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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4、二流货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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屠子肃自从《刀尖》下映,就有些无所事事,他没有选择在处女作大获成功后,借着尚在的风头趁热打铁,紧凑地去拍第二部作品。
倒不是因为缺乏构思和规划,实际上,他公寓的书房里放着厚厚一沓半成品剧本,有几个其实已经算成品了,只是欠水磨功夫把剧本给磨到精细成熟的状态而已。
可屠子肃不想拍。
别人递给他的本子和项目更多,只要不是太离谱的,屠子肃都没有直接拒绝,而是收下来,细细翻阅。
看完以后,拒绝了很多,犹豫着留下的,也不少,但是都没给项目方和资方准话。
不是屠子肃有意拿乔,而是他现在确实处于一个奇妙状态之中。
可能是因为这些项目和剧本给予他的刺激不够大吧,经历过《刀尖》,他瞧着手里接到的剧本,觉得都不够有劲儿,拍是可以拍,但没到非拍不可的地步,不能让他产生非拍不可的冲动,拍了又有什么意思?
屠子肃本质上还是有股难以摆脱的文青范儿,做导演的,哪个没有文青的一面,如果没有,也不会选择做导演了。
《刀尖》限于类型是商业片,也受限于他的个人能力,只能做到这一步,虽然票房口碑都不错,对于一部处女作来说,不能再要求更多了,除非是卓然那种变态,第一部作品直接飙到三大去了,而且还真拿了奖。
想起卓然,屠子肃不由有些牙根痒痒,他这个大哥,自己有戏拍还不够,还故意发拍摄好的片段给他看,嘴上说着是要他提提意见,可实际上就是在炫耀,在馋他。
屠子肃光看拍摄片段就知道,迟念肯定又进化了。
发来的片段,没拍别的,只拍迟念在厨房洗菜。
洗了五分钟菜,也没台词,按理说应该特别无聊。
可屠子肃看的津津有味,一遍不够,他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
太有戏了。
他都有些嫉妒卓然了,这也让他更加不知道接下来该拍什么了。
今晚屠子肃本应该在酩酊喝酒的,他一般不会喝很多,慢饮两杯,找个熟人聊聊天,然后就叫个代驾送他回家睡觉了。
可今晚刘向东来了,然后就跟着刘向东来了仁盛,为的是见见宋衍。
目的是重启《如诉》的拍摄。
宋衍退圈一共两个步骤,一是举办一个给粉丝交代的告别演唱会,二是把停工已久的《如诉》拍完。
屠子肃闲着没事干,就跟着过来了。
见到开门的人,屠子肃就觉得奇怪,因为宋衍在浴室洗澡,是迟念助理给他俩开得门。
然后他在宋衍的酒店套房里看见了一个此刻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本应该待在剧组拍戏的迟念正坐在酒店飘窗旁的椅子上,用一只瓷汤匙吃东西。
看起来吃得还挺香。
“你怎么回来了?”
屠子肃问道,心里暗自猜测,这是为了宋衍的演唱会专门翘班回来的?
换了别的女明星,屠子肃信,可这事儿放在迟念身上,他不信。
而且就算迟念因为感情昏了头,卓然也不会给假。
迟念没应声,慢条斯理地吃着她的馄饨,吃完了混沌,又不疾不徐地拿勺子舀汤喝。
等屠子肃所有耐心快耗尽的时候,才喝完了混沌汤,抽了张纸巾擦擦嘴,轻描淡写地说道:“我跟卓然吵崩了,我说他是个二流导演,然后我就跑了。”
一件本可以引起娱乐圈轰动的事,放在迟念嘴里,像是什么微不足道的小事一样。
屠子肃起初都以为自己幻听了,他硬是愣了好几秒才回过神来,打了个哆嗦道:“你说什么?”
“我说,我跟卓然闹崩了。”
“为什么啊?”
“因为他不拿陈罔市当人。”
屠子肃心说,疯了,不是迟念疯了,就是他疯了。
正要问迟念究竟在片场发生了什么事,就看见迟念把一直挂在她左耳边上蓝色口罩摘了下来。
被半边口罩一直遮挡着的左脸让屠子肃看了个明白,整个脸颊都肿了,一看就是被人扇了巴掌,而且力道不轻。
屠子肃立刻脑补了很多东西。
一边想着不可能吧,卓然从来不打女人,一边又想卓然不会被宋衍找人打折腿吧,也许都不用找人,宋衍武力值能打三个卓然。
“你这脸怎么回事?”
