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为目标之人》小秦

1、应为目标之人

　　随着踏踏踏踏之声，马蹄踏乱了狭窄的田间小道。
　　正在农田中工作的农民们一边想着怎么回事一边回过头，当确认进入视线的是某个男人夸张的身形时，都仿佛抱怨着“又来了啊”地皱起眉头。男人虽处在刚刚脱离被称作少年的年纪，却已经是尾张非常有名的无赖之一了。
　　醒目的金黄色和服小袖随风翻飞。
　　利家骑马飞驰而去的地方，是从室町时代以来就存在的柴田胜家的家宅。自渗出汗水的马背上轻身越下，把缰绳递给立刻出现的家仆。家仆似乎也已经习惯了利家的急性子，对男人走远的坚定身影连一瞥都没有，只是径自朝马厩行去。
　　利家穿行在装饰朴素的房屋中，目不斜视地飞速前进。
　　然后，横推开拉门，也不合上，便大叫起来。
　　“我已经听说了，叔父大人！那算什么！？为什么不出门辟谣！柴田家的叔父大人竟然出卖信行大人，这种流言根本是骗人的吧！”
　　年轻又鲁莽的正义感，被胜家以犹如岩石般的沉默反弹了回来。
　　若是平常，对于像这样粗暴又无礼的大声质问，男人早就应该回以一、两发铁拳了。尽管对于习惯了被责骂的利家来说，这算不上什么。但是今天男人却纹丝不动，双手抱胸、双腿交叠坐着，连看都没有看突然的来访者一眼。
　　因对方的无视，利家紧紧咬住牙齿。
　　他噗通一声，发出极大的声响地坐到地上。
　　闲杂人等都退去了的客室里，只有胜家和利家面对面坐着。
　　原本，作为信长侧近的利家，和现今已经过世的信行派家老胜家之间是没有任何接点的。
　　身为当下非常流行的婆娑罗者[注一]的利家，整天跟着恶评远超婆娑罗者的年轻大傻瓜信长在田野山间穿行来去、极尽放荡之能事，是信长非常喜欢的侧近。利家本身也是那种认为比起品行端正的信行，待在信长身边要来得更为有趣、更为轻松的稀有怪人。
　　为此利家和身在古渡城的胜家见面的机会并不算多，但是利家从小……在成为信长的小姓去到那古野城以前，曾对有鬼柴田之称、尾张最勇猛的武将胜家抱有作为武者的纯粹憧憬。即使在信长和信行两方的不和睦公开化后，利家仍一派天真地缠着胜家，为向胜家请教武术，时常一路飞奔到胜家家中。
　　胜家虽然装出一副对利家如此强硬态度相当反感的模样，背地里却很明显地完全不讨厌利家。武术也好、作为武人的觉悟也好，只要胜家知道的，都一点一点教导给利家；另一方面，利家也像海绵吸水般认真学习，渐渐地他武艺长进，在枪法上的造诣已经取得织田家第一的评价。性格方面亦极端表里如一的两人，是在谁看来都非常要好的师徒。
　　因此，利家才会焦躁不已。
　　超越了彼此侍奉的主君间的争执而相交很深的两人，利家深深明白胜家是那种为了自己遵循的“理”决不会背叛信行的男人，正因为这样，他一次也没有劝诱过胜家归顺信长。而胜家也从来没有表现出丝毫要利家转投己方阵营的意思。
　　胜家是重情重义、一身傲骨的武人，人格高尚，决不涉及谋略或背叛，利家比任何人都要清楚这一点。因此，当面对即使听到有人毫无责任地散播“信行大人死后，身为信行方家老的胜家所以会被信长重用，完全是因为他们在信行死前已有所勾结”等等谣言也依然事不关己、全无辩驳的胜家时，利家才会非常不甘心。
　　“叔父大人…说些什么吧”
　　双腿交叠、闭目而坐的胜家不为所动。似乎想要探出身子的利家，像被牵住似的只有肩膀垂了下来。
　　柴田邸的薄木板间，弥漫着叫人难受的沉默。
　　直到胜家开口说出让利家无法置信的话来。
　　“我是知道的。大殿下总有一天要将信行大人断罪之事，其实我是知道的”
　　利家瞠目。然后，他的娃娃脸看起来更显天真了。
　　“什…叔父大人！？”
　　“即使如此，我却没有阻止信行大人的清州之行，甚至在内心某处认为这是命运而放弃了，随同信行大人一起去了清州城。我是名副其实的背叛者啊”
　　“骗人！”
　　“不是骗人。当然，我并没不知道大殿下的图谋。并没有料到他竟下杀手。但是我却知道，信行大人此行一定会受到大殿下某种程度的制裁。”
　　“怎么、可能…”
　　利家喃喃着，胜家的脸上浮现出苦笑。
　　覆盖着下半张脸的坚硬胡须震动着。
　　“…我是，明白的。没能分清楚的，只是大殿下和信行大人器量的差别。唉唉，信行大人是位好人。他大概能成为既听取家臣谏言、又让尾张百姓过上安泰生活的好主公吧。但是，他只能做到这里为止。然而信长大人…虽然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那位大人却…”
　　如同泣血般的胜家的自白，年轻的利家却无法理解。
　　既是信行的家老，又是织田家重臣的男人，是不可能只考虑自己的情义和自家安宁的吧。这是在仔细推敲了战国乱世中得以生存的要素后，思虑织田家的未来而所做的哀伤抉择，应该是这样的吧。
　　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利家只能噤了声。
　　为什么。不明白。我是武人。柴田的叔父大人应该也和我一样。
　　手握一杆枪，和部下一同纵横沙场、无尽疾驰的快感。全身感受到血潮的热切循环，生死一瞬的辉煌。这才是男人真正的生存模样，不是以头脑、不是以心，而是单纯地遵循□□和灵魂的欲望，将敌人斩杀。
　　与此相比，政治或者谋略真的是麻烦非常的东西。
　　若被问是否擅长，作为一个诚实直率的人，利家会说出谋划策之事是自己不擅长中的不擅长。比起平时诈敌，战时和敌人面对面砍杀才是他真正喜欢的。幸运的是，利家的主君信长在政略、谋略两方面都有超出常人想象的能力，利家只要按照他吩咐的行动就可以了。只要按照信长大人的命令就决不会错，利家如同傻瓜一样信仰这个道理。
　　应该和自己一样以武论政的胜家，现在却陷入了沉重的政治斗争的漩涡。
　　利家突然产生一种再也坐不住的情绪。
　　“为什么…叔父大人…我理解不了”
　　“也许吧”
　　“但是…但是，叔父大人还是叔父大人对吧？现在也依然是那个鬼柴田对吧？”
　　“是这样吧”
　　“是这样啊…”
　　是这样那就好，利家悄然低语。
　　如果胜家依然是那个被称作鬼柴田的男人，那么他就依然是利家的师父，和从前没有分别。
　　然而即使如此，现在的利家却还是不能不感叹，那让原本是自己目标的背影败北了的黑暗命运。

　　完

作者有话说

　　[注一] 穿着华丽的服装，行为古怪，无视身份和秩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