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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番外·十年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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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值乍暖还寒时节,卫兼明回府时天已黑透了,他过门槛的时候没有注意脚下,被绊了一下,腰间有什么东西被甩了出去。
是一枚鹅卵大的夜光珠,上面络着翠色雀羽线和水晶编成的络子。这个络子卫兼明戴了有几年了,想来是丝线磨损断裂了。
国策上前两步捡起珠子,见只是压裂了几颗缀着的水晶,松了口气“公子,珠子没事,就是这绦子怕是不能用了。”
卫兼明神色淡淡,没有说话。
洛书见他这样,心下忽然一动,想起一桩陈年旧事来。她上前两步接过夜光珠问卫兼明:“公子,这绦子是修一修还是收起来换个新的?”
他垂眸看了一会儿,道:“换个新的罢。”这样说着,他伸手拿过珠子,收到了袖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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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双阙说话算话,自离开后,竟真如泥牛入海一般,杳无音信。
卫兼明没有想到,他只是心血来潮托人查了查沈双阙的近况,竟得到了这样一个消息。
那是大约二三年前,一个边陲小镇里,新迁来了一户人家。老大沉稳,老二圆滑,小妹容色出挑,人称沈三娘。沈三娘不光长得好看,一举一动间还有种说不出的韵味,一双眼睛是罕见的琥珀色,笑起来时又文静又漂亮,整条街的大小娘子加起来也赶不上她的十分之一。可惜——是个瞎子。
沈三娘若不是瞎子,来提亲的人怕是要踏破门槛了。
大抵正是因为眼睛看不见,沈三娘很少出门。只有天气好的时候,她会靠在窗边打络子。她很喜欢孩子,有村里的孩子去闹她,她笑笑,并不恼。她笑起来尤其好看,眼波宛转如碎了一地的春光。
日子不紧不慢的流淌过去,一直到一天,郡守之子打马经过,看到了沈三娘倚窗微笑的样子。沈三娘,她实在生得过于出挑了。
第二天她就半是被威逼,半是被利诱上了郡守府来的小轿。十二个披坚执锐的护院紧跟轿后,不像来迎亲,倒像来抢人的。两个哥哥进城谋生阻挡不及,沈双阙上轿时没哭没闹,平静得不像闺阁少女。不到傍晚就传来消息,沈三娘撞死在郡守门前。此事过后不到两三天,郡守之子死在了花船上。人们都说,是沈三娘的两个兄长杀死了郡守之子,逃到邻国去了。
那天晚上卫兼明做了很多光怪陆离的梦。一会儿是沈双阙站在蔷薇架子下,微笑着对他说“卫兼明,我心悦你”;一会儿又是她一身嫁衣前来,双眼中泪珠滚滚落下,冷笑着对他说“我恨你,我恨死你了”。他知道这不是真的,因为这若干年间,无论是多么艰难的境地,她都没有落下一滴泪,尤其是在他面前。
卫兼明忽又想起了他初见她的那一夜,瓢泼大雨中,她在他车前深深叩首,他还记得那时她的目光极亮也极冷,双眸中是飘摇的万家灯火。
那是一种很奇异的光彩,摄魂夺魄,如一把直射人心魂的利刃,看的人心神摇曳。
紧接着他就想到,这种光彩,他难以抗拒,没有人能够抗拒,自然也包括那个人。
于是他缓缓开口,问她——
彼时他忙着回京办事,只是匆匆定下这件事,并没有把人带走。事务繁忙直到半年后才恍然想起这件事,于是派人去查了查,确定家世清白,就顺手丢到了别庄里。
再次见到她时,她几乎完全是另外一个人了。她就像一株被精心修剪过的花草,生机勃勃,一枝一叶都生长在了最适宜的地方。
