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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之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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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间只有两种人不可得罪:一种是外地来的阔佬,另一种是地头上的富翁。
外头来的贵客只消跌下几两银子,自有人替他把一切料理妥当,便是教你掉了性命,麻烦也惹不到外来人身上。地头上的豪强只消动一动指头,自有硕鼠把你的庄稼老本吃个清溜溜,谁又能替你强出头?
所以宁得罪君子,莫得罪银钱。天下银钱流散,百川荟萃而终归大海,去而复返,未几还是纳入商贾怀中。故又说愿为商家富贵狗,莫做官府看门奴。若是能投胎转身,只怕人人争先碍后涌入畜生道,也不要千年积德、万世修福去做一个凡尘庸人。
道理说了一通,就在灰胡子栗栗不安地摸着怀中的一吊钱当儿,两头乖巧的小狗摇着尾巴,跑入街心那户张灯结彩的大户当中。他们一人穿绿,一人穿红。穿绿的外头搭了件黑色的小马甲,穿红的外披着褐色的貂皮大衣。再看他们二人面相,一个印堂饱满、两腮圆鼓煞是可喜,一个额尖脸削,淡然有一股清冷之气。若说两位是大家公子,怕且也没人不信。偏偏这两个小个儿却在门后忙着下人的活,一个揉草纸,一个温手炉,双双呆在厢房门外,瞧着天边云彩发呆。
「嗨,湘湘,你家公子可消了怒气没有?」突然穿红的一脸狡笑,提着手炉推了推隔壁的肩膀,那双眼里只怕都是看戏的情兴。
被唤的两眼一瞪,似怒还忍。低下头来便抿嘴道:「啧,我家公子生气不想见人,总比某人莫名奇妙的被主子掉在门外吹风好。」
这下子红衫儿倒是更乐了:「哈,谁说我在吹风。我主子说,让我出来陪陪客。免得有人被冻成冰条了也没人知道,有碍观沾﹗」
「哼﹗宝云你﹗我可没见过有人作客也这般嚣张﹗」
叫湘湘的起手便要打人,名宝云的灵巧便闪身跑了,回头还不忘掉下一句:「我是客﹗怎见得你不是客?」
「你﹗我家公子好歹是宛山派第一弟子﹗如今宛山派的二师叔萧岳云迎亲大宴,我们怎样也算半个主儿吧?」那湘湘跑了两步,早就脸红耳赤,连手中的一迭纸都撕了。
「哈﹗我看湘湘你漏了两字,你家主子可是宛山派第一『挂名』弟子﹗」
「哼﹗你﹗……」
这边厢湘湘逮到机会正要打,那边厢房门猛然一晃便往两旁拍开。二人正是惊魂未定,房中剎时又蹦出一人,若说湘湘、宝云已属人中龙鳯,此人便是难得一遇,宛如天人。眉目清俊、唇齿可喜、柔中带刚、性傲质洁……万般好处,本是说也说不尽的,惜有半分戾气,未免是美玉带瑕。一身粗布衣裳,又掩了半分天资。
可天无完人之道,世事不尽如人情。就在看官惋叹之时,那一位便已咆哮道:「你们吵够了没有﹗」
湘湘、宝云见了他比见到牛头马面还怕,连忙弯身作鞠齐声道
「啊﹗主子好……」
「陈公子好……」
「哼﹗」当主子的冷眼瞧了他们一下,突然鼻子哼了一声,转身便跑。
湘湘、宝云在后头看傻了眼,只见他们的贵公子边走边剥落了一层颜色,褐下是一重啡,啡下又是一重黑,一重套了一重,都是粗衣麻布,却重重有序,散而不乱。眼下他又舍下了一重浅黄颜色,下头便是几缕耀眼金丝在晃晃发光。
他才没走两步,后头又有一个穿布衣的接了宝云、湘湘的活,在后面边拾边追,边追还要边叫:「嗨﹗呼之﹗呼之﹗你先别恼﹗」
陈公子被他叫得烦了,猝然止步,双目一下便厉向来人:「史涤生﹗你休说风凉说话﹗明明是那高家公子强抢豪夺,迫娶民女﹗我送头母猪去让他当上一回猪公,又有何不对?偏生人人不解其意也罢,反而替我安了个坏名声﹗这道气我如何忍得了?」
姓史的抱了一堆衣服,言词纵是宛转,亦带几分无奈:「呼之,你这玩笑太过高深,平常之辈又怎会懂?再者,陈伯父是怎么跟你说的……」
陈公子愣了一下,迅即又倒背如流:「有说『野草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为商之道,如野草勃发,无孔不入,瞬息间,即能广布天下。可又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虽然生生不息,然行事过骄,终刺世人双目,惹人厌弃,自损其身。故为商者,宜慎言慎行。见官笑、见人笑、见鬼也笑,处处讨好、处处机灵……」
「好,好,好,够了。」姓史的似乎也怕耳朵生茧,连忙让他住了嘴。可想想又怕他不改顽劣,便又问道:「那官门又是怎么说的?」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为商者,见利忘义,小人之辈;残民自肥,奸恶之源。使其衣褐、粗裳、简食,莫骄其傲心,纵其劣性……」陈公子再咕噜咕噜的背了两句,接过了史涤生手上衣裳,便又乖乖的一件件重新套上。
「你莫又忘了才好。」史涤生大难得解,连忙拿出扇子来搧了两下风。「不然我百无用史涤生,还真是百无一用了。」
可到底是个大冷天,那风一扬,迎面扑到陈公子脸上,惹得他鼻头痒痒,乞嗤一声,便把一声恨意付诸东流:「乞……乞嗤……我才不是甚么败家子……陈……陈百应呢……乞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