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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深渊以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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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其实事情也没有当初想的那么糟嘛。”
成都说着,把一桌麻将用大开大合的漂亮手势胡开。重庆没接话,面无表情盯着麻将桌点了点头。
“首先,滇缅公路虽说被断了三个月,现在又已经重开了。根据昆明那边的消息,武器、弹药、汽油、卡车、铁路器材,这些被禁运的物资都确证正在流入。而且禁运的三个月正好是云南和缅甸的雨季,就算公路不关,能够运进来的东西也远不如平时。所以我们在这方面的损失并不大。”
“嗯。”
成都灌一口茶,盖上茶碗,又说:“就从国际关系的角度想,英国夏天和日本达成协议也不能说明什么事儿。伦敦他们在承受本土威胁,英联邦各个成员国虽然大多表示了加入战线的意愿,毕竟是鞭长莫及,他们要想在这种最困难的情况下和德日同时作战,肯定不现实。现在呢,这三个月过去了,英国的制空权还在皇家空军手里,和日本虽然避免了交战,但短时间看能像以前一样修好也是不太可能了。”
“我倒要看看他们能怎么个修好法,”重庆冷笑,“东京做得太绝。才要伦敦做出让步,就跑去和德意签了三国公约。这下谁都知道他们对东南亚有企图,他和伦敦的关系差不多已经变成死结了。”
“况且结盟的对象还是天天在自己头顶扔炸弹的仇人。这三个月一过去,虽说我们这里也没什么好事发生,起码局势在变得明朗。东京的盟友能给他的还不算很多,而该站在我们这边的都还在。话说回来,”成都把“春夏秋冬”捏在手里,玩起了抛接游戏,“上海的公共租界怎么样了?”
“没怎么样。”
“日本赶走公共租界的英军以后,不是一直想把驻防区接管过去吗?然后美国又不同意什么的。”
“都8月份的事了,你这什么记性。”重庆一把抢过成都正在抛接的麻将牌,“别玩了,老子买这副牌花了好些法币,玩坏了你赔得起吗?”
“讨厌。”成都鼓起腮帮子,徐徐吹出起来,气流吹倒了一饼二饼三饼,倒在重庆茶碗沿上,“下次再也不找你玩了。我是真忘了,问你呢?”
“西边越界筑路的D区在日本海军的控制下。租界中心最关键的B区按其他外国军官的意见是让美国的海军陆战队接管,日本不同意,两边正在磋商,磋商结束前交给万国商团。哦对了,上海今天上午才给这边来了电话,他这几天呆在公共租界。他说纽约给了他消息,内容大多数都是废话,大体意思是哥俩好同为国际城市他是不会抛弃上海的,磋商的事情他不能太不给日本面子但他们会尽量把时间拖得长长长长长……”
“上海在示意我们不要操心他,顾着自个儿就行。”成都欣慰地手捧脸颊,“我们孩子长大了,我好感动呀~”
重庆听到脆弱的脑神经崩断的声音。“我擦!什么时候变成你的孩子了给我清醒一点!”他一脚以崩山裂石之势踩上桌子,麻将牌倾时散落一地,然后两手拽过牌友脖子猛摇。
“咳、咳咳……不要、不要激动。”等重庆有点不忍地松手,却见成都倚在桌上,笑得眼泪都快溅出来。
“真不懂你来干嘛的,打个麻将都不安生。“
“听说你因为公路的事冲北平和广州发过一场大火,怕你气还没消,特来慰问。”
“什么火能持续好几个月……不对,我压根不是为公路才发火的……不对,谁告诉你我发火了?北平广州还是扫碎茶杯的小丫头?”
