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3、贞洁牌坊 ...
-
自从媳妇陈氏和孙子孔敬孝相继去世之后,刁太婆便一天比一天苍老;不久以后,孔习圣被谪贬到万里之外的瘴江,成为待罪之身,加上家境又苦寒,没有哪个女儿愿意给他当填房,续弦的事只好暂时搁下了。
孔习圣和家仆孔卫上路后,家里只剩下小莲这个呆丫头,刁太婆有气没地方出,便成天对小莲又打又骂。好在小莲早已习惯,刚被扫帚打得嗷嗷大哭,转眼又傻笑着追野狗去了。
一个盛夏的午后,刁太婆正在家中缝补衣服,忽见一个公差上前问道:“请问这是孔习圣孔大人家吗?”
“啊,正是!难道有他的消息了?”刁太婆立刻站起身来,殷勤地为公差倒了一盏茶。
“不客气。”公差将信交给刁太婆,肃然起敬,“想必这位就是名闻遐迩的刁老夫人了?小的受曲阜知府黎大人差遣而来,黎大人并叫小的转告老夫人:孔大人此去瘴江,前途多艰,倘若遇到了什么不测,万勿难过。”
刁太婆浑身不由打了个激灵,一把夺过信件,只见上面写着:
兹有朝廷钦犯一名,发配潮州县,此人系前绍兴县令孔习圣,只因翻越秦岭时,不慎跌入蓝关深渊,尸骨无存。朝廷姑念其梗概忠直,对其以往过错概不追究;并格外优恤其家眷三百两烧埋银,办理后事。
“我的天哪——”刁太婆发出一声嘶心裂肺的呼喊,一头栽倒在地上。公差又是掐人中,又是冷水敷面,忙乱了好半天,刁太婆才缓过气来。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刁夫人,还请节哀!”公差耐心地劝道。
刁太婆从十九岁开始守节,至今已近年半百,不仅是远近闻名的节烈贞妇,而且对儿子管教极严;更重要的是,她的儿子中了榜眼,出人头地了。因此整个曲阜没人不知道这位老夫人的,连县太爷见了她都要礼让三分,何况一个小小的公差。
“不碍事的,你有事先回去吧。”刁太婆闭着眼摇了摇头。
公差留下三百两银子和一个包袱后,便借机告退。待走出孔家庄,来到山林下一个僻静之处,公差方脱掉那身公门衣衫,露出一件黑色大氅,以及腰上一柄式样古拙的佩剑。他将那套衣衫包起一块石头,扔进山下的水潭里,便飘然而去。
刁太婆的脑袋浑浑沌沌的,她不知受着一种什么力量的驱使,一步一挪地踮着小脚走向村头。小莲依然自顾自地拨弄着一只臭虫,丝毫不知道家中又发生了一件悲惨的事。
村头竖着一道高约三丈、宽约两丈的汉白玉贞洁牌坊,那是孔习圣高中榜眼的次年,朝廷为表彰刁太婆的忠孝节义而立。牌坊分为三层,底端是四根并排的长柱,其中外面的两根楹柱上镂刻着狮子、麒麟和祥云等浮雕,靠里的两根楹柱上则镌有一副对联:
脉承一线
节劲三冬
正面刻着“贞寿之门”四个大字,像是横联。下面有言赞曰:
圣哉孔母,恭俭温良。冰心柏节,每饭毋忘。相夫挽鹿,律已严庄。教诲令嗣,知有义方。所生无黍,烈誉弥彰。
——旌表钦点榜眼孔习圣之母孔刁氏贞洁坊
刁太婆双手抚着这道来之不易的贞洁牌坊,眼泪忽然倾泻而下。这些年来,她又当爹又当娘,有谁知道她要操多少心?夜寒露重,有谁知道她也需要一个坚实的怀抱来温暖那冰冷的身体?生活的风霜将她磨砺得粗粝不堪,使她的言行举止完全不像一个女人了。
就在这座贞洁牌坊落成的前一日,老天爷还跟她开了个残酷的玩笑。那牌坊顶端的葫芦顶怎么都吊不上去,泥瓦工一连吊断了六根绳子。大家相顾失色,继而议论纷纷,甚至怀疑她跟那个家仆孔卫有染。孔卫是大荒之年从河南逃难过来,被她收留的,一向住在外间。更重要的是,孔卫先天肾虚,发育不全,这个秘密是孔卫苦苦哀求她收留时,亲口告诉她的。
她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侮辱,咚地匍匐在贞洁牌坊下,血泪交加地望天祷告:“我孔刁氏自十九岁起守节至今,矢志不渝。若有任何不检点之处,今日情愿被贞洁牌坊活活砸死!”随后叩了三个响头。说来也怪,泥瓦工在第七次很快就吊上去了。
其实,如果她愿意,是用不着如此清苦一辈子的,她知道自己年轻的时候还有几分动人。后村的卖油郎在她丈夫死后的第二个年头,便常常借故帮她劈柴、种麦,是她狠心一次次将他撵走的,因为她曾亲眼看见一个本家的寡妇与外乡人相好,被逮了个正着,关进猪笼扔进池塘。据说那个寡妇肚子里还有个未成形的娃娃!后来卖油郎娶了个麻脸的老婆,如今早已是儿孙满堂了。而她自己,儿子、媳妇、孙子都去了,只剩下这个孤老太婆。
