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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四下 ...

  •   讲到这里为了故事的接洽我必须解释一下我们口中的外神,被正常人呼为邪神的,到底是一个什么东西,为什么斩魔大圣的厨子既要对它一脸嫌呕,秒了秒了,又要每次和第三对象比战力时抬出“我们能打克苏鲁”无比精分地自豪,好像自己明明知道大家都知道克苏鲁,大家都不知道斩魔大圣,谁攀附谁不言而喻,好像他们的作品洛夫克拉夫特棺材板坐翻开坐起来承认过一样。

      准确地说“外神”不是上界狭义定义的外神,而是借用了“外神”名字的精神领域的影怪生物,活的天灾——在我们的世界“名字”非常重要,有时一语成谶到言灵的水平。

      外神是疯狂的苗头,通常见于本来乖巧的小孩。只因为目击,一夜间他们就会突然发疯,会蓬头垢面抓住人就问自己为什么而活,抛弃光辉前程、父母骄傲的成绩和师长的赞美,整天坐在门槛上诅咒般自语喃喃,用树枝在地上划灰。

      那么你就知道他遭遇了外神,同时知道在上界,又有一个破灭的厨二中学生试图把苦恼诉诸文学、倾听比自己更为睿智的成年长者,然后好死不死(混淆搞错了外译畅销书和纯文学)选择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引发了我们世界的狂想风暴。

      外神是和世界互相抛弃的上界居民身上流出来的无形的血。

      以唱歌为比方,当普通的吟游诗人都在倾吐“妹妹不爱我”“我备胎当得好苦”“你抛弃了我和他在一起”时外神偏要敲锣打鼓地唱:

      “你准备一下,我们马上去西半球的墨尔本,在那里流浪狗纠缠你就拿报纸卷起来打它,去电子游戏和动画片里的世界,去进十九世纪伦敦的咖啡厅,去哥本哈根看人鱼铜像龟裂复活,去一万年后的末日虫海同时去两千年前的埃及古战场。你还会变成不是人的东西。然后你会死,在这首歌的最后一秒死回这个躯壳,回到你打开MP3时坐的地方。什么都没有发生。”

      总而言之他们除了唤起上瘾的幻想与自由,比他们的前辈没有任何优越性!没有吹点!没有高度!没有编曲技巧!没有人文立意!

      但是有了自由,谁他妈还在乎剩下那些?

      八年前我相信倚赖幻想能真的借来一支天兵,一支歌可以觉醒青年带来国运中兴的改变;四年前我还相信一个具象故事可以通过唤起隐秘的感情改变某个人的人生轨迹;现在我则固执咬死没有幻想就不会诞生吃鸡这门游戏,满街宽屏双核华为使魔生产厂吵死路人的磁性重低男音广告“专为吃鸡而生,四指操作吊打红魔,黑鲨手机不堪一击,耶耶耶耶耶耶耶!”的繁华就无从出现起,所以幻想绝对不是没有用的东西。

      事实幻想就是最没有用的东西。它每偶尔从灵魂束带编织的包裹漏出一点,冰凌枝桠就会在物质世界滋养多少奢烂的蓬莱玉枝。然后这些受益者马上忘恩负义地反过来戕害幻想,用审合和板号。

      但是幻想永远不会和所有其他美丽的东西一样终有一天随着上界之门的关闭被永久切断,幻想立于现实强权无能为力的世界,只要信徒守好你的移动硬盘和嘴巴。

      我没有想到过我承担了这个唤起幻想的角色:我的师兄弟们爱听我讲故事。

      一开始进入班级时我是半被冷处理(因为和任何人陌生,除了薇尔蛋希吃饭时会替透明的拉碧斯拿她的份,两人才会偶发对话证明后者不是哑巴)半受宠的,那些女生都聚拢来,带着怜悯和“看!新的垫背!”的优越感,教我使用(拿倒了的)圆规。这一情形持续一个星期后,一切开始于我向她随口讲起过去。

