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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竹本无心 ...

  •   云天青倒在床边,手中茶杯摔在地上,茶水溅上玄霄雪白衣袍。
      玄霄一手扶住天青倾侧的身子,耳边却听那人痛极的半声闷哼,心中不禁剧烈动摇。
      他记忆里的云天青,虽然随性不羁,性情却最是坚忍,纵然刀剑穿身也只一笑而已,像这样无法忍耐脱口呻吟,不知道是正经受怎样痛楚。
      云天青给玄霄双臂抱在怀里,一手不禁紧紧撕扯上那人衣袖,喉间剧烈哽咽。玄霄口唇微张了张,似是想要呼喊天河进来,冷不防怀里人一手上来,冰凉手掌贴在他脸颊之上。
      “师兄……”
      微哑嗓音挤出熟悉称呼,虽然那人看不见,他却仍是笑了笑,极慢极慢说道:“凡人寿数过不了百年三万六千天,我却能等你十个三万六千天……师兄,我日日都念着你。”
      玄霄只觉那人攥着自己衣袖的一手频频颤抖。耳边听见他颠三倒四地淋漓吐露心事,一时心底阵阵发冷,终是开口大声呼唤:
      “……天河!天河!”

      青年耳目灵敏,在楼下听得茶杯碎落的声音,早已跳起身来,两三步纵上楼梯,打开门来。正见到云天青斜斜倒在玄霄怀里,似是昏迷。
      “……点他承泣、太阳、膻中三处穴位。”
      玄霄神色隐隐波动,出口话却并不慌乱,他眼不能见,因此要天河代劳。
      天河素来信重他,此时双手接过云天青软绵绵的身子,见到爹不知为何面色惨淡气息微弱,心中极为惶恐,却因玄霄在旁,只能拼命忍耐眼眶泪水,依照玄霄吩咐一一推拿过去。
      然而那人只是紧紧闭着双眼,毫无反应。
      玄霄顿了一顿,仍旧是冷声说道:“柳梦璃……你来,用两分力点他头顶百会穴。”
      少女在一旁,神色微微慌张,然而终究是未曾开口质疑,纤纤一指极慎重地点上云天青发间,一丝内息灌入。
      那人极低极低地呻吟了半声,终究是醒了过来,脸上神色却极是茫然,也并不开口说话。
      梦璃唇微微一动,尚未询问,已听玄霄简洁吩咐道:“替他施针止痛。”说着便开口要狐三去拿纸笔。
      那只狐狸在门口直跳起来——他亲眼见着玄霄给玄冰封禁在海底,因此心中对他很是畏惧,这时虽然同处,也一直别别扭扭不敢太过靠近。然而这时听那人指使自己,倒是也乖乖听话而去,心中却不禁想道:他这人……一身道行自己废了,眼睛又不好,算起来阳寿剩下也不多,却还能这么霸道,也真是奇怪。
      他飞快溜下楼去取东西,心里却不知为何,总有一股郁郁不乐之意。只觉这些日子上天入地、饱览山川美景,游历天下繁华,心中却总有一种极茫然的情绪,还不如在隐香山时来的平静快乐。

      天河有些茫然地看着玄霄大袖一展,在白宣纸上疾书一行,却都是他看不懂的凌乱文字。梦璃却双肩一震,举手掩口。
      那人一手提了那张符咒,向床头一扔,云天青仰在天河怀中,有些涣散的瞳子才渐渐明晰起来。
      玄霄如木石一般垂袖立在床头,不发一言。天青漆黑的眼睛四下望了望,才打趣般向神情紧张的云天河说道:“哟……这是吹那阵风了?怎么四个人都在这里围着我打转?”
      天河忍住眼眶里的潮意,低头说道:“爹你方才和大哥在房里说话,却又突然昏过去,吓我好大一跳。”
      梦璃一时并没说话,只是注视着男子仿佛困惑般以指尖搔搔垂下的额发。
      “这片刻之间的事情,便记不得了么?你刚刚对我说了什么,现在都不知道?”
      玄霄终是低沉开口,冷白手掌摸索着探上云天青的脉搏。那人凝视他紧蹙双眉,良久笑了一笑。
      “若我说的是好话,那一定是肺腑之言;若是不好的……师兄便当是胡言乱语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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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们也见着了,他现在魂魄将要从体内散去,是以总是疼痛昏迷,意识也渐渐的很是混乱——我走以后,不论有没有结果,半月之内一定赶回。他有什么神智不清的胡言乱语,一概不必认真。”
      柳梦璃见到玄霄所书符咒,早已猜到几分。而云天河听他说爹的魂魄将散,又说自己要离开,一时竟不知该怎样反应,只是冲口而出道:“为什么?”
      玄霄在他对面,久久垂目沉默,显然也并不知道,只是执拗不肯说出,片刻之后才缓缓说:“总有办法。”
      一丝茫然神色悄悄在男子眉梢荡开,片刻消散无踪。玄霄笑了笑,宁定转身,大袖飘飘下楼去了。天河想他现在散功目盲的样子,并不能随意行走,想要上前拦住,却被少女一手制止。
      梦璃望着青年清澈眸子,只是慢慢摇了摇头。

