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雨中交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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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来得比预料中的还快。
夏季昏黄的天边刚刚擦上黑，正是傍晚时分。桃不灼连床头的那盏油灯都未点起，便有轰隆一声，似惊雷骤落。两人对视一眼，姬风雅伸手，将那盏未明灯推至窗侧。
室外空气仿若凝固。带着不正常的凉意，即使打开窗扇，仍然流动缓慢至若呼吸。天际的乌云一点一点席卷了整片天空，压下了足够厚重的棉絮，直逼人鼻尖。
“……雷暴？”姬风雅看向窗外，面色沉着。桃不灼站在她身侧，对着大开的窗扇，在暴雨落下的前一秒将它迅速压了回去。
水滴擦着窗子的木棱乍入屋中，劈砍作无数斑驳的小点。桃不灼抵着窗扇，红色的袖口小幅度晃动着。她插好栓，姬风雅拉过她泛着凉的手臂，没有出声。
连喧哗都被阻碍，只有无尽的暴雨、暴雨、暴雨之声。
当第一声如同重锤擂鼓的雷声倏然而落，姬风雅腰间白芒陡然出鞘，迎着窗扇大破而去。金戈交击之声乍鸣，姬风雅一身白衣沾染雨色，如同沉水白璧。
狂风将她的黑发打在肩头，她唇角噙着笑，凤目凝重几分，推过潮湿木棂，只身踏着青瓦划破一道水光——
所有杂声被淹没在铺天盖地的骤雨之中。
桃不灼迎上前去，天地无语，沉重的雨水打落在眼皮上。她眯起眼睛，巨幕中隐约可见瓢泼平地而起。而姬风雅亦不过一团模糊白影，不比眼前砸落的水珠大三分。
她没有再往其他方向瞧。因为清楚无论发生了什么，也什么都不会看到。白雨将窗框砸出更深的颜色，门廊哐当一声，桃不灼携着满脸雨水猛然回头。
剑锋划破之处，陡然一道瓢泼冷光。雨水顺着姬风雅的鼻梁向下落，她抖抖眼睫，提转长剑又是一招。
金属摩擦铮然之声，被暴雨压在两人耳侧，轰然又细密地往耳朵里钻。姬风雅眯起双目，好心好气的迎上对方掷出的袖里剑，挨着衣边滑入一侧门廊紧嵌，当真“入木三分”。
雨瀑将眼前的黑色身影淋得油亮，余下之处，只剩缠湿的黑发与一双黑瞳。两人之间没有人下杀手，姬风雅满脸雨水，湿透的身子想绕过黑衣人向后走，却再次被逼停于此处。
长剑敷衍潦草地挽出剑花，姬风雅将其收回腰间，湿漉漉的长发搭在肩上，双目下看，轻声问：
“是慕容琪的人？”
今日正趁好时机，雷暴夜雨，传不出去的刀光剑影，天然的幕布兜藏秘密。哪里能再看到其余宾客，能否从厢房中多走两步都看契机。
周遭雨声噼里啪啦地嚼碎了全部的声音。
下一秒，楼上青瓦如崩塌般接连摔碎于二人脚边，更是险些划过姬风雅脸侧。姬风雅与黑衣人一并抬头，风雨飘摇之中，桃不灼正倚在方才姬风雅冲出的厢房外侧，火红的衣衫被雨水浇了湿透，像浸透的血衣，全部束手束脚地黏在身上。
方才放出的毒物已被斩碎在利刃之下，桃不灼在墙壁外侧顺着边沿后退。她不知道姬风雅能不能看见，毕竟姬风雅在下侧，又顶着这般大的雨。
能看见个什么劲。
来不及自我解嘲，桃不灼盯着方才闯入的杀手，勉强在湿滑的瓦片上蹲下身子。指节扣在身旁缝隙之中，霹雳而下的雨水打得她睁不开眼睛。
“桃不灼！”
雨幕中有模糊声音依稀传来。
黑衣人转身，只见姬风雅三两步踏着旁侧物什借力而上，瞬间又是零落出一地水花。姬风雅抿着唇，额发贴着肌肤，她看不清桃不灼那面是什么状况，只知必不是什么好局：
“下来！”
姬风雅在雨中伸臂，冲桃不灼喊道。
这次声音愈发清楚。桃不灼猛然回头，耳坠一阵叮铃作响，眸色渐由诧异化作掺了雨水的柔情。是也不见得纯粹，桃不灼和着雨水将将回头看，一秒钟便做出了决断。
在跳下去的瞬间，桃不灼双唇翕动，但是什么也没有说。
一抹红色的身影就这样顺着暴雨骤烈而下，云层恰巧擦出的电光分外清晰。姬风雅眼睛始终凝视着桃不灼的影子，在坠落的瞬间便跻身而上。
她只觉得怀里轻飘飘的。明明是从高处落下来，雨水也沾着重量，可是怀中就是轻飘飘的。直到怀中有手臂探出，拨开她眼前沾着的黑发，姬风雅才恍然回神，发觉她正抱着桃不灼往城主府外飞奔。
姬风雅心跳犹如擂鼓，脑海里一片空白，不知为何眼眶都热了一圈。
“先走要紧，不掺和这里的事。”
桃不灼的语气难得温柔，黑发被雨水冲散，姬风雅一低头便可看到她满是水痕的眉目。她不自禁又将桃不灼的身子往怀里收了收，轻嗯一声。