      一开始我只是一五一十随口说,我用的语气好像并不知道还有以外模样的童年。当时我在进行和工作同步进行的舒适冥想,因为枯燥的描线劳动是不需经脑的,当我讲到沙漠里金玉铺地,而我一样都捡不起来时,我感觉到了密密匝匝如芒在背的冰冷无形的针,把我扎成毛利小五郎。

      那是目光我从酸痛中仰起头来,愕然发现我桌子周围围了十个以上的人。

      学徒们全部无心作画,这个年龄的的注意力当然比起作业更容易向冒险奇旅倾注。

      像形状完美的流沙漏斗,他们细密地以我为中心,坍缩集中:

      他们眼里发光,有的蹲坐在椅面,有的按着桌面上身前倾,因为身后还有人墙挤着,所以能保持这种姿势不摔。

      他们说:”编,继续编,再编更多出来,我们还想听。“

      我差点直接翻倒。我走过的血泊对他们来说如此遥远而坦途,以至于美化成朱砂墨水绘制的宝石红的梦境。我的起点比其他人负太多。为了追上他们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找回零点。我不止一次恨我为什么记忆开始时出在排污口:而现在这些只能在深夜独自从漫长咀嚼咬短,直到咽下的疼痛变成了别人眼里的大电影,还免费提供爆米花(我看见有人开了一袋果脯盘腿坐在椅面上吃)。

      他们以无比的兴趣搜肠刮肚,问我切实经历过的污垢与耻辱,就好像游戏新更新立马强迫症地狂热下载新地图。我讲着讲着开始被他们感染颧骨发烧,忘记了这是多么残忍的好奇心,好像经历变成了我不曾经历的故事。我被抽调离发声现场,变成了故事之外游魂,拿摄像机寻找机位,拍摄着过去的我在画中是如何嘶喊哭泣。

      “那你们是怎么繁殖增加人口的?”有男生问。

      我向左翻白眼,这个动作的意思通常是“我不知道,接下来的都是我编的”:“我们直接从垃圾倾倒口捡到孩子补充,有很多是私生子和惯偷,用八年以上从婴儿培育能上工的孩子太浪费资源了。”

      “为什么没有人刺杀奥利弗呢?”浓眉的男学徒满脸投入地义愤。

      ”明天还讲啊。“被忠心耿耿的牧羊犬渥尔珢以维持秩序名义驱散时,他们还满脸涨红目光炯炯。

      第二天吃点心的时候听众来了不是十个,而是十五个,把半个教室挤得满当当,像听评书一样,他们故意一小口一小口地啄食着蛋糕拖长休息时间一边怂恿我讲快点。

      可怜我的经历早就被榨干,于是我开始了口胡。我把读过的小说魔改:自幼弃婴被狼养大的少女,坐在地上把长吻的狼头放在自己膝盖上,摩挲狼的毛皮和自己不着寸缕的身体使气味混淆。

      我讲女仆受命端起茶盘拉开门把手,门的对面是废弃工厂,墙壁与万物转动着锈蚀齿轮,她惊讶打碎的茶杯碎片在她脚下混合金属发条迅速重组,变成一只四脚着地的蒸汽爬虫,可怜的残存杯底一角装着仅剩的茶水变作动力源。”你弄洒了外卖!“单眼眼镜肥如企鹅的燕尾服男人罗圈着腿,一扭一拐地对女仆大吼。

      然后被他们不买账地礼貌而冷淡打断。

      ”你讲的很有趣,但是这些全部没有你讲的第一个故事那味。我们要听捡垃圾的故事。“满脸写着“你新编的东西不过尔尔”的听众说。我不知道是只有亲身经历才会赋予故事魔力,还是该可怜的他们不会去查世界上有一种题材类型叫废土。