刚才一直没出声的刘向东忍不住了,直接向迟念发问。
“拍戏时候弄的啊。”迟念回答道。
又看见了屠子肃那小心翼翼的表情,觉得他有些莫名其妙。
察觉到对方视线放在自己左脸上,才好笑道:“你以为卓然打我?”
“咳咳――”
“拍戏时候让对手戏演员动手打的,用化妆来制造红肿特效我觉得不自然,说台词时候肌肉动作会看着不对劲。”
“这么狠?你不怕破相啊。”
“肿两天而已,又不是拿刀往脸上划。”
“你为戏牺牲还真到位。”
“那是。”
屠子肃更纳闷了,迟念都这么敬业了,卓然至于让她滚?
换了他,他得在剧组供着。
有几个女演员能狠下心让别人掴她们的脸啊,而且是肿到第二天都消不了肿的地步。
“所以,屠子肃,你看我都牺牲这么大了,他卓然不拿陈罔市当人,说的过去么?”
“你这毛病真得改改,能不能不要说得好像陈罔市是个现实里存在的人一样,听着瘆人。”
说完又试探着问道:“你心情还好吧?”
“好啊,怎么不好,我跟你说,我骂完卓然以后,整个人都舒坦了,太痛快了。”
“你把卓然骂了一顿?”
“对啊,就差摔门了,可当时门开着,影响了我发挥。”
这话把一旁听八卦的刘向东逗乐了,问迟念道:“具体怎么回事?”
迟念想了几秒,似乎在组织语言,慢慢地说道:“卓然想拍的东西,跟我想演的东西,不一致。说白了,就是我觉得我们俩创作理念出现了重大分歧。”
屠子肃更纳闷了,按卓然之前给他的反馈,迟念跟他在拍摄地相处挺融洽的,怎么开拍没几天就拍摄理念不一致了呢,那不是有剧本么?虽然拍电影的时候,尤其是文艺片,剧本是很容易被改动的。
所以屠子肃就追问迟念道:“讲讲究竟是怎么个重大分歧,具体点。”
“我想演一个处在婚姻陷阱里的女人,但是卓然想让我演一个被侮辱,被损害,被各种外力挤压然后变态掉的妻子,她没有生活,只有悲惨的遭遇,你们能明白我的意思么?”
刘向东和屠子肃对视一眼,然后由屠子肃开口道“大概有点懂了,但是你还是讲讲你跟卓然吵架这件事吧,因为哪件事吵起来的?又都说了点啥。
迟念在讲之前,先叹了口气,无差别攻击了一下国内男导演群体:“我觉得你们这些男导演,没几个懂女人,你们欣赏得了女性的美,可是你们不懂女人这个性别。”
这话一出口,迟念就收获了两双无辜的眼睛,屠子肃和徐向东都觉得他们是被卓然连累了,因此遭遇到了迟念的迁怒。
迟念无视了两个人的怨念,给他俩从头讲了讲她在拍摄地的事情。
起初拍摄进展很顺利,一拍完《临渊》,迟念就带着助理和保镖从外景地杀到了卓然已经选定好的拍摄城市。
当时迟念对《螳》充满了期待,她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要去演陈罔市。
《临渊》注定了是部大投资的商业制作,所以迟念只能按部就班地去演一个比较表层的女主角,她在整个拍摄过程中,时常觉得有点乏味,她控制不住想要深入挖掘女主角的内在性格,又不得不告诫她自己,不需要,这部电影的所有工作人员,除了她以外,没人想这么干,剧本跟剧情设置没有给她留下她想要的空间。
迟念早在拍《刀尖上的舞蹈》时就感受到了那种受限于电影题材而无法尽兴的不满足,因为屠子肃的让步,也受益于《刀尖上的舞蹈》投资小,而且没有制片方的压力,她和屠子肃才能完成一次小小的越狱,让江远音这个人物在商业片容忍的框架内尽量走得更远一点。
而《螳》不同,它压根不在乎什么商业不商业,它是部注定受众有限,不以盈利为主要目的,以女主为中心的文艺片。
迟念在《螳》开拍以前,颇有些天真地以为在这次拍摄中,她之前积累的表演饥饿感会一次性地得到满足。
迟念到的时候其实有点早,整套剧组班子要一个月后才能过来,迟念是提前过来找感觉的,她觉得她需要沉浸在这个落后城市的气味里,这样才能更好地找到扮演陈罔市的感觉。
迟念连酒店都没住,她让助理小韩租了两间间二居室,就在当地的一个破旧小区里面,一间住她跟助理,一间住跟来的司机和保镖。
自打拎包入住,迟念就再也没让小韩管过她的日常生活事物,在这之前,琐事都是小韩帮她打理的。
其实明星都这样,因为他们的时间太值钱了,生活小事全部交给身边的助理,很划算。