成都欢快地眨眨眼:“别乱怀疑,他们才没有背叛你呢。是,我猜的。”
“……”
“还把茶杯都摔了,这火发的还真够大的,可怜那打扫院子的姑娘。小渝你还是这么坦率得可爱呢啊哈哈~”
重庆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白一阵。山城常年湿润,居住于此的人皮肤大多很好,重庆也不例外,因此成都可以清楚看到友人情绪的阴晴变换。变换到后面,重庆看一眼表,忽然凝固在一种欲语还休的沉郁之色。
“没工夫跟你嚷嚷。”重庆叹气。“我下午有会,跟委员长一起开。”
“临时会议?我跟你去。”
“别了。我听这些已经烦得要死,你也去的话……他们应该也不让。”
成都正色。他的预感通常很准,猜了个七七八八,谨防万一还是问道:“会议精神?主题思想?”
重庆抱胸往门板一靠,门板撞在墙上发出一声大响,他也没觉得不妥,心不在焉地转了转眼珠,瞟向天花板。
“我先走,今天就不陪你了。这些天我这儿也没什么好玩的,你还是回自家跟内江广元他们厮混去吧。”重庆立起身,迈向走廊,低声丢下一句,“黄桥【注1】的失利没法就这么算了……”
利物浦哼着欢快的小曲儿,踏着小碎步绕过首相和大臣们新选中藏身的指挥部走廊,一边唱得更加高亢一边用脚抵住都王办公室的门。门是虚掩的,轻轻一碰就开了。
“伦敦大桥要塌啦,要塌啦,要塌啦……”【注2】
“利物浦,你闭嘴。”伦敦脸朝下趴在乱糟糟的办公桌上,有气无力地说。
“哎,你脸都不抬怎么知道是我?”
“除了你谁还敢在指挥部大吵大闹,唱这么无聊的歌。”
“才不无聊呢,多么活泼的儿歌。伦敦大桥要塌啦,我的天啊。用铁栏杆来建筑,铁栏杆,铁栏杆。我的天啊。铁栏杆会变弯曲,我的天~啊!”
利物浦一边哼唱,一边用脚打起了节拍。鞋跟叩击地板,哒哒哒,哒哒哒。伦敦依然跟死了一样瘫在桌上,一点对他歌舞技能的表示也没有。
“好没劲儿。”利物浦满怀激情唱完一曲,没人鼓掌也没人扔鸡蛋,失落得只好溜到伦敦边上戳他后脑勺,“伦敦,不要不理我啦……你的大桥要真塌了也不关我事儿……首都先生,看你的下属一眼嘛……德国空军这些天老是夜袭我的城市,跟猥琐大叔似的,可坏了,我节操都快没了你也不管一管……”
伦敦猛然抬起头。目光直勾勾地穿透利物浦虹膜射向他灵魂深处。
“你节操要是没了,我节操就是负的。”
利物浦被震慑得后退一步。
“呜哇伦敦你怎么又受伤了!这副空洞无神的表情又是怎么回事!难道你坏掉了吗!不要这样啊人民在看着你首相在等着你首相他老人家60多了心脏经不起你吓的!换个方面想首相他老人家60多了又老又胖还能精神抖擞奋战在第一阵线你更要打起精神啊想想你才多少岁!你多少岁……啊,伦敦你多少岁?”
伦敦继续盯着他,深绿瞳孔里燃烧着V2炸弹可媲美地狱深渊的烈焰。利物浦以为小命不保正要拔腿逃跑的时候,伦敦换了方向,转向门口,颔首:“布鲁塞尔女士。”
长裙的女子微微一笑,撩起一小缕碎发到脑后的发髻,裙摆略张,行了个简短而优雅的屈膝礼。那雍容高贵的姿态令伦敦不得不想到巴黎,一名口中吐出多么尖刻的冷嘲热讽依然仪态端方的女性——然而那份标志性的傲慢却无人能够效仿。他们以真诚许诺过她,战胜之后定会恢复法兰西的崇高与自由;而在最后失去联系之前,她只是冷淡地说,谢谢,以及,好自为之。
即使这般,他还是……
“请您不要这样多礼。”伦敦低垂眼睑,折着台灯座下压着的纸条,“我——恐怕我一下站起来有点困难,不能给您回礼。”
布鲁塞尔流利答道:“我并没有期待您的回礼,只是为了再一次表达感激,代表海牙和我,也代表荷兰和比利时的流亡政府【注3】。您在如此艰难的处境下还庇护着我们,实在无以为报。”
“也不算特别艰难啦!”利物浦插嘴,“目前为止大概是20000多的平民伤亡。死得比军人多,不过没有像一战那时爆发瘟疫已经很好了。”
“没有瘟疫吗……可是我听闻凌晨总水管又被炸了?”