然而此时,她在他眼里,也不过是一个摆着好看,用着顺手的玩意儿罢了。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那天晚上,当沈双阙发着高烧,死死挂着他的袖子,恓恓惶惶一刻不停念叨着大哥时,他才忽然意识到,她再如何早慧,也不过是一个尚未及笄的女孩子而已。
他无疑是不喜欢她的,否则便不会扯着她的幌子让她去赶走上门的政敌,否则便不会让她一个月内宵衣旰食的学习雅言,否则便不会让她蒙在鼓里做障眼法出生入死。
沈双阙一向很听话,他是知道的。很多事他让她做,她不问缘由便去做了。
她一直在很努力学着做一个贵女的样子。就像那天晚上他与她谈论《诗经》,她明明并不喜欢,却仍说自己喜欢《关雎》一样。
姜怀戟回来为的是军权之争。担心密谋流传出去,他们是以指沾水在桌上写下的计划,谁知那时沈双阙正在门外。说来这件事他也有责任。他虽无多少愧怍,依然为她求了情。
长乐宫走水是他和柳微一手安排的,为的就是为二人表面离心找个理由。那一阵子京中很乱,他又进了请室,府里反倒不安全了。他把沈双阙送去青云观,一是为了找个机会寻清悟真人去稳定局势,二是因为京中有头有脸与他有旧怨的人物几乎被她得罪了个遍,局势动荡他自顾不暇,倒不如让她出去避避祸。
——“水满则溢,月满则亏,盛极必衰。”
——“你尚年少,莫要为儿女情长所累。”
清悟真人做出谶言的情景历历在目。
子不语怪力乱神。尽管传闻中这位前国师是能上听天命的人物,卫兼明还是将信将疑。
清悟真人留了几天就走了,毕竟他是个道长,不是政客。朝堂中缺一个有手腕的人来牵制各方势力,道术不是长久之计。卫兼明、柳微一伙人拿着名单合计了一下,敲定了陆傅机。
陆傅机是前朝陆旷老先生的独子,师从当世大儒杨友诚。陆旷先生高风亮节,在元军破城之际以身殉城,风骨素为世人所景仰;杨友诚学识渊博,以治学严谨著称。陆傅机本人往上数三代是一方势族,现无室无家,经历过宦海浮沉,又能力又不失原则,实在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
如果早知道请陆傅机出山后会遇到这样的麻烦事,卫兼明也许宁可和朝堂上一群禄蠹斗智斗勇。
然而,就在一切如愿以偿后,卫兼明陷入了比朝堂争斗更让他困扰的事情中——
“卫兼明,我喜欢你。”
卫兼明早就知道,沈双阙和京中的贵女都不一样。尽管她也举止雍容,进退有度,但她身上那种蓬勃的生机是无论如何也遮掩不住的。他曾经觉得这种气质是她对云帝来说最有吸引力的地方,如今看来……
沈双阙产生了这种感情,无疑是件可怕的事。
而更可怕的,是当她认真地看向他,一字一句说出这句话时,他竟然不敢正面对她。
有什么东西不对了。
有一段时间卫兼明几乎不敢见她。沈双阙的感情过于热烈,让他冥冥中有种预感,只要他略微一放松,就会深深地陷进去,万劫不复。
他不想喜欢她,更不敢喜欢她。
可有关人心的事,总不能尽如人意。
卫兼明从来没有如此真切地感受到沈双阙的威胁。她用美好的容貌迷惑他,用甜言蜜语引诱他……这一切一切,比任何明枪暗箭都要可怕。
但他不喜欢她,不能喜欢她,不想喜欢她。
玩火者终将自焚。
魏都知曾极力赞扬沈双阙凝眸看一个人的样子,说在这时她眼中总会有一种奇异的深情,然他却觉得她目光流转间最为多情。
他或许心中有她,又似乎没有她。
最终……
“这就够了。”
他看着她笑了笑,用一种他似曾相识的,却又从未见过的气韵姿态一步步走向舫中白衣男子。
他心中如释重负。
一切都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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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沈双阙的死,卫兼明想了很多,最多的还是因为他自己。
是他将她拉进了这一场浮华大梦,又自以为是的抽身而去,全然不想她有没有能力独自对抗这强权人间。
又一年春天,卫兼明自文牍中抬头,恍惚间看到回廊下有披着鹅黄色披帛的女儿走过。
他眨眨干涩的眼睛,廊下只有空荡荡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