就像卓然说过的,《螳》的女主角陈罔市跟迟念完全不同。
所以迟念不但要了解陈罔市的性格,还需要非常熟悉陈罔市的生活。
性格一般由两方面塑造,分别是天性跟长期生活于其中的环境。
所以迟念要提前开始准备,她要在拍摄开始以前,在卓然选定的这座北方平原小城里,寻找到一个横截面。
迟念每天早上五点半起床,简单洗漱以后会去逛菜市场,学着别人的样子跟老板砍价,砍不下来也要多搭根葱多拿几叶菜,买够四个人吃早中两顿饭的量,就可以回家了,蔬菜品种视当天菜市场低价菜的品种而定。
买完菜,迟念回家,开始做饭。
值得庆幸的是迟念拍过《归园田居》这个综艺,好歹会做基础的饭菜,不至于整出黑暗料理来荼毒跟她同住的三个人。
用完早饭,大家一起出门,再加上一个当地向导,负责带着迟念他们逛街。
刚开始是开着车,只要是小城里所有能走汽车的路,全部都过一次,迟念对着地图和当地文化局特赠的地方志,听老向导介绍整座城的道路和建筑变迁。
小城不大,只用了两个上午的功夫就走了个遍。
于是弃四轮换两轮,骑着自行车在不同巷道里漫无目的地逛街。
这是上午的安排,逛到11点半,就准时收工回去做中午饭。
吃完午饭后会午休半小时,下午时间迟念会按着事先拟订好的顺序去当地普通人家拜访。
都是些条件一般或者不太好的家庭,约好了去一次给200块,什么事也不需要做,平时该干嘛干嘛,最好当迟念不存在。
然后到下午五六点的时候,迟念跟着这家的主妇去上街,大多数时候是去买菜买日常用品,这种时候顺带还能聊聊天。
买完菜,主妇们往往就松口气,两百块到手了,同时觉得拍电影的人有些神神叨叨,体验生活体验到别人家里来了。
用完晚饭,迟念下楼,跟小区里的大爷大妈在树荫打卫生麻将,用的是本地打法,同时灌了满耳朵的东家常李家短。
打到晚上九点多钟,牌局散了,迟念拎着手机边跟宋衍聊天,边散步,散步途中会经过本地最热闹的夜市。
迟念在夜市上一般会买点东西,她参照本地最大众女性装扮买便宜衣服和鞋子,并且在第二天勇于穿着前一天买的衣服上街买菜。
事实上来这里的第四天,迟念就已经尝试过穿着睡衣拖鞋蓬着头发去小区外面买啤酒卤菜了。
等卓然带着剧组到的时候,迟念已经混成了半个本地通。
而卓然跟着迟念助理来找迟念的时候,迟念坐在板凳上用搓衣板洗着一大盆衣服,边洗还边津津有味听楼下婆媳吵架。
小客厅里大脑壳电视机开着,正放豫剧,看了屏幕底下的字幕才知道这一出叫《秦雪梅吊孝》。
楼下的婆媳吵架以媳妇要去接孩子回家收场。
迟念把手上的活儿一扔,对着卓然叹道:“家庭主妇真不是人干的,这才一个月,手和脸都粗了。”
卓然打量一下迟念,当的起蓬头垢面四个字,而且完全是十八线县城的年轻主妇穿着,脚上还穿着双劣质塑料制成的黄色夹脚拖鞋,脚趾甲上涂了指甲油,像是故意的,涂得不怎么不匀称。
可也证明了一个道理,人好看了别的都不是问题,迟念就算可劲儿糟蹋自己,脸和身材没变,还是让人觉得这房子搁不下她。
不过迟念做到这地步,对于卓然来说其实已经很满意了,之前挑的两个女主角,没有哪个像迟念这样提前跑过来,做这么细致的准备,迟念能在同代女演员里在第一方阵领跑,还是很有两把刷子的。
而迟念跟卓然的和谐也就止于开机之前的短短时日。
刚开机的时候,迟念感觉还不强,她按着卓然的要求来演。
可越演越觉得有一种违和感,虽然卓然对她的表演透露着满意,可是迟念自己觉得不对劲。
开机之后的那些天,迟念每一天都过得很压抑,这跟她每天拍得那些场景有点关系。
《螳》的暴力戏不少,用来展现陈罔市丈夫对她家暴程度的逐渐加深,还有陈罔市回忆里她父亲对她母亲的殴打。
这种戏很考验演员的表现力,动用的是演员个人体验里的恐惧感和紧张感。
这都是些非常负面的情绪,拍得多了当然影响心情。
但是迟念的压抑并不只来源于如此,随着她对陈罔市这个角色的完善,她觉得卓然拍得有问题。
但是这种感觉对一个导演来说是很冒犯的,掌控整部影片的人其实是导演,不是演员,哪怕是主演。
而且迟念对自己这种感觉也没有自信,她之前从来没有挑战过导演的权威,《刀尖》剧本重写跟屠子肃的拍摄方法没关系。
万一是自己的错觉呢?