      于是一股阴暗的气流随着绝望的笑从我四周自暴自弃地扩散。“你说什么?”他们问。“好,你们爱听,我就讲。”我说。总比没有一个人说话被囚禁在沉默监牢里好一点。

      我从善如流地讲起第一个故事,并且开始油滑顺应他们的幻想。最后令我目瞪口呆地,这种夸张和杜撰最后变成了集体创作。

      他们想要听西部片。于是我杜撰添油加醋奥利弗的罪行。比如说我说,那里到处悬挂精神污染的红底白字或者黄字的标语:“人有多大胆,就被打多惨。”那些led字会每秒忽快忽慢的闪,前景挂着吊头的尸体在风里骨碌碌地转,就像北京挂炉烤鸭,引起听众一阵嘘声。

      奥利弗躲在床底下屁股撅着朝上的时候他的副官头被迅疾龙背上的狂信徒砍下,提着血液一滴滴涓落沙尘。奥利弗被迫吞枪死了。

      我不记得在自述慢慢转为的故事里让奥利弗死了多少遍,奥利弗被迫吃垃圾撑死了。奥利弗被挖掉了眼睛。奥利弗在古战场遗迹上踩到了机关。我逐渐开始记忆模糊不清,怀疑弄不明白奥利弗到底死没死了。我失去了分辨自己是否在说谎的能力。

      我读过死了五百年的人的书,就坚信我和他激烈地面谈过。我拧着鼻子安利说我爱一个臭不可闻的对象,到最后演的如此之真,以至于我确信在骗所有人之前成功自己欺骗了自己——我真的对他感情复杂了,虽然谈不上喜欢。最信奉知识的我失去了判断知识真伪的能力。

      这是创伤也是能力,一个人拾荒时如果被生锈铁器刺破手,他有一半的概率在第二周死掉,如果他万幸没有死掉的话,他会从此免疫所有的伤口进水、大部分毒物,逃脱死亡的经历成为馈赠。卑劣并不值得骄傲,但是我的确因此拥有活下去的抗体。

      "拉碧斯,你这个哗众取宠的小丑"因为今天已经与摩拜尔融合,不须开口也能听见第二个大脑里的声音直到今天我仍经常看到这样丑陋的自己。我现在看向八咫镜中,也会看见角蝰般的一圈角质头冠深深嵌入头发、向内刺把双眼刺瞎,血肉模糊地生在肉里,我的眼白因此充血,整颗眼珠红如宝石,下面的嘴还在裂齿笑。

      我到现在都有毛病,开了麦的话筒一捅到我面前就会无法隐忍地开始嘲讽,一脸”谁信谁是傻笔“的恶鄙笑容侃侃而谈,事情越关乎我、越悲伤我就笑得越怪诞。

      世界上有两种人,靠大脑生存的人和靠指尖生存的人,既所谓的理性者和感性者。前者是数学家,讲求冷酷的客观,擅于理论总结与计算,计算好了以后操纵着“因”点对点一次达到必然的“结果”;后者是瞎子,能够听信的只有感觉,每次只能向随机任何方向伸出触角,触碰到火烤刀伤后缩回来,再根据(伸出数十次的)经验调整方向,最终排除法一般摸到结果。

      对前者来说客观真相的世界只有一个,是冰冷线性的,对后者来说真实世界和脑子里感触狂想的无数个没有任何差别——因此也就不能把两者分辨。

      我显然是后者。于是我说着我自己都不相信的疯话:太阳从正午笔直地坠落,而那在我的脑海里确凿发生着,熔融的大火球将红色沙漠坠击,把一切污秽化作一片不规则天然琉璃。

      那是接近我的故事枯竭尾声的时候了。我那时没有说出,所以因此再也没有机会对他们说出那句:”我的故事讲完了“,然后他们不甘心地把我像一个口袋一样倒过来反复晃抖,然后每次发现里面真的只有空空如也的悲伤摩擦声。在他们放过我之前,班里的少女们却不放过我了。

      这里是画室。所以一个学徒得到宠爱和众人的钦目敬佩,理所应当地应该通过画图。在我来之前的学徒们中的公主,同样和我一样年仅十四岁的蒲玲慕斯(primrose),她的颜色是比信号灯绿一点的花黄,开始谴责我的竞争不正当。

      她抱着书转动那对荧荧的眼睛路过伏案的我,斜睨眼冷嘲:“画得那么脏,我是你的话重画也不会让这种东西署上我的名字!”