她发誓一定要把儿子培养成为人上人,因此每晚督促儿子读书到深夜,他即使有一点儿倦怠,她都会硬起心肠用扫帚使劲地打。她其实不是在打儿子,而是打自己的心头肉啊!等到儿子中了榜眼,她又苦口婆心地教导他关心民生疾苦,即使丢官罢职也在所不惜。儿子果真照她的话去做了,可这次丢的不仅仅是头上的乌纱,连脑袋都丢了。
她第一次对自己产生怀疑,难道说以往的看法全是错的?为什么那些为非作歹的反而吃香喝辣?她一辈子守贞,难道就该落得这个下场?倘若她当初改嫁给卖油郎,或许就不会如此凄凉,可惜生命之水不能倒流!如果真有来世,她一定不会再要这座贞洁牌坊,而选择那个卖油郎的。
“你骗了我30年,我被你害得好惨!你这害人精!”像是从噩梦中惊醒一般,刁太婆用尽全力,疯狂地摇着、推着、刨着、咬着贞洁牌坊,她那稀疏的花发披散下来,一身粗布衣衫被磨得破烂不堪,十指也渗出条条血痕,依然毫不顾惜。
不知是贞洁牌坊做得不够牢靠,还是刁太婆在愤怒之下所爆发出来的力量过猛,只听惊天动地的一声响,高高的贞洁牌坊轰然倒塌,其中一大块汉白玉正砸在她的头顶上,将脑袋砸出一个血洞,乳白的脑浆和鲜红的血液交融在一起。
恍如地震一般,整个孔家庄忽然感到地动山摇,男女老幼均慌慌张张地跑出来,想看个究竟,于是发现了倒在贞洁牌坊下的刁太婆。
柳闻莺变得比先前黑瘦多了,并且时常感到气短、心虚、盗汗,这十多年来辛辛苦苦调理身体,却因情绪的大起大落,似乎一夜之间回到了从前。
她根据蒙天骄的提供的线索,几乎跑遍了玉皇山附近的所有人家,打听一个长着枝指的男人。经过18年的人事变迁,乡民们有的搬迁,有的亡故,大多一问摇头三不知。
正当她绝望之际,有个在树阴一边乘凉一边补衣裳的老奶奶问道:“姑娘打听的可是一个姓钟的汉子?”
柳闻莺闻言一喜:“您老倒是说说看?或许正是他呢!”
老奶奶打开了话匣子,说那汉子名叫钟应,以前住在自家隔壁,他本是杭州城的一个狱卒,好不容易攀上一门家境殷实的亲事。过了两三年,生得一女,谁知那女儿却是逆生,妻子的一条命都差点被搭上。万幸的是,他们遇见了游历江南的傅神医,那时傅神医还没接任第二十一代回生谷主呢!才三帖药吃下去,就将那女人从鬼门关抢回来了。
“可是,那个女婴呢?”柳闻莺憋足了气,紧张地问道。
“那女婴生下才三天不到,钟应不知听谁说她的生辰八字不吉利,克母,后来就不知道怎么夭折了。”老奶奶望了一眼柳闻莺,她虽然面容有些憔悴,不过衣饰还算华丽,便说道,“姑娘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吧?穷家小户的,没了一个女婴,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
“那钟应一家后来怎样了?”她暗自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平静地问道。
“又过了一年,女人产下一子,钟家阖家上下都乐开了花。不知是他家祖上有伤阴鸷,还是时运不济。那小子极其顽劣,成天斗鸡戏狗,老身当年的一个妆奁盒就是被他盗去了,里面的珠花、发簪至少值十多两银子。不久,老身到典当行里去,见当铺里摆着那副妆奁,问起来,才知道是那小畜生拿去典当的。从此以后,邻里街坊见到他都像防贼似的。
“那小畜生才十多岁的年纪,竟然把好好的一个家败光了,钟家的被气得卧床不起。那钟应在家里,还管得了他;只要钟应一离开,家里便被他闹了个天翻地覆。有一次,小畜生握着一把菜刀,逼着他娘拿出几钱银子买冰糖葫芦和玫瑰糕。他家里穷得连锅都揭不开,哪还有银子买这些东西?钟家的便没有给。岂料那小畜生竟然一怒之下,将他娘连捅了五六刀,眼见是活不成了。之后他怕官府追捕,便亡命天涯,至今死活不知。
“钟应当差回来,见家被毁了,老婆也死了,气得大病了半个多月,连狱卒的差使都弄丢了。不久他便搬离故居,从此杳无音信。”
“活该!报应!”柳闻莺在心中恶狠狠地骂道。
柳闻莺原本以为自己父母双亡,是世上最不幸的人。如今才知道,最不幸的不是没有父母,而是父母健在却被他们生生抛弃!天下之大,她又到哪里去找那有枝指的男人?即使找到了又能怎么样?