迟念想过这种可能,所以她忍住没跟卓然提,而是继续拍,但是她同时开始注意别的场次,与她自己没关系的每场戏她都跟。
吵架那天上午拍的是陈罔市第一次接受法院庭审,她丈夫的二姐因为心痛于弟弟的死,冲到庭前扇了陈罔市一个巴掌。
迟念的脸就是因为这场戏肿的,卓然没要求真打,是迟念自己要求的。
这个要求,对演二姐的女演员造成挺大压力,她下不去手。
迟念都觉得她这个要求被打的有点残忍了,她劝对方说,“你想想,亲弟弟死了,这个女人还在装疯,不想赔命,恨不恨?所以一定要下狠手,你如果打的不够狠,咱们就得重来,到时候我更疼。”
这场戏拍得很有爆发力,拍完的时候,整个剧组都没声了,只有跟迟念对戏的女演员的啜泣声,她打人的那只手抖得停不下来。
迟念助理则是全场反应最快的人,拿着提前备好的包着冰块的毛巾第一时间跑到迟念身边递给她,要她捂着消肿。
卓然带头鼓掌,他对这场戏很满意。
迟念问他,“二姐还有几场戏?”
卓然回答:“还有一场,跟其他家属在法院外面拉横幅,要求判陈罔市死刑。”
迟念当时就想跟他说这有些不妥当,二姐是陈罔市婆家受教育水平最高的人,给她的镜头却只有对陈罔市的怨恨的宣泄,拍到现在陈罔市婆家的所有角色,都是毫无理性可言的反派,他们的存在就是为了显示陈罔市的悲惨。
心里压着这个疑虑,迟念下午接着拍跟男一号的戏。
男一号赵致远是陈罔市的高中同学,两个人高中时对彼此有好感,但是这份好感没有转化为明面上的爱情,赵致远考上大学,离开了家乡,后来在沿海大城市做刑辩律师,他因为父亲生病回家探望父亲,偶遇了女主陈罔市。
而下午要拍的不是这次偶遇,而是偶遇之后的事情,陈罔市出轨了。
赵致远跟陈罔市丈夫自然是云泥之别,一次家暴后,陈罔市不堪忍受,冲出家门,却发现无处可去,想起了赵致远,就给他打了电话。
在赵致远家里,陈罔市叙述了她被家暴的经历,混合着二人间的情愫,两个成年男女之间情不自禁有了肢体触碰的渴望。
迟念之前背剧本的时候,没觉得这里有问题,她反而觉得有这一段挺好的,因为这表明卓然无意于把陈罔市塑造成一个完美复仇者和无瑕疵受害者。
可到拍摄的时候,迟念却根本演不下去,NG了特别多次,卓然还以为她是演这种戏害羞进入不了状态,专门给她讲戏。
卓然坐在迟念身边侃侃而谈,“陈罔市是羞耻的,但是她又难以抗拒愉快和幸福感,所以她会在这个过程中流泪,我希望能表现得动人一点,动人的脆弱感……”
迟念听着卓然那种兴奋的语气,觉得特别难以忍受,她想打断他的话,事实上她也那么做了。
她不耐烦地问卓然道:“你为什么安排这场戏?陈罔市跟赵致远发生关系是为了什么?”
“从逻辑上讲,一是为了给赵致远后来为陈罔市的案子承受巨大风险,花费那么多时间和精力做一个解释。二是通过这次关系发生,让陈罔市明白她其实不爱她的丈夫,杀夫和后来的辩护都跟这场戏有关系。”
“可我觉得陈罔市不会这么做。”
卓然愣了一下,“你说什么?”