      她说的没有错。因为露天捡拾造成的后遗症,我唯一仅剩的手比其他人更易汗,再加上一切都只能用这只手做,我所摸到的东西都会腐蚀污毁。打个比方,一张新白纸交给我三天后从书包的角落拉出来,早已皱得饱经摧残,甚至连字迹都磨损。我尽力保持画面的洁净,然而无果。

      “那没关系,让她以后用铅笔答卷就好了。”

      我们的任课教师拉文德(lavender),一个薰衣草色的优雅而容易令少女入迷的男人无袖工作服外穿着熨平的浅灰的马甲(他从来不穿罩衣),身后一个学徒拉着随身拉杆箱走进教室,潇洒地开始分发作业。

      “哎呀老师,我的画也脏了——”男学徒故意将墨水打泼在还没有画几笔的白纸上,试图免去勾墨线的工作。

      “我只特允拉碧斯,你不行——”老师挑起一边眉毛,“描墨线是工匠的事,拉碧斯的天赋不应该被限制在不会描墨线上,她画草稿就行了,因为她未来是必定请得起描图匠为她描图的。”

      “而你们当中一半的人。必须好好地描线,因为以后要靠这个吃饭。”人群哄堂大笑,戏精表演的男学徒涨红了脸,拳头面狠狠顶在桌面上。“来,给你纸,擦一下桌子上的墨水吧。”后座的学徒笑着,然后补上一句“你可要看好墨水,别再撒了,以后靠墨线吃饭的。”众人笑得更厉害了。

      因为嘲笑集中向男学徒,只有我一个人发现这句话引起了站在门口的蒲玲的异常。也许老师从未对她的才能天赋做出过如此评价。在两次她的故意120分灌注心血地完成作业争宠无果之后,我发现除了薇尔蛋希以外的女学徒都在排斥我。有一次点心时间休息,少女们坐成一圈和乐拍掌:“来玩击鼓传画吧?”

      “传画不就是后面发展得和第一张不一样,套路都看腻了!还是点图比较直接!”

      “oc互绘怎么样?”

      蒲玲的眼睛闪着可怕的光,下唇还有咬痕,从颈项衣领里慢慢拿出一根首位相接成环的血红色长绳:

      “来玩翻花绳吧,由我和拉碧斯开始。”

      伟大的帕慕克说过:学习绘画就是必然像沾染颜料一样被嫉妒侵蚀。

      我没有想到我没有开始嫉妒,嫉妒就先找上了我。

      我开始回忆一切起于什么时候。是靠故事吸引了男学徒们的友谊,薇尔蛋后来私下希告诉我是更早。

      拉文德因为我上课睡觉,点名让我左右的人罚站警示——让无辜的别人罚站,为了警示我。这是盲目而不公的偏爱。

      我那天睡得太熟了,最后我身周一圈都站起来了,像围着岩石的芦苇彩蛋,却没人唤醒我。当然那圈芦苇彩蛋中包含高傲的前任女天骄——她下课直接哭着跑了出去。

      可怕的蒲玲直接挑衅看上去同样难以相处的拉碧斯。所有的少女噤声交换着惊恐的眼神。“玩什么,老师也想玩玩。”比平时低而冷的俊声从大厅中心的半环形讲台传来。

      “是翻花绳啊。拉碧斯当然没办法玩,因为拉碧斯没有右手。你是想她亲口对你承认自己的残疾吗?”他优雅地笑着”叩叩“指节击打课桌,”歧视他人的缺陷是可耻的。”

      “她确实比我们少一只手。连这个现实都不能说了吗?”女学徒说。

      “说可以,但是拉碧斯,你没有必要觉得羞耻,历史上有一个一只手都没有,坐在桌上用脚在椅上作画的瓯帕。你们能百分百打包票,自己比他多一倍的肢体,就一定成为瓯帕吗?“拉文德和蔼而冷硬地顶回去。