“已经修好了。”伦敦说,“感谢上帝,医学这20多年有了质的飞跃。我们最大的问题就是操劳过度、粮食缺乏、总在担心暴死——第三点居民们现在都习惯了,身体上的虚弱借助现代医学基本上都能扛过去。”
“原来如此。没有像一战时那样出现流行性感冒,真是太好了……”布鲁塞尔注意到伦敦还在翻弄纸条,“这是才送到的?”
“嗯。六处搞到了一些东西,里面有柏林这个星期所在的指挥所电话。没什么用,但是我——”伦敦有一丁点不好意思地说,“我想给他打个骚扰电话。虽然不合身份,可每每想到他还不知躲在何处,高枕无忧地切着奶酪、吃着香肠……”
布鲁塞尔本想建议他换个电话再打,伦敦突然惊呼一声:“利物浦,你在干什么!”
利物浦夺过电话线和纸条,挽起袖子唰唰拨起来。国际长途有几秒迟延,这迟延的期间两人下意识屏住呼吸,都没想到再去阻止他。
“喂。”
一个他们许久未曾听见的男低音。
“喂!你是柏林吧?”
“是……英国人?”
“不许挂电话!柏林,我跟你说,你们挫爆了知不知道!白天硬碰硬的以多对少都打不过,就跟个猥琐男一样到处夜袭!夜袭也夜袭得精准一点吧,你们连基本的准确率都做不到!军事目标倒腾半天也没个屁用,只会跑大城市欺负平民!南安普敦想把你们做成荷塘月色三文鱼你懂吗?你不懂!三文鱼那么好吃,就因为你们这群猥琐男我们吃不起了!朴茨茅斯每天每夜都盼望你们从南边开过来在海里大战三百回合!可是你们能吗,你们不能!海洋不是你们的,今天、永远都不是你们的!现在天空也不是你们的了,以后你会连柏林的天空都看不住!你别说话我还没说完!其实事情是这样的,本来打你电话的是伦敦,”利物浦抢了伦敦杯子咕噜咕噜灌下一大口水,“但是我们的首都太害羞啦,我就帮他一把。对了,最讨厌你的就是伦敦了,你这个总懂吧?他那么重视节操的一个人,说他的节操都被你变成负的了!可是这能说明你厉害吗?你更加挫爆了!不事生产,只会张牙舞爪抢别人最珍视的东西!你耳朵一定疼了吧,我稍微安慰下你,有比你们更挫的就是意大利的空军啦!要不是前些天我们打掉他们一架飞机,还不知道他们也来了战场呢【注4】!你交的哪门子朋友啊,除了逃跑就会逃跑,你干脆也逃跑算了!以上,完毕!”
利物浦嗵一声把话筒挂上。
布鲁塞尔和伦敦目瞪口呆地望着他。
“看不出柏林还有自虐倾向……”过了好一会儿,布鲁塞尔才审慎地说,“居然耐心听这么久。”
“他想套情报吧。”伦敦扶额。
“忘了最重要的事。”利物浦郁闷道,“我想踢球。就因为他,踢不成了。联赛也停了,不只是踢不成,还看不成……”
伦敦微笑。
“还会有的,等战争结束。不,不用到那时。等我身体好一点儿就陪你踢。”
“是吗我好久没见你亲自上阵了!你还行吗?”
