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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示好 ...

  •   那天大雨,还伴着闷雷。安娜一早还是撑把伞出门了,雨点密集落在伞面上,砰砰作响。
      刚走出门口,就见戴宗平从人力车上下来,用文件夹遮着雨,跑了过来,领带都跑得歪歪扭扭,一直到跑她面前。看打扮是去上班的,转念就跑这里来了。

      “你又来干嘛?”安娜真的烦。
      再不来,就真没机会了。

      戴宗平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推心置腹说:“安娜,如果你心里还有我,还没对我完全失望,求你就嫁给我吧!我们一起远走高飞,我们去纽约,你继续念书,我再念个硕士,或我找份工作,我们永远在一起,好不好?”

      现在宗平看着她,愁苦地几乎把心要掏出来了。
      但在安娜看来,太可笑了,“你和她不是一次上床,而是多次了。你这样一走了之,你们的孩子怎么办?生下来就没爹,你能安心吗?你越选择,越显得你是个自私冷酷的混蛋!”

      “难道我们就这样分开了吗?我不能失去你!这违反我的本心!”戴宗平满眼失望和不甘。

      “你还是开始你的新生活吧,老天爷既然考验了你,你没经住考验,你就对自己的后果负责任吧!”

      “你呢?”
      “我有我的生活。没有你,我想我的生活可能还不错。”
      安娜说完,冷冷撑着伞走了。任由戴宗平淋成落汤鸡,文件夹也叭一声掉在水洼里。

      到外滩广场上时,雨已停歇,天上翻起了亮云,阳光从云隙间洒下来,平时灰扑扑的地面竟又亮又干净。

      安娜站在外滩小广场上看江面上飞翔的海鸥。
      那位洒脱的画家也来了,比她还早一步,在小广场一角,已支起为游客准备的两把小软椅,削好了笔,摆上了画架,正等着主顾。

      安娜轻轻走过去,把伞置于一边,坐在软椅上,扬起恬淡的脸。
      那天上午,她一直坐在那里,各种姿势让画家画了好几张,精工素描。

      下午她终于为其他游客让开地方,在翻当天的《申报》时,父亲安德突然晃晃悠悠飘了过来,模样有点发愁。安娜不理他,也不看他。

      安父就拿着银质烟枪给自己挠着痒,静静地杵在女儿身旁。
      “找你几天了。”
      “做什么?”
      “你妹两个月后结婚。戴家定日子了。”
      “那肚子不显出来了吗?”

      “是宗平,他不想马上结,特意留出两个月的时间,估计还想找你商量,希望你回心转意。”
      “你告诉他,让他放心结吧。这辈子我都不会回头了。”

      安德犹豫了一下,“我知道你也定了27号结婚。”
      “没27号了。”
      “我在想,其实,宗平不行了,宗山也行,他还单着呢。”

      “你...说什么?”安娜从报纸上抬起头,几乎不敢相信这是自己的父亲说出的话。

      安德抽了口空烟枪,叹口气,“他找过我,说如果你不嫌弃,还想嫁到戴家,可以考虑他......我觉得,老大也不错......”

      “哈!”安娜听到自己响亮的笑声,有点尖刻,惊飞了在脚边觅食的鸽子。“爸,你穷疯了吧?当年你为了脱离你的阶层,把你自己卖给了安家,现在你为了一点鸦片钱也想把你俩亲闺女都先后嫁给同一个臭流氓?”

      “他,不算臭流氓。男人心大,装事......都这样。”安德徒有虚心地辩解。

      “不是臭流氓他是什么?他以前可是我们安家工厂的小主管,我们安家亏待过他吗?后来他几乎和你一样变得贪婪又无耻!都娶了安家的女儿,也和你当年的作派一样,过河拆桥,通过身后的女人来获取个人的好处和荣耀。但安家先后两代女儿,也没得到好报啊,都在年轻时可疑地一个个离开了!然后呢,安家的产业落到你手里,结果你就拿着我姆妈留给我和安伊的财产娶了那么个蛇蝎女人,天天恨不得要把我们姐妹赶到大街上!否则,安伊为什么要急匆匆地嫁给戴宗山?还不是因为你!这些年,安家留下来的纺织厂呢?面粉厂呢?又都落在了他手里!我姆妈特意留给我和安伊的两幢小洋房呢?你都转手给你儿子了!你说你对得起我姆妈吗?安家和你儿子究竟有什么关系?”