      拉文德老师的颜色是与他们截然不同的干净的浅紫,我目前见过的明度最淡的颜色。他毫不避掩对我的偏爱。在讲台上目光扫射过我是总是向我挤出特殊优待的更大笑容。

      “拉碧斯!”下课了,他喊住醒过来一无所知的我。

      “我今天约了和镇长夫人的雕像,你来我办公室。帮我监督不成器的学生们,守着他们画会百合和玫瑰花纹!“我知道他擅于画这种肖像画,一到两排坐的整整齐齐带着飘带宽檐帽的女人和孩子,每颗头颅像一朵月季花一样,背景是轻逸的草地蓝天。

      ”我一个人吗?“我问,答案是否定的,”嘎吱“门响,我眼前展露的雇佣画师的个人工作室——教师办公室,横竖井字型长桌却只有一把教师躺椅。当然被留堂的毕恭毕敬的学徒没有一个敢去坐那个王座。他们上半身90度折弯伏案,露出三排翘起的屁股——上面是新鲜的脚板印。

      ”你检查他们的工作,如果谁画的不对就踢他。“拉文德反复频频看向手背的男士表。这是一种行之有效的安排,被赐予优越感的是班上最拔尖的几个男生,他们已经非常融入马戏团驯兽员的角色,被权力醺蒸乐在其中,,一边叫一边把昔日同桌踢得臀部肉高高弹起。当然,结果是他们对给他们这样特权体验的拉文德更忠心了。

      ”我不踢。“我说。我特别不自在,肢端难受地酸胀麻痒,脚趾头在鞋里内蜷,好像被期许踹在人屁股上的血肉做的脚不是我的(反而,我经常有”空气做的右手还是我的“的实感)

      拉文德一边换大衣一边修过的眉单边挑起。“那你只负责检查就好。”他整理着交叉棕绿条领带说,他急着出门。然后我听见他在视野外的走廊门口骂人,他文雅的声音带笑地咒骂着恶作剧把椅子放倒门口的学生:

      “该死,就该把你们的牙齿全拔掉。把土拔鼠的牙齿安上去。”

      这次办公室里只有他和我两个人了,“拉碧斯,我查问过了,你也没有可以回去的家人,以后老师可能长期将你独自留堂在这里。因为你是特殊的,老师需要研究你和你合作一个课题。你可以信任老师吗?”拉文德越看似和蔼的语气越让人无法商量。

      我对于从已有书画中“抄”出衍生联想的能力是抗拒的。拉文德却鼓励认为我应该继续,他耐心地对我解释这种完形填空游戏并不是有罪和可耻的,他要像先贤研究念写一样试出这种能力的使用方法。

      这是暗示,也是怂恿:“老师珍惜你的宝贵想象力,千万不要拘禁自己,反而要锻炼,这种知觉是神经的话,你应该把这种神经末梢突破指末,尽最大努力地伸展。”

      他和我两个人一起看各种书本,外文书本,古碑刻搨,甚至给我看生物的剖面化石。每当我说“能够看到了!”他就递上铅笔和纸,让我补充画下缺失的部分。

      每一次工作完成,我都会略羞涩地呈上答卷,手背在背后。英俊的青年老师西装两袖空荡荡外披在肩头,倚坐在窗棂上。我不知道什么是研究课题。我只知道这是一种交换:我答对试卷,他给我赞许和宠爱。

      这是他给我布置独一份的作业。 ”课堂上的作业缓一缓也没关系,老师这里有相当多的残缺的作品,你不想补全他们吗?拉碧斯,被你修好的画是被你救了啊,你愿意让他们残缺破损,一直哭吗?“他风趣温柔地说。

      “这个周你们继续设计铃兰花题材的魔纹,范画是拉碧斯的作品!”他清清嗓子把我的羊皮纸钉在黑板上。讲台实际上就是两张截断的环型木案中间撑着一张可折叠旋转黑板,方便学生拿着使魔上去拍照,不知不觉每堂课开始前必然如此。

