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为君故》青茜

67、第六十七章

　　方才在殿外，媛媛已足够惊诧他又一次登了门，逃不过和他面对面的事实了，她这却骤然生出这样一遭事，忐忑心情里还掺杂了烦闷。

　　淑景殿修缮好后，装饰却并不细致。媛媛想要挂画时，墙上并无木楔，殿内也找不出一根取挂字画的画杆。

　　那日是她亲自安装了木楔，又亲自踩凳挂了画，不成想今天会被一阵冷风吹翻，既是对她这一片细心的否定，也把她内心深处的思念与无奈抖了出来。

　　她早已不期待旁人对她有宽慰，毕竟宫墙之隔的愁苦已是事实，天人永隔的悲伤也无法消解。

　　这是她用心之作，乃是一幅绢本设色人物工笔画，画中有三对夫妻，六个孩童。夫妇之中，有一对偏老，居于最右，正在弈棋，另外两对却是年轻，先是妻子为习武后的夫君递上一盏茶，后有夫妇二人一同漫步，至于六个孩童，有两拈花女郎，一沉思少年，一拍蝶少女，两戏犬幼童。

　　整幅画并无背景，人物远近高低、错落有致，很有节奏感。人物形态生动，重彩绘制，富丽华美。至于线条，细劲流畅，多为高古游丝描。

　　虽为用心之作，可媛媛一直都被师兄压一头，总讨不到师父的夸赞，因而从不敢在丹青上头卖弄分毫。是以匆匆展示过，她便要收画。

　　这时傅祯却说：“布局疏密适宜，用线紧劲相连，设色柔丽。”画面内容却没有做任何评价。

　　他不擅丹青，自小却看过不少名作真迹，手上功夫没有，嘴上品评却是不差。

　　如果不是看到菩萨朝外的画轴，他也不会好奇想看看菩萨背后的内容，如果不是看到其中一人像顾林生，他或许并不会对这一幅记录日常生活的画作感兴趣，也就不会注意到画上记录时间的提字。

　　他认得媛媛的字，也曾亲口承认她的字比他写得好，却是刚刚知道她在丹青上也有造诣。

　　从前他不在乎她，而媛媛也从未在他面前提过这事，他自然就不清楚她还有这技艺。

　　她数年勤学苦练，接受了师父恨铁不成钢的指责，冷不防得到了他一句称赞，并不能让媛媛有所安慰，尤其在这种场合下，由他来夸她的画，显然更容易令她生厌。

　　媛媛的手在被冰雪冻僵后，进殿捡画却已经不利索，此刻缓过来，反而是热乎乎地发胀感，握着画轴的地杆，总觉着握不住，便就更加用了些力气。可她却是低声回：“仅仅是涂鸦之作，不敢担陛下如此之高评价。”

　　而后，她也不顾他的视线，慢慢将画轴卷起，他却问：“不挂了？”

　　媛媛捧着这幅菩萨朝外的画，看着地上楔子，依然是低声：“不大便宜了。”

　　或有不是她不大便宜重新把画挂上去，而是傅祯不大便宜留在这看她重新挂画。

　　是以，他没再说什么。

　　他斗篷上沾染的那颗被媛媛炸在他脚边的雪球残碎已经化成了一小片潮湿。这次，媛媛不想再像在掖庭宫里毫无多想地进屋，却冷不防见到他在宽衣的尴尬，便就识趣地退了出去，倒是避开了与他面对面的不愿。

　　不过是几块残雪挂在了斗篷上，对踏雪而来的傅祯来说，这么一小块潮湿并不会影响他。这只是王顺方才给傅祯搭建的台阶，却也成了迫使媛媛出殿的事实。

　　他的斗篷已经干了，她却没有要进殿，他也不便让她进来，因为不合时宜，也因为……他与她，说点什么才好呢？

　　好像什么都不好。

　　天那么冷，媛媛的手尚没彻底恢复到自如，自然是希望他尽快起驾。

　　或许是方才媛媛把那幅观音宝像收起来了，让她少观些人间疾苦，稍作休息，因而她今日的心愿成真颇快——傅祯就走了。

　　从淑景殿离开后，傅祯的心情并不好，回到大明宫紫宸殿，方礼部尚书和太常卿正等候在偏殿，和陛下禀明冬至去南郊祭祀和冬至大朝会的一应事务。

　　每年都是一样的风移和典仪，傅祯早已熟悉，可礼部尚书和太常卿并不敢有丝毫懈怠，照旧会把各项章程禀报天子。

　　傅祯正是烦闷的时候，又听这些啰里啰嗦且毫无新意的话，更加令他不满。然而，冬至这个节日堪比元日，典仪隆重，他不便把人轰走，只能继续听着，时不时点个头。

　　两人似乎看出今上疲态，后头的事便就言简意赅，得到傅祯一句“卿等辛苦，朕知道了”才告了退。

　　冬至节日重要，上自皇室，下至百姓全都格外重视，傅祯也从不会怠慢分毫。只是这次，他难得在这上头分心。

　　王顺无不清楚，他看到媛媛亲笔所绘喜乐图后便就这般了。然而，顾林生之死已成不可更改的现实，因此，他一时半刻也想不到任何法子可以消融这件事积起的坚冰。

　　然而，傅祯却主动和王顺说，冬至照旧赏赐给群臣的一应物品，也着人送去洛阳一套，还特意叮嘱，做得素些。

　　顾恒的谢恩表是在冬至前一日送抵紫宸殿的，傅祯却没有看。他知道朝臣们上表内容的溢美之词，尤其这种谢恩表，更是无趣。

　　这几年来，他可谓独揽朝政，中书令赵腾虽头疼于他早前的高压扩充羽林军，却终究是受天子恩遇当上了宰相，自然不敢对圣意有所质疑，越到底下，越就无人敢有此心，倒是有那么点君臣一心的味道了。