“当然行。”
“罗马那人,究竟在想些什么……”
雅典垂头望着反复涂改仍免不了半途中断的日记,叹息般地发出一声。
1941年4月的马其顿天气很是晴好。阳光丰沛,春风温暖而干燥,倘若还是过去的和平时光,这片王国东北部的山峦早已充满了莺声燕舞、鸟语花香。如今呢,花还在开,鸟却不见了踪迹。雅典想,动物和植物到底是不一样的,躲避危险的本能促使它们离这群身着迷彩服的惶惶不安的军人们远远的;可是人也有躲避危险的本能,既不是饿得不行,也不是自卫反击,好端端的为何要把自己连带世界都卷进危险的浪潮里,从此一发而不可收?
尤其是罗马、罗马——那个和自己一样徒有人类外形的城市化身,和自己一样可算作全欧洲长辈的奥特朗托海峡彼岸的一国首都。每每想到他,思绪就像脱了缰的野马,明知没有意义仍不能阻止它狂奔出去到头又是一个死循环。
太古早的事情,两个人都记不大清楚了。征服制高点的快慰背后往往潜伏着更加惨烈的失足坠落,记忆也在一次次的坠落中摔得七零八落,只剩这微不足道肉身还勉强算是完好。但总有不可磨灭的往事铭刻碑上,历经千年的风吹雨打也坚不可摧。
譬如败给罗马帝国的那天,是个如同今天一样的好天。虽然当时的自己只觉得讽刺。
逆着光走来的罗马,到自己跟前忽然单膝跪下。围观人群的骚动没有干扰到他,当罗马抬起眼注视雅典时她就明白,他们两人已成独立的宇宙。凡夫俗子的疑虑于罗马,顶多是妄想着撼动大树的一群蚍蜉罢了。
“共和国刚刚征服了希腊的领土,希腊却早已征服了共和国的心。密涅瓦守护的智慧之城,请你与我携手,将你的才智、德行和无限宽广的心胸播向土地、天空和大海,让它们像鲜花一样开遍,直到我们想往世界的尽头吧。”
世界尽头?雅典记得自己想摇头,多少年以前有人也燃起过的雄心壮志,早就被连年的内战耗成了颤颤巍巍的烛火。“至少不必再和斯巴达他们吵个没玩了……”她向罗马行了臣下之礼,脑中所想的仅仅如此。
却不想,她真正在那人的身后,见证了一段如歌的岁月。
共和国消逝了,帝国崩溃了。然而在地中海的各处,传颂的歌谣将史诗扎根在人们的心间。生生不息,代代相续,那其中不乏自己的子民。
“不管是意大利还是保加利亚军,要来就快来吧……”萨洛尼卡从帐篷里探出个头,见雅典膝盖上摊着日记本,两步绕到她背后。“在记什么?”
“英国援军的登陆情况。他们路上还算顺利,就是不知道能不能在战争打响前全部抵达。”
“还没登完?好吧,这个听天由命吧,意军不就是我们自己打回去的吗?不懂他们哪来的胆子,要不是德国人添乱,早把他们在阿尔巴尼亚揍得哭爹喊娘找不着回家的路了。【注5】”萨洛尼卡忽然倾身,乘雅典不备将日记翻到后一页,“啧,果然还有啊,还用古文写……惦记意大利的那些混蛋们?”
“……因为在战线上没怎么见过他们啊。跟德国城市出动了将近一半很不一样。”
萨洛尼卡垂落的乌黑长发扫过雅典脸颊,痒丝丝的。身材颀长的女子在她耳边用力摆摆头,立起身来,伸展腰肢:“那不正好么,眼不见心净。也不是一点没有,斯巴达冲上阿尔巴尼亚的时候见过两三个,据说把他们都干翻了。领头的是那不勒斯。”
“罗马呢?”
“完全没有消息呢。战场见不到,平常也神出鬼没的。”
“我想和他好好谈谈。可他这种姿态又算做给谁看呢?轴心国……”
山头的传令官高呼:“西北方向发现敌人军队!全军戒备,进入战斗状态!”
装备简陋的希腊军纷纷从各自的帐篷冲出,一股股山脉间流淌的绿色小溪急速汇合成洪流。雅典把日记胡乱一塞,跳起来问传令官:“哪国的?”