      可是天见可怜我并没有绘画的天赋。为了避免被拆穿,再加上他的鼓励,我开始在普通作业中使用补全残图的低配念写能力。

      为了不被看出来,我小心地只抄已经损毁逸失的图形。从孤本著作的封面风格反推业已失传的其他几本的封面,抄禁书上被墨水涂黑的魔法阵,

      我以为绝对不可能暴露,直到一次我以世界上无人认识的古文字作为蓝本,想象出了十六个方块象形画作业而成为范画,不出预料地被挂在黑板被全部学徒拍了照,结果一个星期后的中午,我起来领食物,看见人群聚在立ipad使魔前,对照着自己的使魔屏幕,窃窃私语——

      电视画面正是”考古大发现,发掘始前500年石碑,“上面的石雕和我的笔迹新鲜的作业照片一点不差。

      我翻车了,因为这种如此小的概率的坏运气目瞪口呆。善意者为了解释”为什么现代的拉碧斯写出了没发掘出的古代人文字“提出了超现实的”转世说“和”托梦说“,然而我们(包括他们自己)都知道这是在胡扯,而对我恶意的人直接下定论我夜袭考古队抄了他们的工程文件。

      我戴着被最爱的老师惩罚的死心僵硬走进办公室,

      ”怎么样,被揭穿的感觉不好受吧“拉文德老师斜倚在办公室桌沿,还带了一顶帽子。

      ”老师你不惩罚我吗。“我喃喃垂头,拳指深陷自己感觉不到痛的掌心。”我不觉得有什么可惩罚的。就是我们的课题被发现了。老师像你那么大时原创过将血洒在物体表面,打响指就可以引爆的男主角,那时我没有看一集jojo。“

      他按着我的双肩,眼睛里却是灌输小孩错乱常识的锋利到残忍的光:

      ”拉碧斯,你记着,不管别人说什么,只要不是一模一样复制照搬,就不是抄袭,只要你之前问心无愧的确没有看过,就不是抄袭。只要世界上还有一个人相信你,就不是抄袭。“

      问心无愧四个字像在我心中擂了一鼓,将我从有罪的蜷缩中蹦弹而出。我一霎那又膨胀恢复了一个受宠学生对老师的活泼的桃红的爱。

      ”只有老师一个相信你就没关系。你照常去上课,以后有谁对你污言秽语你下来告诉老师。”他在引导我做错事,由鼓励到重蹈覆辙,一错再错,直到”拉碧斯的原创性“这个班级话题被诡异地整个压下去,我都不知道他是怎么对待被我告发的不肯指鹿为马的勇者的。我和他已经不是结成同谋了,他用私权包庇我。

      同时他不再避讳背人将我留在办公室:

      “拉碧斯,做,我相信你的能力能补充填完。“又是一沓纸卷落在我桌面。

      班上的氛围好像变得很奇怪。拉文德和他的宠臣(我),与低一阶层的不服从者——其他学生手牵手成环将我排斥在外边,他们避我不及、在我面前挤出假笑和来不及掩饰不真心的奉承,而在几步之外背地里看着我耳私着污言秽语,好像完全忘了一个月以前我们如何快乐放肆地听和讲过故事。

      短短一个月我由班级的陌生人变成班级的宠儿,然后是班级的污点。

      我现在只有两条路,一条继续笔直通往诱惑漩涡,拉文德老师和奥利弗一样是个天生的奴役者,必需奴役什么,只不过他的文雅学历和力量范围决定了他只能对学生软性地出手,玩授赐欣赏与独宠的游戏。在那个年龄被一个成年人驯养独宠是如此的舒服,以至于可以把任何一个差生激励得脱胎换骨。

      我只是不知道他为什么选我。

      另一条通往一无所有。失去指给我做什么的路标,失去最直接给你爱的人同时失去老师阶层的庇护,赤裸落回嫉妒爆发的同学中间。

      他的爱和反悖我原有道德的指导开始使我感到越发沉重。但是发现自己已经被一句”做的好“和”我为你骄傲“的笑容绑架了,如果我我有记忆,如果我有母亲,只要她对我说这一句话我的整个趔趄的童年就能得到救赎。我陷于沈沉,连推开独门作业,说”老师,我不想做了“的能力都没有。

