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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影婚(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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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雾中,红色铺天盖地,吹吹打打,笑闹声混杂一片,云雾之外却是寂寂夜色,蛐蛐长鸣。苏奈铁青着脸,注视着帷幕上晃动的一个个欢喜的小人影。
她实在不忍把杨昭成亲的画面看得太仔细,所以托腮坐在离得较远一处的凸起的矮石壁上,毛尾巴直直地顺着墙面耷拉下去。独公子坐在石壁的另一端,不知从哪变出一把白色的酒壶,自斟自饮。
他稍一侧头,就看见苏奈的背影。
她的眼睛盯着杨昭,膝盖和身子都不自觉地朝向另一边,同他隔出一段长长的戒备的距离。
他见过苏奈真身,是只不大不小的红毛野狐,一摸她的皮毛便知晓她仅有三百年修为。一般像这样刚修出人的皮相,但离修成人却还差得远的妖精,往往兽性难脱,行事也按照作为动物时的惯性,因此黑熊精爱咆哮、野猪精爱撞人也就不足为奇。
狐狸精天生带媚,喜撩动其他动物,亲人、挑衅他人是常态。但一只狐狸静坐墙头,表现出这般默默嫌弃、戒备的姿态,却是亘古之奇状了。
独公子盯着苏奈惆怅的背影看了片刻,似乎觉得有些好笑,便真的笑出了声,将酒盏送到唇边,道:“此情此景,我们两个伤心人,是不是应该同饮一杯呢?”
苏奈完全没有反应,只是尾巴尖卷了起来,上面的毛毛根根炸起来,像一个人捏紧了拳头。
独公子自饮一杯,又朝那窈窕的背影笑道:“某已告诉了你,那烟雾中只是影而已,影不会伤害人,杨昭也不会受到半分伤害,小姐还生气吗?”
“在下能顺利取影,还要多亏你从鬼市中取来吴抿香的一缕魂魄,不然,杨昭的心愿也无法实现。这件事上,小姐颇有功德。”独公子笑吟吟的声音从背后传过来。
这有毒公子,居然还讥讽她!
苏奈一下子支棱起来,扭过头,冲独公子骂道:“谁让你作怪,叫他进入画中。他何时才能出来,难道要奴家再等三百年?!”
“怎会?”独公子敛袖,又倒一杯酒,神色自若,“你可看见那三炷香了吗,等线香燃尽,烟影自散。何况,他要时刻记着不能犯禁开口,又能坚持多久?”
苏奈死死盯住那线香。烟雾徐徐不尽,但燃得比寻常的线香慢得多。她盯得眼睛都痛了,香几乎还是完整的,竟没有烧下去一点儿。
她怀疑独公子使坏,指着香瞪向独公子,独公子却朝她举了举杯:“事已至此,干等也无用,何必着急呢。在下愿以西洲的美酒款待,同赏月色,以偿先前得罪,何如?”
独公子语气温和,香甜的果酒香气随着风一起飘过来,扑在苏奈鼻尖上,好像是熟透的蜜桃,还混有甜李。
红毛狐狸咕咚咽了下口水。
她跑了一天一夜,又拼命划船,都没顾得上喝水,此时喉咙都要冒烟了!
本想找点水源,结果这片破地方全是坟,连条小溪流也没有,闻到这香气,更觉干渴万分。
不过,她已吃了一次有毒公子的毒鱼的亏,休想再让她上套。故而苏奈一动不动,只是戒备地将他望着。
独公子好似明白她心中所想,面不改色地将酒送入自己口中。
苏奈的尾巴扫来扫去,哼哼道:“那天的鱼羹你可是也吃了!”
独公子正取了新杯与她倒酒,闻言,眉毛轻轻一挑,手腕一转,将满满一杯酒倾尽数倒在墙下。
苏奈忙往地上看,只见那只黑犬就蹲在墙根下面,殷勤地前爪抬起,仰着头哈气。
独公子手中琼浆连成细线,丁点没有浪费,全进了大黑犬口中。
大约酒的味道不错,狗喝完了,意犹未尽地舔着鼻头,似欢欣不已,还立起来拿爪拍墙,张大嘴巴,好像还想喝似的。
独公子黝黑的眼望向苏奈,仿佛在说,酒中无毒,这次可信了?苏奈拿眼稍瞟着黑狗,深感鄙夷:到底是什么琼浆玉露,好喝成了那副蠢样?狗果然是狗,比起狐狸差远了!但又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
既然有毒公子有心道歉,左右等在这里无事,她又干渴难忍,那便勉强接受吧。
苏奈在墙头一撑,往独公子的方向挪了两下。但两人之间隔得实在太远,就算她伸长了臂也根本够不到。
苏奈又挪了一下,见独公子坐定不动,只一双眼睛遥遥地盯着她,忽然深感耻辱,两颊如烧,眼睛又冒出绿光,忍不住想:
呸!这有毒公子居然动也不动,什么请她喝酒,什么赔罪,难道要她爬过去不成吗?