这么些年，她拿得出手的也就是剑法与轻功。顾名芳从没教她和碧李一往无前玉石俱焚，打不过就要跑，才是顾名芳告诉她们不必勉强的道理。
“……你出去之后，又有黑衣人进来。”桃不灼和姬风雅身体贴得极近，她靠在姬风雅肩头，平缓安宁地对姬风雅说。桃不灼察觉姬风雅的身体些许颤抖，不由又笑，手掌抚到她胸口上侧：“别抖呀，把我摔下去怎么办。”
雨中身形顿了顿。桃不灼发现，她这么说，姬风雅的身体便真的不抖了。
心中暗自觉奇，不过桃不灼依旧维持着依偎的造型平缓说：“不过两个人不是一伙。你接着我走的时候，你身边的那个反而趁机上来。”
“两个人缠斗在一起，刀光剑影的，厉害得不行。”
桃不灼嗤笑，她说话声音在这时又软又静，像羽毛扎成了掸子，一下又一下抚过姬风雅的心脏。此时二人已行至府外林中，姬风雅心中的不安也放下几分。只是她依旧不明白桃不灼为什么一派轻松模样，就连抱着桃不灼的手都忘了松：
“你不要一副很高兴的样子。”姬风雅在雨中沉默，转而似是郁郁寡欢留下一句。桃不灼还挂在她怀里，也没有否认，用已经饱吸雨水的袖口蹭了蹭姬风雅淌水的下巴尖，回应她。
桃不灼说：“刚到客栈的时候我就给医谷去了消息。”
姬风雅没怎么费力就想起桃不灼当时无端出门而去，点了点头，算是知晓。
桃不灼：“说不定阮谷主都派人来了……反正也就是送个信的事，总不可能把命都搭在这儿，你放宽心。”
雨水打在树叶上沙沙作响，排去被雷劈的可能，两个人在这里受到的雨水倒是少了不少。桃不灼见姬风雅还是这般失魂落魄的表情，只觉得第一次见，煞是有趣。
“我不是心情好，我是想到当时见你的样子。”
几乎是桃不灼说出口的同时，姬风雅手臂一紧，桃不灼隔着两人湿透的衣服都能察觉她身体的僵硬。桃不灼索性从她怀里下来，闪着光泽的双目看着姬风雅失神的眼睛。
姬风雅浑身的血液都从脚底往头颅涌，身上湿透的衣服像是裹着尸体的布袋，她从未觉得这么冷过。
她并非没有想过这样情景的发生，甚至因为太多次想象这样的情景才产生应激反应般的恐惧。这样的对峙比她想象中来得快许多，在姬风雅忘却一切，连个碎片的影子都没捡起来的时候。
她要离开。姬风雅失神地想，她看着桃不灼在她眼前张口，眼睛里摇曳着光。
“满脸尘灰，一副要死的样子，也不知道从哪里滚下来的。为了把你捡回去，可惜了我不少药材。”桃不灼伸手，把湿漉漉的头发别到耳后。她抬头看向姬风雅，在雨水中朦朦胧胧地笑着。
“如今不觉得怎样，反而好像很有缘分。那天后来也下雨了，不如今天的大，但也差不多。”
姬风雅看着桃不灼，泪水几乎混着雨水要从冰冷的脸上纵身而落，粉身碎骨。她的身体又开始发颤。冷静一些，姬风雅告诉自己，可是生理反应却是怎么也止不住。
要忍耐。姬风雅告诉自己，似乎面前是桃不灼，便真的可以勉强做到。
于是她就做到了。
她看着桃不灼，平常而又平常地，却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我不记得了。”
也许真的没有什么要隐瞒的，在话音落下的瞬间姬风雅甚至感觉到了一丝轻松。桃不灼想怎样都好吧，姬风雅想，但是自己不应该骗人。迎接来糟糕的结果是很可怕，但是不会再比日夜经受着秘密的啃噬更难过了。
她又想起那个关于桃不灼的梦。桃不灼的手温暖如春，而此时她冷若冰窖。
桃不灼看着姬风雅茫然的目光，仅仅坚持两秒，却又是无法抑制地笑了。
桃不灼说：“你不记得实在是很正常的事。当时你昏迷不醒，又怎么能记得呢？”
一想到姬风雅的紧张是因为这个原因，桃不灼觉得自己最近真是比之前宽容许多。从因为姬风雅长得好看而包容着她的蠢——是说单纯也好，总之不是坏处。如今落得一个可以信任的拥抱，在桃不灼在被接住的刹那，心里便又交出去部分。
雨水噼里啪啦地响。桃不灼牵过姬风雅的手，带着她向来时的方向走，姬风雅亦步亦趋地跟在桃不灼身后。
她鼓起了很大的勇气，却仍然只是敢模棱两可地坦白。也许只是在赌会不会有天降的运气出现，桃不灼原谅她，回忆随风而去，一切真的可以重新开始。
姬风雅一步一步跟在桃不灼的身后。
就这样走下去吧，一直走着不停也没有关系。至少目前的她知道，她缺乏再一次坦白的勇气。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雨中交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