传令官再次抬起望远镜确认。
“铁十字,Kar 98k步枪,德国人!是德国人!”
萨洛尼卡咬牙切齿地拉上枪栓,道:“他们还是来了……时运不济啊!”
雅典沉默着,把发辫严严实实压到帽子里,和伙伴一同汇入中军。
她听见萨洛尼卡低声念诵着亚历山大大帝的威名,祈祷两千两百多年前的英魂保佑马其顿的旧地,守护他饱经磨难的后人,让白塔不要再流出他们绝望的鲜血。而她……和智慧与战争女神分享同一名字的城市,该向谁祈祷?
“好不容易争取来的独立……可不能100年就让法西斯毁了!”
硝烟顿起,枪炮齐鸣,落进雅典耳里,尽成东正教堂的钟声合奏。嗡嗡响着,无边无际流向蔚蓝爱琴海的尽头……那样茫然、忧伤而无措地飘荡着。
第二次找重庆,并没有如料想中受到任何人阻拦。北平按图索骥,顺利到达了重庆建在郊区的别所。这座军事统帅部调至西南后才建造的双层小楼有德式别墅的外观,内部构造却有中式传统的深宅大院的风格。看门的见了北平,二话没说就放他进去,等北平上二楼客厅找上重庆,民国的战时首都一身上将戎装坐在扶手椅里,脸对着壁炉,听见脚步声头也没回一个。
“就知道你要来。”重庆说,声音里有种异乎寻常的冷淡。
“那您也知道我想讨论的问题了。”
“从你上一次请我吃饭的时候就知道。”
“为什么上次要拒绝?既然这次又没有拦我过来。”
“你又为什么要找我讨论皖南的破事?结束都结束了,洗脚水泼出去就蒸发了,这就叫覆水难收。一个已经埋到土里的棺材非要刨出来做啥?”
“没有结束。党内对这次事件的定性,舆论的呼声,最重要的是新四军此后的安排……都还悬而未决。这起针对新四军的袭击真的波及很大,香港那边还在闹抗议运动。”
重庆翘起二郎腿,侧过身来。炉火很小,黯淡的橘色火光映着他无甚表情的脸,反倒突出了鼻梁下的阴影。他盯着一身湿寒闯进屋的北平,留长的额发参差不齐滑落在耳际,短促地笑了一声,扯过另一把扶手椅,拍拍上铺的坐垫,说:“我记着呢,你39年还去苏南帮新四军张罗过向北扩张的事。先坐,咱们哥俩慢慢聊。”
北平不记得重庆什么时候称兄道弟过,重庆以前也没有随便拉关系的习惯。两人独处还要互探口风让他挺不舒服,但他既然在求着现任首都和他商议,也只能恭敬一些,坐了下来。
“首先,北平……”重庆往椅背靠去,指尖在扶手上毫无章法地敲着,“你给皖南的事件定个性。我们先得找出分歧点,才能就分歧点展开讨论,把你我的棱角都磨圆了,解决方案就出来了。”
“好。”北平说,“首先……新四军此回9000余人的转移,遵守的是我们政府从去年年末就屡次发出的换防命令。换防执行的过程中有些摩擦,但CPC中央对于这些指令基本持赞同态度,到1月份新四军开始行军,应该说好不容易得到一个解决,本来摩擦也该到此为止了。战区司令长却在他们途中包围袭击,后来发起的总攻,据我所知——是委员长亲自下的命令。这件事做得,很……不恰当。”
“已经停火了。就算不恰当,这不恰当已经了结了。”
“我是先表达我的态度。这种行为被香港那边指摘为背信弃义,一点儿不奇怪。但是我们都明白它不是毫无理由发生的,最直接的源头恐怕是去年10月的黄桥战役。新四军原本指定的战区比较狭小,不便活动和发展,他们想把江北也接管过来,又觉得无法通过商量做到,就过江袭击了原本驻扎那里的军队。后来的反击,他们也击退了,这般成功实现了他们的目标。”
“可不呢,新四军相当能打。他们以前也不是没有过小打小闹,这一回最为辉煌,歼敌上万。”重庆在说到“万”字时,指尖一下加重力道,“还把八十九军那倒霉的军长逼得跳河了。我那时就奇怪了,国民革命军陆军新编第四军,怎么一声招呼不打,把国民革命军参加过台儿庄会战的将士们猛揍了一顿?不对,就算打了招呼,这解释得通吗?”