刚这样想,忽而一只幽绿的蝴蝶从独公子袖中飞出,载着玉杯翩飞而来。
两人之间三臂之遥,因此也就是瞬息之间,蝴蝶将杯递到了苏奈手边。
苏奈捏住酒杯,后方反应过来那玉杯冰冷陌生的质感,不知什么原因,一向稳健的狐狸爪没拿稳,有几滴冰凉的酒液泼在手背上。
不管,不是口渴吗!苏奈一仰头全倒进嘴里。
那酒入口并不辛辣,像凉的软玉,顺着喉管哧溜一下便滑下去。
苏奈咂摸了一下味道,桃味是有,却并不甜。杯子太小,没尝出甚么味道就没了。但喉咙却得到润泽,仿佛饮下了一汪甘泉。
独公子端着酒杯,失笑:“某还没有敬小姐你呢。”
苏奈拿袖子擦了擦樱桃小嘴,眼神游移,找补道,“奴家太渴了。所以喝得有点急。你现在可以敬了。”
再来一杯正正好,刚才都没有尝出味道。
独公子没有拆穿,真的遥遥相敬,眉宇柔和温雅:“愿以此酒弥补先前的得罪。”
他饮下酒,两人之间的气氛似乎缓和一些。
但苏奈实在弄不懂独公子到底是个什么人。对苏奈来说,世上人只分两种,一种是像大姊姊和尊神那样可以全心依赖的,一种是需要警惕的大坏蛋,比如那只想拍死她的九尾狐宋玉。
自从遇见独公子,世上忽而有了第三种不能分辨的人。
他好像如大姊姊一样亲和,可道行却比她深,她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这种感觉令狐狸暴躁,指甲滋滋地抠进墙里:“什么得罪,你说取剑那件事?知道得罪,你还要用毒鱼毒害奴家?”
独公子一笑:“毒害?小姐今日不是好好地坐在了这里吗。”
一提那夜不能寐的十日,苏奈便火冒三丈:“我问你鱼羹到底有没有毒?”
独公子想了想道:“确实有毒。”
原来独公子没有蒙骗她,想来是毒性不深,没到致死程度,才让她侥幸逃过一劫。得了印证,苏奈心里却反而涌出一种淡淡的失落。
苏奈感觉离谱,她居然在这里与大坏人共饮,表情复杂道:“难道奴家还要感谢你手下留情?”
独公子道:“你该感谢自己的选择。”
苏奈又听不明白了。
她抚住胸口,热辣的感觉从肺腑漫上胸腔,她打了一个浅浅的酒嗝。
随后热气蹿上脑子,令她面颊发红,脑袋发胀,越想越气,将玉杯捏扁,“嗖”地弹射出去:“不喝了,你都害我!”
独公子一顿,苏奈想溜下墙,无奈身体变得有些笨拙,一枚亮晶晶的东西先一步从衣襟掉出来,砸在地上发出脆响。
哎呀,不好,苏奈立刻捂住衣襟,她偷拿的首饰掉出来了。
她立刻去保护其他的。遥遥地,独公子已经发问:“那是什么?”
“没有什么。”苏奈飞快地应答。话音未落,只听叮叮当当好几声脆响,她的衣裳就像漏了口的布袋,衣服里所有的琳琅之物全部掉在了地上。
苏奈还有什么不明白,怒视独公子:“你是故意的!”
独公子忽而身影一动,微风扑面,他在瞬息间坐到她身旁,隔着衣袖抓住她的手腕。
他的手很凉,刚刚碰到,苏奈便吓得哇哇大叫起来:“放开我!你有毒公子偷盗别人的剑,还给人下毒,你是坏人,奴家取你的不是偷,这叫做取义之财,为民除害!”
她叫嚷得这般厉害,独公子立刻将手松开。
苏奈惊魂甫定。过了一会儿,见他没有走,苏奈侧头,悄悄地睨他。
独公子侧脸如玉,饮酒的模样尤其清雅,令人联想到温柔美好之物,浑不在意道:“当日东西是你撞坏,某替你赔付,按道理应该算是你的,当然不算偷。”
“那你干嘛抓奴家。”苏奈悻悻地搓了搓手臂。
“某只是想留小姐饮满三杯,一时情急,实无冒犯之意。”独公子恳切道,“那些首饰不必担心。我原本也是打算叫人装好箱奁,送到小姐洞府。”
他这般好意,倒令苏奈心中浮上些许惭愧,还有些说不出的滋味:“奴家也不是不讲礼数的妖精。是你说的,狡诈才是人间的规矩,所以奴家便狡诈了一些。”
“人间本就是波诡云谲,风云莫测,既然要行走凡事,戒心必不可少。”独公子微醺地与她碰杯,“譬如,今日在某这里,小姐毫发无伤;换在他人那里,同样的事情,却有可能被暴打一顿,又剥了皮去;此处一只狐狸飞升证道,别处就有一只狐狸曝尸山野,这样的事情,每日每时都在发生。”
苏奈凤眼微睁,头皮缓缓发麻,尾巴毛又根根炸了起来。
她虽然从没觉得自己幸运,却没有体察过像独公子用温和的语气讲述出来的可怖。
“你说这些做什么?”
“正是要明白这世道是什么样子,才能知晓选择什么样的道路,如此证道才价比黄金。”独公子道,“小姐可知道,在这世上做一个坏人很容易,做一个好人却很困难。”
苏奈眨眨眼,纵然头昏脑涨,她也依然保持着一线清醒:“不对,有毒公子,你说得不对!奴家怎么一点也没感觉做坏人的容易,总是这样倒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