“我不知道有没有女性会在被家暴后,跟一个自己喜欢的男性发生关系,以求得安慰或者别的什么,但是我确定陈罔市不会这么做。
她直到杀人以前,她都没有对生活彻底投降。卓然是你在享受这场清洁戏的快感,那种因为羞耻禁忌而愈发激烈起来的快感,而不是你拍的这个女人有快感。男人和女人对性的态度是不一样的,女人即使爱某个男人,她在痛苦的时候想要的,也不是这个。”
迟念说话时候的表情很坚决,卓然辨认出了这种坚决,他颇为开通地说道:“既然你觉得不合适,那咱们就先停一停,这场先放着,晚上开个剧本会讨论一下。”
迟念却没有如卓然想象的那样接受这个提议,而是说出了更大的麻烦,“我觉得不只是这一场的问题,卓然你真的了解陈罔市么?”
卓然睁大了眼睛,看起来有些没明白迟念想说什么。
“迟念,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卓导,你其实对陈罔市不感兴趣,所以你也不了解她,你感兴趣的是家暴这件事,你更感兴趣的是对人性丑陋的揭露,对制度和社会问题的嘲讽。”
“可我们的电影不就是在讲这个么?我们讲的就是家暴导致的谋杀,而女主角最终走向杀人,要靠不道德的手段来脱罪,不就是因为她走投无路?我们展示她走投无路的原因,这必然有社会批评和讽刺,我们拍的就是一个社会问题。”
卓然觉得迟念有些莫名其妙,他理所当然地为他自己辩护。
迟念却没有被他说服,反而轻摇了摇头道:“不对,我们拍的是人,一个个独立的有自己内心世界的人,人不该是或者不只是表达创作者观念的工具,这几天拍下来,陈罔市只是一个被殴打的妻子,她只负责展示悲惨,她不是一个有自己思想的人,她是一个工具,你手里的工具。”
卓然觉得迟念有些魔怔了,可他也隐隐地察觉到迟念在触及某种东西,他的潜意识在发出拒绝,拒绝认真思考迟念触及到的究竟是什么东西,嘴上则耐着性子跟迟念交流。
“她有啊,她怎么没有,她喜欢赵致远,她因为反抗所以杀了不让她走,拒绝跟她离婚的丈夫,她戏耍了要她付出不对等代价的法律,她寻求她的正义。”
迟念又摇了摇头,“我说的不是这个,最重要的不是谋杀后发生的事情,对于陈罔市来讲,最重要的事情在谋杀发生以前已经发生了。
但是,卓导,你感兴趣的,你强调的,是谋杀发生后个人跟外在所有不公义的对抗。
说白了,你是要借家暴表达你对社会的看法,你对人性的看法,而谋杀之前的所有东西,都只是为了让这次对抗积累足够的正义性。
所以你要榨取陈罔市的悲惨和无助,你要赵致远成为她的希望,然后让她丈夫毁灭这种希望。除了有助于让陈罔市走向极端的因素外,你对别的,都不敢兴趣,因为那些东西是无关紧要的,是细枝末节。”
“你这么说,好像我是个找事儿的公知,专门爱以揭露黑暗的名义搞定体问,感觉我成了个反派人物。可我国的家暴问题症结就在于此,难道我们不应该讲述么?我们确实需要唤醒更多的人关注这个,声讨传统看法和不可理喻的容忍者,展示公权力对家暴受害者保护上的不足。”
“你说的这些一部纪录片就能做到,在这方面非虚构作品比虚构作品更具有力量,我之前为了电影查了很多案例,有很多比我们在拍的这个虚构故事更能展示你想要表达的观念,而且它们还因为是真实的,更加具有说服力。”
“但是电影更具有感染力,传播面也更广。”
“仅止于此么?因为它是最强有力的传播手段,我们让观众直面家暴的动态过程,然后引起他们比看到社会新闻时更加强烈的愤怒感,一部宣传片?然后因为题材足够社会性,政治性,只要技巧足以支撑表达力度,没准还能拿个奖?我要是运气好,因为如实展现了女性的悲惨境遇,没准能拿到某个电影节的影后?”
迟念语气里的嘲讽是如此明显,让卓然无法忽视,他很不喜欢迟念对他的挑衅,于是回击道:“既然你这么看不上这部电影的诉求,那你想要表达的是什么?”
“我不知道这部电影总体该表达什么,但我知道我想要陈罔市在电影里成为一个有喜怒哀乐的活人,我希望其他角色也是这样,卓导你敢不敢拍人性和社会的复杂,而不是只是人和社会性的丑陋?”