      说起以往种种,安娜简直气得冒烟,“你现在,别怪我姆妈没保佑你,瞧你这样,天天抽鸦片,抽得人不人鬼不鬼,活该就像当年你算计你的岳父一样,现在你又被你的女婿所算计!好,他现在又算计到我头上,你这个吃里扒外的人,还不是为了一点点小钱,再次出卖良心,想把我也搭进去!”

      女儿的一顿训斥,说的安德灰头土脸,半天才讪讪辩解:“你姆妈是病死的,我已经尽力了。你姐,那实在是个意外。有些事,其实不像你想象的那样,事情是复杂的,多面的,你只看到了一面......”

      “呵,还有什么面?你说!”

      “起码你姐活着时,宗山对你姐还挺上心的,没有亏待她。你姐去了后,留下了你外甥,我想着,孩子小,也没人照料…戴家已是今非昔比,人家早不是安家工厂的小主管了,现在人家跺跺脚,半个上海得抖半天。他好不容易弄来那么大片家业,肥水也不能流外人田啊!”说起戴家的财产,安德浑浊的老眼里起了亮光,“其实,宗山这人还不错,对我们一直很照顾。”

      “你让我给一个我很讨厌的老男人去做填房?”

      “咦,戴宗山可不老,也就比你大十二岁。男人比女人大个十一二岁,不算什么,不少年过半百的老棺材瓤子还跑到乡下纳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呢。现在人家起来了,想娶什么样的娶不了?咱们安家现在也没什么可自豪的了,风水轮到他家了,我们也得服气。”

      服气?嫁给戴宗平这个气才能服!才能顺!嫁给那个一脸圆滑的流氓大叔,安娜简直要大哭一场,这是什么父亲,生生要把亲闺女往火坑里推!

      一看无果,而且又让闺女百般讨厌。安德便像来时那样,撑着长衫,晃晃悠悠又飘走了。

      安娜给气得不行,家里一个个糊涂虫,这日子以后还怎么过!
      下午,她决定换个地方,但还没走到南京路上,后面就驶来两辆汽车,先后在不远处的街旁停下。

      车门一开,先下来一众保镖,还有陶伯,在一旁侯着。有保镖绕到这边开车门,戴宗山便站了出来,穿着挺括的深色风衣,叨着雪茄,派头十足,大踏步走了过来;本来是去路旁的办公楼的,却多拐了两步,走到安娜面前来。

      几个保嫖倒识趣,自动退到五步开外,背对老板,警戒着。
      安娜用揶揄的眼神看着他,“怎么,挡你道了?”
      今天是什么日子?车轮大战吗?

      这个厚脸皮的男人竟然脸有点黑红,咧嘴一笑,掩饰,“路过,碰巧了。要不…顺路送你回家?”
      “不用。”安娜断然拒绝,“有腿。”

      戴老大讪讪地,返身走了两步,还是回过头,用嘻皮笑脸的声音道:“其实,安娜,你可以…算了。”

      安娜则径直走到他面前,正面看着他,看得他有点害臊了,“上海的女人很多,你们戴家为什么就非得盯着安家的女人?安家的女儿就这么贱这么好欺负?欺负了一个还不够是吧?”

      戴宗山突然有点窘迫,摸了摸脸,“我、我这不是关心你吗?反正你也没什么地方可去,你所谓的家,你还能进去吗?我在想,我那边房子大,有的住,如果你不嫌弃——”

      “我嫌弃!”她翻着白眼盯着前姐夫,“你抢走了我家工厂,还把我姐姐——你还是人吗你?!”