她转念一想,既然亲情已经没有了,倒不如投奔樊庆馀去。一念及此,柳闻莺长鞭一挥,喝道:“驾!”便加紧赶路,前往洛阳的云台山。
这日,柳闻莺来到洛阳境内,一人一马行至一座山坡,却见一辆牛车翻倒在道边,牛车里装着的炭块撒得满地都是。一个老汉坐在路边,愁眉苦脸地望着牛车,老眼里满是浑浊的泪水。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国相识!柳闻莺的心一动,下马问道:“老人家,您因何伤心?”
老汉抹着眼泪数落开了:“数日前,有两个银虹帮弟子的马匹累死了,他们让老朽送他们前来洛阳,并说到了那儿,酬金一定会很丰厚。老朽想他们既是名门正派,想必不会赖这点血汗钱的,便信了。唉,老朽四海为家,一生的积蓄都藏在一辆马车里,不知怎么被他们发现,刚到洛阳,他们便将老朽的积蓄和马车一起抢走。老朽有冤无处伸,又没个生计,好不容易找到个东家做苦力,换几枚铜板度日。东家命我今日将这车炭送到十里之外的卢员外家去,岂料半道上翻了,可怎么向东家和卢员外交账啊!”
“那好办哪!我帮你把这辆车扶起来,损了多少炭钱,给你垫上就是。”柳闻莺和颜悦色地说道,又拿出一块二三两的纹银递给老汉。
“多谢姑娘!姑娘真正是菩萨心肠,一定会吉星高照、多福多寿的!”老汉儿乐开了花,口不择言地奉承道。
柳闻莺淡淡一笑,便与老人一起来到牛车边,打算一起将车扶起来。正在这时,她看到了一样这辈子最不该看到的东西——倘若生命可以再选择一次,她一定不会帮助这位老汉的!
她骇然看到老汉左手上有一根枝指,那根手指长得颇为丑陋,斜斜地凭空戳出来,令人看了心里发堵。一刹那,柳闻莺只觉胸口无比憋闷,忽而又嗵嗵跳个不停,浑身的血液往脸上直涌。
“老人家,您仙乡何处?家里儿子就不养着您啊?这么大年纪还出来谋生,的确挺艰难的。”柳闻莺咬紧牙关,极力让心情平静下来,但声音依然颤抖得厉害。
“咳,提那老皇历干什么!人要活命,就不能想太多。”老头显然不愿意谈及以前的事。
“听着,只要你如实回答我的问题,这个就是你的了。”柳闻莺将怀中的最后一枚金锭拿出来,向老头眼前晃一晃,又道,“倘若你想撒谎,一旦被我得知,须知剑下无情!”她将宝剑“呛”地一声抽出来,旋即合拢,那道凛凛寒光令老汉浑身发凉。
“老朽一定遵从女侠吩嘱!”老汉颤声道。
柳闻莺面目变得严肃起来,说道:“我问一句,你就答一句。”
老汉被那金锭照得双目一花,浑浑沌沌地点了点头。
“你是何方人氏?”
“杭州玉皇脚下钟家村人氏。”
“十八年前,你是否埋葬过一个女婴?”
老汉蓦然一惊,似乎想要逃避什么,却见那柄宝剑已架在自己的脖子上,只得垂头丧气地答道:“是的。”声音几乎低不可闻。
“她是怎么死的?”
“是……是病死的。”老汉嗫嚅道。
“胡说!你再敢不说实话,我就一刀宰了你!”柳闻莺手中微一运力,老汉的脖颈上便现出一道淡淡的红丝。
老汉立刻感到痛楚不堪,苦苦哀求道:“女侠饶命,女侠饶命,老朽全说出来!老朽是听了街头钟半仙的话,怕那女儿克死她娘,才自作主张,用一块砖头压在它胸口上的。一炷香的功夫不到,她就没气儿了……”
老汉啰啰嗦嗦地讲了半天,才发觉对方没有丝毫动静。双目往上一睃,发现脖子上的宝剑已然不见,那女侠也去向不明,只是地上多了一枚金锭。老汉喜滋滋地将那枚金锭揣在怀里——有了它,自己就能做点小本生意,再也用不着给东家卖命。
吉星高照、多福多寿?柳闻莺想起钟老汉对她的恭维,不觉龇牙一笑,笑中满含着苦涩,而眼中的泪水也不由飞溅而下。她这辈子再也不会有什么运气和福寿,因为早在她出生的那一刻,那些运气和福寿就被她的亲爹给剥夺了。这十八年来,她活着就是多馀,她是个彻头彻尾的多馀人!
如今樊庆馀是柳闻莺惟一的寄托了。带着最后的一丝希望,她向云台山狂奔而去。她要向他倾诉自己的一切委屈,他会把她紧紧搂在怀里,用世间最温柔、最甜蜜的话语去哄她。只有在他那宽阔厚实的胸膛里,她才能找到些许安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