      那个时候拉文德老师偏爱我的最终目的还没有原形毕露。我以为“爱”就是有人赋予你”你强于其他人“的期盼,然后你的每一笔光耀与成绩会让她为你自豪,于是你们把奖杯投进发动机火焰开始了下一轮加速,最终直到你成为星星——所有的斧正”你不该这样做“与切修枝条都是比”这样享乐本能的能让你快乐“的轻浮善良话语更沉而可靠唯一而安稳——因为后者可以由任何人给任何人。

      墨水沉淀冻结不能绘画的最后日子,也就是寒假,将临,气氛笼罩了画室,学徒们心情高昂或闲适地调笑,一切是如此惬意,除了对街飘飘袅袅地传来掐住颈子的针尖碾磨玻璃的歌声

      “又是那个女疯子,她被捆在床上,全身还能动的只有嘴巴。”那一定是灰色的身影,被困扎拘束在身体里的灵魂每天仰躺直视着一方阁楼的天花板——她的牢顶,歌声持续了一天又一夜,声音”刷刷“地往下掉灰。

      “妈的有完没完,我去跟隔壁说,是只鸟也该叫死了。”气血方刚的维米练揎腕攘臂地撸起并不存在的衣袖,过于大幅动作踢倒了板凳,被其他学徒”算了算了你放歌声音开大点就是了“地拦了下来。

      “墨水又起絮了。要不要去领一点。”我的正直的小朋友,从来不被舆论气氛所动的薇尔蛋希当众走到我桌前轻拍。

      “不用了,煮一斤汤把我丢进去,汤就马上染成墨水的颜色。比最好的还黑。”我没好气地回答。

      “拉碧斯怎么了。你变得好奇怪。脊背越来越弯折,好像背着非常沉重的东西,表情却亢奋得像生了病。”

      “我不是手摸到什么东西就会腐蚀变旧吗,昨天在拉文德老师的办公室里,我把所有的他的文件翻出来挨个摸过了。现在全都腐烂得不能看啦。”

      “拉碧斯,你——”

      我用工作桌的边沿使劲地摩擦着过度使用的左手手心。我唯一的左手像蛇一样蜕皮了,薇尔蛋希惊叫起来,恐惧地身型本能向后闪躲,我看自己的腐蚀脱皮的肿满水泡的手,然后突然眼神深湛地咧齿笑了。

      ”你怕不怕?吓不吓人?嗯?“我故意伸开五指去碰她,碰前座,碰所有其他人,惹出他们的惊吓、恐惧或者厌恶,我哈哈得意大笑。我前面的教室因为躲避我空出了一个半圆

      。思想是真的能影响现实的,我的又痛又肿胀的这只手忠实展现了我的精神面貌和下场。而一切被绑架就只为了留住一种优越,一句没有父母给过的来自老师的”我爱着你“不撤回。

      我眼前画面旋转着昏倒在地。赛蒙很快出现并在我的水泡上按冰块,然后把我背起去了医院。当我晚上回来时疲倦而虚弱,整个人像在水里泡过,仅剩的右臂被扎扎实实的绷带裹成仙人掌。

      我们回来的时候画室里大乱了,我经常画的那个粉紫灰釉的瓦罐”铛“地飞出画室门砸在地面上碎成莲花。

      ”你是一开始听到拉碧斯的能力而不是残疾孤儿才决定放学收留她?还策划课题牵她进去?你就没怜爱过她,各取所图罢了!”一个女人婉转高音怒斥。

      “不,我爱那个孩子是真心的!“我熟悉的拉文德老师的声音。

      大师皱眉陷坐在会客厅的藤椅上,两只手平放在膝盖,手心向下,时不时沉默地捋一捋胡须代替发声。

      ”他造赝!他把一张完整的古画切割分成三份!然后让拉碧斯补充填满变成三张画!他不让拉碧斯上墨线是因为墨线的模仿笔法必须他自己亲自上!然后把这些拿给拉碧斯时还骗她说是给她的作业!“

