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乡下人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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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住在乡下。
大家都知道，城里有的稀奇东西，乡下是铁定是不会有的。当然乡下的古老玩意，城里也不一定有，比如，说书。
我们那有且只有一位说书人。那时候我想大家都挺尊重人家的，每次见面都公公正正地喊一声“季叔”。
我却一点都不尊重人家，觉得他不过是个满口胡言乱语的老不正经，也就是个老疯子。整天神神叨叨地说些没有用的爱呀情呀包二奶呀。想起来，我那时候其实挺讨厌他的。
他也不喜欢我，虽然他嘴里不说，但从他的眼神中能看出来对我是一片冷讽。我就奇了怪了，一个穷说书的对我还冷讽？我家在改革开放时期抓住了机会，在乡下算是个头面人物，我自个虽然不才，但也是乡里屈指可数的即将入学的准大学生。我看他那是嫉妒，至少当初的我想起来这点，心中就好受了几分。
就因为他这眼神，我每次从他身边过的时候总是微笑着的，毕竟人皆曰“怒极反笑”。我当时真的完美演绎了这个词。
对他改观也是在那时候。
那年正好闹饥荒。我家还有些储存粮，其他的就没有我家这么好了，也别提那个靠人家给钱维持生计的老说书了。
传闻老说书饿了四天，即将撑不过去。
我当时不忍了，虽然吧，他眼神不好使，说的书不好听，语言总是充满颜色，但是吧，我是个好人，再说大家在平安年间总需要一个给大家伙逗乐子的。我抱着这种想法，偷偷把家里给的窝窝头藏在袖子里，出了门。
我一看见那老说书的躺在地上，面犹菜色，心中就更不忍了几分。
老说书躺的地方也是既偏僻有荒凉，是一片黄不拉几的草地，反正挺配他黄不拉几的脸的。偏僻到了什么位置？要不是我之前去学校偶尔走走这条小路，我还真不知道有这个地方。
我走过去踢了他一脚，撇了撇嘴，说：“喂，穷说书的，你饿不？”
他慢悠悠地醒过来，虽然是个老头子了，眼神还是干净清澈的，我站在那个角度看得正清楚。不过也就那一刹那，他的眼神看见我之后瞬间充满了冷讽。
我给你送吃的，你就这态度？
我当时怒火上心，斜着看了他一眼，把袖子里的窝窝头递给他，“给。”
“‘呼尔而与之，行道之人弗受’。”老说书用鼻子瞪着我，很有骨气地回我一句。
若是旁些日子，我还觉得他挺清高，现在我只是冷笑一声，矫情啥呢，爱吃不吃。转身就要离去。
“公子停一下，孟老夫子说人有四心，恻隐羞恶恭敬是非，我看公子为人道德公正，其心悲怀天下众生，做事光风霁月，一看就是有‘恻隐之心’的人，公子，您看您？”那老说书的果真是饿极了，连这种话也说得出口。
我欠兮兮地转过来，笑道，“吃这个？”我指了指右手拿的窝窝头，“你有啥好东西？”
老说书的眼神使劲盯着窝窝头，乌漆发黑的眼珠子爆发着强烈的光芒，吞咽口水的声音极奇大，说：“有，有很多，我肚子里一肚子的学问，那可都是辛苦打拼下来的。”
“可那没意思。”我笑兮兮地反驳，“我可不想听些没意思的大道理。”
“我有，我有，公子想听水浒传还是西游记，我可都能讲，”老说书目光贪婪地望着我手中的窝窝头，“还是公子想听些民间的杂碎事。”
“书我早几百年就看完了，你说的杂碎事翻来覆去不就是个情爱，我生平最烦这些，懂？”我装模作样地泄了一口气，作势要把窝窝头吞入肚子。
“公子别着急啊，”他因为没吃饭，声音嘶哑且微弱，这时候却尽全力地喊出声，“我有故事，我有，就看公子有没有兴趣听了。”
听罢，我把窝窝头扔给他，自顾自地找个地方坐下，看着他惊慌落魄地拿着窝窝头，不由觉得好笑。
我平躺着，双手扣在后脑勺，说：
“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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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啊，你看说书的都是醒木拍桌、口若悬河、手舞足蹈，配的都是茶水茶楼，我这未免太寒酸了些吧。
