一别后的沧海桑田,格林德沃对启发自己反省的缘由只字未提,邓不利多也不曾吐露自己放下了什么、又被什么所葬送。两人漫无边际地闲聊,说着阿不思和盖勒特绝不会感兴趣的废话:纽蒙迦德的饭菜、英国的天气、上了年纪的膝盖如何恼人。暗处若有偷听的耳朵,恐怕会失望透顶,邓不利多千里迢迢来会见此生的死敌,竟是为絮叨这些琐屑小事。
人们说种下一棵树最好的时间是十年前和现在,认识一个人大抵也如此。生活绝妙无比,年少时承载并击碎你所沉迷的幻象之人,也可以在垂老之际与你重新相识。
“Nice to meet you.”阿不思说,以枯焦的手发出邀请。
另一位老者垂眼瞧着它,觉得很有意思似的。然后那蓝眸望进他眼里,目光穿透岁月蒙上的污浊,澄澈如雨后初晴。
“Same here.”
僵硬、筋骨凸起的手与他的相握,这样的光景,镜中从未出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