“诚如你所说,这种摩擦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毕竟陆军新编第四军名过其实,他们只听共的话。黄桥的伤亡比较惨重,但事情不是完全不能预见,性质也没多大改变,只能说……是这么多国共摩擦中较大的一起吧。”
重庆冷哼:“那么皖南的事也只是摩擦的一起,挨揍的换了一方。因果报应而已。”
“希望你不要用简单的报复思维去理解,重庆。我前头说了,这是国军在新四军执行国方命令时发动的偷袭,和之前各自为政的抢地盘不一回事儿。委员长还下达攻击令,至少共那边没有过中央直接在战术上指示的记录……”
“所以就有区别了?大不一样了?所以黄桥你一声不吭,皖南事一出就拼命要约我谈话?北平啊,你有多喜欢共?你怀的又是什么心思呢?”
“我尊重共的理想。但这一系列事情与理想搭不上太多关系,所以我尽量从势力共存的角度分析。我希望国共冲突能少就少。去年新四军太莽撞了些,顾念到当初分给他们的区域本来就小了,会谋求扩大也在情理之中,39年我去苏北你不是同意的么?确实,发生了些不愉快的插曲,但全局还没有崩坏,如今主动权在我们手中,放低姿态、退一步吧……”
“你的意思是向共道歉?告慰死伤的军人?把俘虏都放还出去?”
“不用道歉,先释放一部分俘虏就行。我们可以慢慢来。”
“两边的中央和部队可不想慢慢来!新四军屡次不听指挥,共又纵容他们,上司教训一回下属怎么了?莫斯科跟着他的上司致电我,说我们不顾抗战大局,挑起内乱。他好意思说!没有毛子们支持,共还敢这么嚣张?”重庆倏地立起来,背着手踱来踱去,“你别误会,我对民也没多大感情。就是看着这两拨争权夺利的烂人烦躁得不得了……哼,西安发起那场事变,真的有必要吗?我倒不担心抗战打不赢,照他们争战区这生龙活虎的劲头,十倍的日本人都拉不住!”
北平抿了抿唇:“那依你看我的建议……”
“没戏。我赞成民他们也不会赞成,何况这一次我不愿意帮你。新四军会被宣布为叛军,取消建制,他们以后怎么蹦跶与我无关。”
“……没有余地了啊。”
“你真是以前那个性子……京爷啊京爷,算兄弟提醒你,你跟共走得太近了,又说在保持距离。你看着待谁都真诚,又对谁都不肯说掏心掏肺的实话,我看着你累,你呆在我这儿也憋屈。出个差吧,到国外去。”
北平缓缓抬起头。壁炉里的火烧着烧着,渐渐燃尽了光和热,在他眼底化为静默的尘灰。
“都王。请求,还是命令?”
“都是。”
“去哪儿?”
“毛子那儿。苏德条约、德意日同盟,太多太多都让苏联和我们合作的前景摇摆不定。我实在受够了,他们到底还是不是去年祝福过我们‘能战胜一切敌人’的朋友?”
“可你派我去,合适吗?”