咋地，想啥呢？现在啥时候？饥荒啊，有一口吃都是便宜你了。
害，公子别气，我不过多嘴一句。想当初我还是京城说书最好的那个勒！只要我坐镇，没有卖不出去的茶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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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少爷啊，你可别嫌弃我这粗人的粗语。老说书的心满意足地舔干净手指上窝窝头残留的杂碎，说道。
我要是嫌弃，还会来听你讲那些假里假气的故事？我朝着他翻了个白眼，他只是笑眯眯地看着我，眼中少了些冷讽，多了慈爱——我更讨厌他了——我讨厌那种看起来做作得不要命的慈爱。
那我讲了啊，可别嫌弃。老说书的拖着老骨头，努力地朝我相反的方向挪动。我哭笑不得，看着他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开始说书：
有一年冬天，那可是“千里冰封，万里雪飘”，那是要冻死人的节奏哟！可冷可冷啦。
一位母亲小心翼翼地拖着怀孕撑大的肚子，一个人裹着并不暖和的麻布，颤颤巍巍地站在京城的车站。这是作甚？当然是出城去暖和的地方啊。
那位母亲实则是晚清的一位格格，被人搞大了肚子，现在紫禁城终于容不下她，给她些许银子，叫她自个走。
那位格格也是命硬的，在这寒冬腊月硬生生没嗝屁，护着孩子，一路去了上海。
格格听说，上海有花红柳绿，有摇曳灯光，是人梦想最终的归宿地，也是最容易堕落的地方。
格格想呀，这么大的世界，总会有一片天地属于她和她亲亲爱的宝儿。每次她这样想的时候，就时常用手抚摸着肚子，神色总会温柔得一塌糊涂。
格格很清楚，不管这个孩子给她带来了多大的不幸，但她依然爱着这个孩子，不因为什么，只因为这孩子是她的亲亲骨肉。
可惜格格见不到这个孩子。孩子出生的时候，便是格格的死期。
那个时候格格的钱为了给孩子布置环境早就用完了，哪有多余的钱来去医院接生。
格格寻思着宫里的不都是盖个毯子，然后喊道撕声裂肺的节奏不就行了。格格真的很天真。
然后格格玩脱了，嗝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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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为什么这么轻易地说出来这话？”
“因为死亡是生的终点，我这一生有悔有怨也有激情和悲伤，每个人都要达到终点的，我为什么要为达到终点而为他们伤心。”
老说书的朝我极轻极浅地一笑，只是被皱纹遮盖了大半的眼中情绪浓得化不开，我分明在那双眼睛中看到了对生的渴望。
‘为什么要说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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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格拼了命生下的孩子，要了格格的命。
那孩子满身是血，脏得不要命。肚脐眼与母亲相连的地方依旧相连，一边是毫无声息，一边是丝毫声息。
那孩子随他母亲，也是个命硬的。格格租的房子到了期，房东过来时正好瞧见。看见那孩子是个带把的，满身血渍怪可怜的，她和她丈夫也正好没有孩子，就拿了剪刀把那唯一相连的地方剪断，清洗孩子，欢欢喜喜地带着孩子走了。
而那位格格眼神无光地瞪着白色的天花板，面容惨白，鼻尖早无声息，却无一人留意——这年头死去的人，多了去了，她又算什么？
可怜那个孩子，出生之后没能见过母亲，没能得到母亲对他的浓烈的爱意，草草地就断了与母亲的联系。不可怜那个孩子，在饥荒遍地衰草连天尘土飞扬的时代，能被一家人看到，并收养，这是他的幸运。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乡下人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