      西陵暮色,寒风送雨,郁郁松柏夹道,一些晚归的游人远远见着一名白衣男子顺着大路慢慢行走,纷纷闪身躲避。
      那人衣袍宽大未系腰带,一头齐腰乌发散落,虽然是天人姿貌,眼神却有些呆滞无光,风雨晦暗中远远看去,异常怪异。
      远远的在他身后,有一个伶俐瘦小的身影躲躲闪闪地跟随,片刻忽的一溜小跑,跃向玄霄面前拦住。
      白衣男子微微皱眉,眼眸随感知轻轻转向狐三方向,那股冷冰冰神气,令狐狸禁不住微微一阵战栗。
      “……别乱跑了。”
      斟酌了很久措辞,脱口仍是有些结巴,狐三神情有些警惕地私下凝望,片刻继续道:“这城里地气怪异,是雷劫之地。近日云中煞气沉重,说不定要出什么祸事。”
      玄霄薄唇微弯,侧身冷漠说道:“便是有雷劫天灾,也是冲我一身而来,与你何干?”
      狐三似是受不了男子这副神气,顿了又顿,终于说道:“你还是回去吧,这样踪影不见,那野人怎么跟云……云天青交代?”
      他说出这话,本是冒着惹那人发作的危险,然而玄霄却并没动怒,只是微微扬手,袖底流朱,炎炎烈火飞扬,转眼羲和剑已在掌中。
      他身上离火引来天雷,闪电如剑劈下,玄霄在狐三尖叫声中冷然挥剑荡开。
      脏腑间如裂的痛楚,随羲和狂燃的火焰而愈发深重,仿佛那锋刃上的赤红便是汲取自身鲜血一般,男子傲然微笑,风雷火焰之中,白衣翩跹。
      猛烈狂风吹得狐三衣发逆卷翻飞,那狐狸紧紧捂了耳朵,皱眉忍受天上轰轰的剧烈雷声。
      ——夏书生的故事里,非凡的人物总会相称的非凡故事。他记得有那些人一怒便可以撞塌支天的山,一念便可以填平无边的海,那些人为了这片土地的主宰权大战了几百年,每流下一滴血就成为一个后人传唱的奇迹。
      狐三总想问那些非凡人物的结局,夏书生的故事老是用一番轰轰烈烈结尾,然而轰轰烈烈之后,那些人的后话似乎就没人知晓了。
      ——他记得自己那天溜过云天青住所的门边,恰恰听见那名男子润泽嗓音淡淡问道:倘若终有一天,师兄你战败神界,令天地为之一改——那之后又该怎办?
      云天青的声音很好听,然而狐三听了,心中却陡然生出一股极为丧气的情绪,他盼着玄霄会说些什么让他扭转这些心情的话,让世界回到夏书生故事之中的正轨上去,然而那人终究什么也没有回答。
      人的感情,太复杂,狐狸想他大概永远也不会懂,便如他不懂夏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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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衣与黑衣的神双双神色严峻,冷然对视。
      “你——”
      黑衣桀骜的脸孔上显出锐利神色,直面白衣:“云天青此时状况,你做了什么?”
      白衣亦在同时犀利喝道:“玄霄竟能运使你的力量,这一回六界劫数,非同小可!”
      两人双双质问对方,四目相交,一时谁也不肯后退。
      还是黑衣的神首先收回目光,狂傲一笑道:“就是玄霄拥有化外之力,也并非我特意插手赋予——凡此种种,不过六界中神界自作自受,命数当然,又有什么可惜。”
      白衣双眉倒竖,“你只顾逞一己之快而任性行事,不顾六界苍生死难,这可是你我观天道之人应有的心念么!”
      黑衣听他指责自己“逞一己之快”,不由也怒上眉梢,霍然起立。
      “天道——?千百万年苍茫无形,你又求到了什么天道?你只知现在怜惜六界生灵,可知天下强弱本有分别,世事诸多不公,不是天道一句就可抹杀的么?像你这般只坐安一己之心便会满足,与尘土之中浑噩度日的人神兽鬼,又有什么分别?”
      他这样说话,手指脚下,公然向白衣示以不齿之意,继而拂袖而走。