　　不过，他不想看的主要原因，还是因为……他不忍看。

　　哪怕他不忍看，官员也已经知道顾恒上过谢恩表的事了。毕竟，但凡呈到御前的奏报，均需先呈至尚书省，再根据内容做分别，最后由中书省进奏。

　　顾家尚在洛阳守孝，忽然间上了一道这份表，的确耐人寻味，再一打听，竟是得了圣人恩赏，这就更令人咂摸其中之味了。

　　中书令赵腾倒也不是真正和文融站在一起的人，嘉定十一年的事，他多多少少也是知道内里详情的，自然不愿与这种人为伍。

　　不过，他知道皇甫昭仪得宠，奈何她终究是天家妾室，哪怕日后生下皇子，欲登后位也不容易。而赵腾当年是在傅祯询问是否废顾皇后时，说出“此乃陛下家事，何必问外人”的人，这无疑得罪了顾废后，也得罪了顾家。顾家已然不是昔日风光，得罪了便得罪了，可他还得为自己着想，也得为君分忧，便就在得知皇甫昭仪圣宠不比往日的情况下，劝谏陛下立新后。

　　他打着这样一个心思，却和文融说，是想借着皇甫昭仪有宠却无所出而试问圣意如何。若是圣意有立新后之意，那他们都得提早做打算，若是圣意无意立新后，他们便就能为皇甫昭仪感到庆幸。

　　不过，他都受到申斥了，这对皇甫昭仪来说是好事。文融信不信他，都必须得信，便就又催促皇甫昭仪尽早诞育皇子，不然将来贺贵妃抚养的皇长子有再度被议储的可能。

　　皇甫昭仪也清楚这里头的利害关系，然而朝臣都知圣意难测，她也知道。

　　傅祯好端端的忽然去了掖庭宫，且是不止一次，她便感到不安了。近来又听说顾废后已经移回淑景殿，她更是辗转反侧，眼下又出现了顾恒的谢恩表，她就急了。

　　从前她认可曾经的夫妻难免会存旧情，眼下越发证实这份旧情的真实性越来越高，她反而又逼着自己去想这事绝不可能！

　　顾林生毕竟是军功过高的军将，后来被迫留京，又去了岭南潮州，没过多久便薨于任上，追封他为上柱国，不过是给天下人一个交代而已，也免于让其余军将寒心。

　　至于顾恒上的谢恩表，也是因为他是顾林生之子，赶上冬至了，赏给他点冬季的衣裳，略表安慰罢了。

　　还有那个顾废后，早前就该让她搬回淑景殿，拖拖拉拉搬过去了，也不过是应了当年废后诏书上的话。毕竟，当年是她亲自请辞皇后之位。今上若是亏待与她，难保不令天下女子畏惧。

　　今上能有多喜欢她？成婚六年没能让她生一个孩子。今上又有多喜欢她？三番五次给她难堪，连她的皇后位都废了。但凡有一点情意，都不会如此！

　　对，就是如此。

　　这么想，皇甫昭仪的心就感受多了。她还有机会，尽管没有机会，也要争取机会。

　　她先去和贺贵妃提到淑景殿的事，贺贵妃却一眼看穿她的伎俩，完全不理她这茬。然而，她竟当着鹦奴的面和贺贵妃说：“听说从前淑妃住拾翠殿，不久便生下鹦奴，如今她住拾翠殿，虽也有过公主，却终究福薄，倒是很盼着少司命能再把恩赐将降临拾翠殿。”

　　贺贵妃就道：“子嗣之事，多半要靠缘分，也要靠良心。”

　　那日她急急打发了皇甫昭仪，果然鹦奴就向她问起了身世。这几年她照顾他，教他读书写字明事理，然而，这种事终究是瞒不住的，既然他长大一些了，如实告知，好言好语，想必他再难受也能慢慢消化。不过，当日媛媛没和他正式道别已让他难以接受，如今又生此事，他几乎崩溃，又兼天寒地冻，他就染了风寒。

　　三日后不见好，发起了高烧。

　　傅祯得知事情原委，皇甫昭仪反而说她是太喜欢鹦奴了，也想像贵妃那样养个孩子，一时嘴快，这才失言。

　　她只想着害死今上唯一的孩子，大卫万里江山必须要后继有人，那她就能有怀上皇子的可能了。于是，她就忘了当年傅祯说过的话，如果他再听到宫里有一丝风浪，不论因为什么，他会立刻赐她死罪！

　　傅祯若非还存有一丝理智，必定先命人狠狠掌她嘴。可是鹦奴病到这个份上，又不宜杀生，他只能先把心思投入到医治他这唯一的孩子上，甚至不想让她带着太深怨念去死反而让鹦奴一病不起。

　　好在几日后鹦奴退了烧，看见他逐渐好了，傅祯被皇甫昭仪带起来的火气也就消了大半。赶上年关，贺贵妃要照看鹦奴，也就皇甫昭仪还能操办家宴，不好让一众宗亲因此看笑话，便就给她求了个情，是以她这遭罚便就这么揭过去了。

　　也不知是因为鹦奴的思念，还是因为后宫的不谐，傅祯就想到了一位故人。

　　又要过年了。

　　又要一个人去接受群臣朝贺。尽管如是过了几次这样的事，他依旧不习惯。笑话，他没纳后时不也是一个人吗？哦不对，那时他有阿婆相陪。

　　然而，她们其中一个已经离他远去，另一个……也离他远去了。

　　忽然之间，一股要命的酸意涌上心头，缓了半晌，他忽然和王顺说：“去看看宫里藏有多少顾恺之的真迹。不论多少，都送给淑景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