      被当场说脸上,戴宗山也就笑笑,果然脸皮超厚,“我也是好意嘛。如果你心里有槛迈不过去,可以放一放。我的提议本来也不是太成熟,临时瞎想出来的,别放心上。”他转过身,“林伯,送安娜回家。今天风有点大。”

      面容清矍的林伯走过来,规矩地目送老板带着人走进前面一幢大楼里,然后目光温润慈祥地看着安娜。
      林伯是老上海,当年在安家的工厂里当小工人,一个月挣十几块银元,人倒踏实本分,后来不知怎么就跟着戴宗山干了,一幅死忠的样子,让人蓦然心惊戴家收买人心的手段。

      但安娜不愿对林伯发火,林伯也没对安家做过什么过份之事,人家换主顾也是正常的工作选择好么?何况以前林伯就对安伊不错。

      “谢谢,我走回去。”
      但林伯依然开着车子,亦步亦趋跟在安娜后面。

      夜幕降临了,沪城的夜景璀璨。这是在《纽约时报》上赢的“东方巴黎”称号的城市,一到晚上,华灯初上,尽现东方第一都市的盛世风采。

      “林伯,你真的不用跟着我。”安娜给了窗玻璃里的老人一个温暖的笑意。

      “现在世道不安全,我看着你到家才放心。”
      安娜垂了垂眸,眼睛湿润,低低的声音,“谢谢林伯。”
      “不用客气。老板一直很关心你。”
      安娜默。

      “以前安伊小姐可是经常提起你,说你聪明漂亮,能念下大学,会是安家第一个高材生。她经常在别人面前夸奖你。”林伯车子驶到与安娜平行,拉家常般说起以前。

      是啊,能不夸嘛,在安家,就自家姐妹最亲了。再往前,是姆妈在夸两个女儿。
      “对了林伯,你告诉我实话,我姐到底是怎么死的?”

      林伯沉静的眼眸里闪过一丝为难,过了一会儿,才说:“两年前的夏天,刮了我多半辈子都没见过的台风,可厉害了,安伊小姐当天有事过钱塘江,船在江中心被台风刮翻了。当时船上遇难了三十多个人,好多报纸都报了。”

      “但她会游泳,就是船翻了,别的很多人,人家五六十岁的老太太,还有孩子,都有活着游上岸的,为什么她没有?”要知道安伊可是学校里的游泳健将呢。“小时候我在海里游泳,差一点淹死,她十三岁就能把我从水里捞出来!”

      林伯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当时船上的具体情况,只看到那天台风刮得黑天黑地,白天像晚上,全城都停电了,我家附近老树新树都倒了很多,乱七八糟歪在街上。那天浦江里本来有很多特意赶来避险的船,也都翻了,老板很多工厂的屋顶都掀没了,很惨得嘞。天灾!”

      “这么恶劣的天气,前期就没半点预兆?再说,我姐为什么那天要渡江?有什么重要事?她去哪里?她是不是在戴家过得不快乐?”

      面对一连串疑问,林伯默了默,低下声,“很多事,我也不太清楚,但戴老板真的对安伊小姐很好。至于安伊小姐为什么当晚渡江,大小姐脾气很倔强,她认准的,没人可改变。”

      安娜也觉得安伊作为长女,有要强的一面。戴宗山想控制她,大概不容易。
      “戴宗山想让我嫁给他。”她转向那个年过半百的老者,看他的神情,“林伯,您觉得好吗?”

      林伯一张训练有素的儒雅脸上,没甚么表情,至少没惊讶或赞同。安娜多少有些意外。

      “您觉得我会幸福吗?”安娜下套。
      “幸福是一种感觉,二小姐,你感觉快乐,值得,就是幸福。你若没这种感觉,就是困局。”

      “我爸也让我嫁给他。我知道我爸拿了他的钱,买了鸦片,他早已顾不得我的幸福与否了。林伯——”她走近两步,真诚地看着老人,“我也算是你看着长大的,若我是你的女儿,你愿意让我嫁给这么一个名声不堪的二手老流氓吗?”

      林伯沉默。过了一会儿,在安娜眼神的压力下,他才轻声,“我会依你。”

      “你会给我什么意见和建议?”
      林伯踌躇了一会,小声,“起码跟着戴老板,日子会安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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