      白衣皱眉,在他背后淡淡开口道:“……你已赢了。”
      黑衣脚步顿了顿,冷然道:“什么?”
      白衣一手慢慢抚上额角,“云天青心中已有不能摆脱的执念……此时身躯将要崩坏,魂魄也将散尽,回归此处了。”
      那人悚然一惊,终是回头道:“你说——云天青?”
      那一瞬间黑衣想到了西风古道,黄沙中那个勒马微笑的青年人,笑声轻悦,如风动竹海。
      “不错。”白衣缓缓点头,望向面前无边翠竹,面上不见喜怒,“本是无心竹子,如今大道归一、万流溯源,无知无感,再也不必在沾惹人间情爱苦涩——他有此种结局,便是你的赌注压得对了。”
      黑衣面色铁青,一字一顿说道:“你不会懂我。”
      说罢再不回头,径直走向遥遥断崖边上。
      白衣一惊,遥遥疾呼道:“你这是要做什么?”
      那人并不回头,只是冷硬答道:“你只管呆坐这里,抱着你的天道参悟。我将入凡尘中,历劫去了!”
      白衣的神不及阻拦,便见着黑衣玄色衣袍飞起,自断崖边一跃而下,风声呼啸之中踪影不见。
      他便那么愣愣站着,许久才慢慢放下手。
      “……你决意下世,我自当跟随。只是,只是,云天青你现在还不可以消散,世间劫数,有始便毕竟要有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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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天青……本是早就该去转生的。”
      奈何桥头端汤的孟婆头也不抬,仿佛并不畏惧面前满身煞气的男子一般,玄霄嗯了一声,抬眼去看三途川彼岸那一片鲜血般艳丽的花。
      他的眼睛,待进了鬼界便可的片刻得光明,男子淡淡想着千百年来那个人穿着淡青的衫子,立在那片无边无际的火红之中,微笑的光景。

      木勺舀起清澈如水的汤,哗哗斟落碗中。
      “他说要等人,不肯走。奈何桥头一时想不开的人遍地都是,然而那样过了几百年的人却从来未有。鬼差押了他过桥,他倒也并不挣扎。”
      “斟好了汤递在嘴边,他不喝,只是笑着看看旁人,淡淡地说了句我命由着我自己。”
      ——仿佛天地开辟之时就守在桥头的年老鬼魂慢慢直起了腰。她想着自己从没见过那种眼神,平淡如水,坚不可摧。
      云天青说我的命由着我自己,若我非要寻个魂飞魄散你们也是拦不住的,何必如此?
      那时左右两个力大的粗壮鬼差压制着他身子,男子以极狼狈的姿态半弯着腰,头发散落,微微一笑。
      ……于是便再也没人奈何得了他。

      “本来,人的寿数不过百十年,谁料他等的人却一直不到,直到有一天,竟有个凌驾六界的化外神明来奈何桥头寻他,劈头一句,便是问他要不要重新活过。他奇怪得很,不知为何就是不答应。”
      孟婆记得云天青站在她身边,青衫飘飘笑看桥下三途河水的潇洒模样。
      “……师兄必定是不肯来见我的。我就在这里等,一时等不到,他必是一时还好好活着。”
      那时男子脸上的笑,好像天外白云一般恬淡美好。
      活着,总有一日能够幸福罢,像他们那样的人,生死原本都是要由着己意的。

      玄霄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无波,“那么他死而复生,又究竟为何?”
      年老的婆婆上下看了看他,“只因过了一千年的时候,那神明对他说……若他不肯活过,片刻之后,你便要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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