“像在把你往共怀里推?随缘吧。当年留苏的人说过一句话,莫斯科不是天堂。你到时候爱咋样就咋样,我懒管。但是别忘记,你有公务在身。”重庆疾步走去隔壁办公室,很快带着一张纸折返,递给北平,“都王手令。一个月内你准备好出发,谁阻挠就出示给他看。”
北平接过手令。字迹非常工整正式,印章位置不偏不倚,显然早已写好。他没再问什么。和重庆道了别,就出了宅子。春日的山城郊区草长莺飞,却笼着不散的阴霾,让人提不起精神欣赏这一幅蓬蓬勃勃的画卷。
回城路上,他与一辆官员的座驾相遇。美国产的老爷车载着司机、官员夫妇和一双儿女,在车里笑着闹着,女儿趴上靠内的车窗,歪头看着对面车上眉头不展的俊朗男人,就着窗玻璃上的雾气画了个大大的笑脸。
他蓦然失去和她对视的勇气,别过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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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黄桥战役,指1940年10月苏北地区CPC领导下的新四军为扩大根据地而向当地的KMT驻军发起的战役。此战新四军全歼第八十九军,并占领泰州姜堰。
注2:英国儿歌London Bridge is Falling Down.
注3:欧洲大陆沦陷后,英国容纳了荷兰、比利时等多国流亡政府和自由法国等抵抗组织。(比利时国王没有离开国土,在英国的是与其意见有分歧的大臣集团,其职能在抵达后很快运作起来。海牙虽不是荷兰首都,却是行政机关所在地,因此这里代替了阿姆斯特丹。)
注4:意空军参加了不列颠空战,但他们见了英军的地面火力网常常掉头就跑,直到意外击落一架意军飞机,英国才知道意大利也派了军队。
注5:希腊在二战开始便加入盟军,当时只有规模很小且欠缺装备的部队。当意大利于1940年10月经阿尔巴尼亚入侵希腊,希腊军顽强抵抗并反攻回阿尔巴尼亚,这场希意战争被视为盟军第一次胜利。(不说啥了,尽情嘲笑意呆吧XD)
24话背景和情节发展的一些注解:
这是一个过渡章节。1940年下半年到1941年春天,中国国内基本没有发生影响全局的战事,日军战略重点转移到东南亚,对中政策着力于扩大日伪在沦陷区的控制力度以及和重庆政府谈判媾和。尽管日本急于解决中国事变,由于日方漫天要价、蒋的心理素质总算还过硬等种种因素,媾和最终未能成功。而此时在沦陷区,KMT和CPC军队争夺势力范围也到了一个高……潮。黄桥战役和皖南事变这回参考的是喂鸡的资料,配合度娘食用风味更佳-_,-
1940年末,不列颠空战中的英军取得了确定的优势,稍微缓过气来。此战役参与的不只有英国皇家空军,还有英联邦成员国的军队和许多沦陷国家撤至英国的空军和美国的志愿兵。此外在非洲,英军驻军以少数大败意军(……),得以重建信心,投入到以后漫长的战争中去。另外提一点,英国本想争取到法国的海军,却由于各自的不谨慎和不合时宜的傲娇,把双方关系搞得极差,所以让伦敦怨念地回忆了一下巴黎。
希腊1940年打退意军以后,吸引了德国的注意力。1941年4月,德军从南斯拉夫入侵希腊,古代马其顿王国京城——萨洛尼卡(塞萨洛尼基)是首个沦陷的大都市。5月20日德国发动克里特岛战役,因此事而推迟了入侵苏联的日期。在纳粹占领期间的希腊,80%以上的犹太人遭到灭绝,兼有残酷的经济剥削和饥荒,在1941年与1942年冬天,仅在雅典就有三十万人死去。原本在意大利的占领区,政策比较柔和并保护了犹太人,也没有像德占区那样因游击队袭击而对平民采取报复和集体屠杀。但1943年意大利求和后,德军接管意占区并有屠杀意军战俘的事件发生(……)。总的来说,希腊是二战期间受创最惨重的欧洲国家之一,且在解放之后,由于左右翼游击武装的分歧太大,又进入了内战。【……真是一脸血啊】
据称欧债危机中许多希腊人不接受政府“紧缩开支,换取欧盟援助”的方案,就是因为对德国主导的欧盟仍存很深的戒心,他们把接受方案看作是德国对希腊的“第二次占领”。
雅典和萨洛尼卡初始设定均为男性,但前者和雅典娜用的是同一个古希腊词,后者以马其顿国王妻子(亚历山大大帝的异母妹妹)的名字命名,于是都设成姑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