      女老师高高扬起的手几次没有落下,最后指点向拉文德的鼻子,”你想过那个孩子的名声吗?以后她真的自己原创出的东西,也会永远第一时间被怀疑,背一辈子的污名,你知道吗!“

      ”她没抄。我相信她没抄。我答应了要找出她的能力的实用出处,让她的天赋得到应有的和‘念写’齐平的名声。“拉文德被几个学徒押着,鼻子一条血痕,露出狼狈的,但隐约英俊如昔的笑容。

      ”还把犯罪整成很浪漫了!“女老师挑眉。手指几次像大头钉一样要把男人的脸戳穿,最后还是愤怒作罢化为一叹,手按向自己的眉心。

      ”这么说吧,我们明天晚上就会把你交给工会。在那之前你还是汀的老师,在那之后我们这里从未有过你这个人。去监督明天的期末考试吧,虽然你不配给这些学生打分。”上衣猩红的黑色七分紧身裤的女老师用背影对着拉文德。

      我的喉咙不合时宜地发出一声很大的吞口水声。回头看,对上他惊异而悲戚的眼光“拉碧斯,你都听见了?

      当父母(老师)说“我更爱隔壁家的xx”的时候,他们的意思是“我想要你成xx那样的你”。带着责备沉默闪烁的炯炯目光,毫无疑问发于善意期许。希望你按照我指出的唯一正确航线,避开不够成为美德的特质冰川。但是此时爱人者往往都会忘了说最重要的一句话:“但是现在的你对我也很珍贵。”

      “我爱每一个你,你所有的碎片,你的任何时候”。没有一个被过度期许的孩子得到过这个。悲剧就产生于此。我们不放任“你什么都不要改变了,或者随心所欲地自由改变吧,我接受你的任何可能性。“

      我们也不会说:”我当然也爱你的污垢和逊败,特别疼爱你被独自推倒在地膝盖揉沙子,看上去就很痛的那种孤独失意,连你偶尔裸露欲望,孩子看糖的那种贪婪,恶意的小小狡黠和自私,我全部都喜欢”,而给予安全感,唤起孩子的笑容。

      “我是为了你好”这个错误,就是“我”把对“我自己”来说的“好”,强加给别人作为他应该认同享受的“幸福”。

      所有以爱为名义的虐待都是由此开始。所以我们让最爱以至于期许的人长期活在责备诅咒和被抛弃的惶恐之中,我们年复一年地嫉妒着父母认为我们应该成为的”别家的孩子”,然后轮到自己时对自己孩子有样学样,世世如此。孩子们永远无法爱他们自己。

      而老师,你只想喂出一个名作,一个一只手的瓯帕,一个神,你是否喜欢没有特殊才能的连墨线都画不好的后进生拉碧斯呢?你为什么要把你自己都没有想清楚道德答案的问题加诸我,使我痛苦而不说“一切都是我策划的,没有那个孩子的事”呢?

      “拉碧斯,你期末考试的作业不能没有墨线这样交!””是你特许我用铅笔答的!你连这个特权都要收回权吗?“我尖叫反驳。一个大大的红0打在他往常会画上“完美”小星星的位置。如果这样的事情发生该多好啊,至少这混淆的爱恨能最终切断,最粘着的后果也不至于继续困扰:我失去重新开始一次这种爱的能力,但是我无法恨他。

      幻想的讲台上拉文德老师惨淡微笑的身影淡去,被陌生的成年老师替换:我的试卷被从卷子堆中挑出来单独放在一边。

      ”这样答题不行,按废卷处理吧“

      我对爱的定义就此由本来就不正常的“被期许,成为她的星辰”更加极端地流向“相信我价值的人同样也靠不住,只有接触我最深最底层的泥垢的人,说出的‘爱你’才有可信性,除了这个努力扎深下潜的动作无一物可以称之为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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