“你要玩你跟屠子肃玩过的那套把戏了么?在《螳》的身上重演一遍,把一切推倒重来。”
“我不知道,但是我觉得是我的本能在退缩,我刻意不让自己想这个,因为我不知道不像你想的那样拍我们该怎么拍它,可我觉得……”
迟念狠狠心,强迫自己把心里话说出口,“我觉得这部戏核心出了问题,推倒一块多米诺骨牌之后,所有的牌跟着一起倒了。”
卓然突然笑了,是那种因为愤怒而带来的冷笑,“迟念,你真的很没有自知之明,电影是建造,你能拆毁却不知道该怎么建造,不满足于建造一栋水泥质地但坚固的五层楼,想要一栋不明材质的十层楼,你手里只有建楼的材料,也就是你的角色,可你根本不知道架构是什么,你只是对你的材料要被拿去盖五层楼而委屈,你觉得这是大材小用。
可问题在于,迟念,你不是那些能坐而论道的影评人,作为演员你是建造者,没有实际创作以前,我们可以借一个概念飞得很远,但是创作开始以后,你会发现坚实的结构和材料才能让你创作出作品,不然就会制造出一个烂片,文艺片里的烂片不比商业片里面的少。”
“我知道我像伊卡洛斯,飞得太高的后果是粘合翅膀的蜂蜡被融化掉,然后坠海而亡。
有无数不成功的文艺片导演干过这种事,他们没有足够充沛的积淀,天赋还有技巧,却试图表达过于复杂过于深奥的东西,最后只是让他们自己显得很可笑,谁都看过伯格曼、安东尼奥尼、塔可夫斯基、基耶洛夫斯基……可这不代表知道了他们的厉害之处,看懂了他们的电影,就能拍出跟他们相同水平的东西,看懂跟能做到是两件不同难度的事。”
“你既然这么清楚,你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停留在自我圈定的能力范围之内,因为我不想做个二流货色!”
“那你的言下之意就是我是个二流货色?因为在你眼里如果按照我的想法拍下去,《螳》就会是部二流文艺作品,即使它具有高完成度,即使它可能获奖。”
“卓然,你敢否认你在讨巧么?《螳》不会让观众愉快,但是它符合电影节的胃口,它投影评人所好,文艺作品一旦献媚,讨巧,具有过强的社会性、政治性、目的性,不管它多么成熟流丽,它最多就是个二流货色。”
迟念打量下卓然此时已经变得很难看的脸色,并没有结束自己的话,而是破罐破摔道:“对,我就是想说你自己骗自己,你本能看到更远更深的地方,可是你发现自己没有办法处理这个层次的问题,所以你又走回来了,而且你这次选错了题材,你不该让一个女人做主角,因为你压根就不懂女性,卓然,你说你母亲也遭遇过家暴,你小时候被你爸爸随意体罚,可你妈妈在你心里是作为母亲存在的,你不懂作为女人的她。
你是有过很多段感情经历,但不是交过很多女朋友就会懂女性。
如果你想当个二流货色,如果你甘心当个二流货色,那你就按你想的拍,随便去哪里找个有天份,还没成名,对你的情感里混杂着倾慕、仰慕还有爱恋,对表演有兴趣,对艺术电影圈充满向往的小姑娘来继续玩你的皮革马利翁游戏,如果运气好,她在被摧毁的时候同时被你塑造,就像雕塑作品那样,然后你们俩可以沉醉于“地母”“缪斯”“纯洁的少女”这类令人作呕的男性眼里几乎是永恒的女性印象。
还有,我其实特别想吐,就在你刚刚跟我说要陈罔市在赵致远床上表现出动人的脆弱感的时候。”
卓然努力地维持住了风度,他有些愠怒地问道:“所以我们之间的矛盾是必须有一方做出彻底的退让才能解决,对么?”
迟念闭上眼,她知道她有些太暴躁了,情绪已经失控,她本可以用更柔和的方式跟卓然讨论这个问题的,但是她任凭她这段时间积累的不良情感发泄在了卓然身上。
可即使她能做到更委婉,更柔和,也无法掩饰她跟卓然的矛盾是很深层的,她想要就是一次推倒重建。
作为一个演员,她凭什么要求导演按她想的那样拍,她想的就真的是对的么?
可迟念说完这些话,也有种解脱感,最差也不过她跟剧组散伙,她会全额赔付剧组的损失,跟卓然交恶就交恶。
这种想法非常任性,可她这样做,不会辜负陈罔市。
最重要的,是陈罔市,不是其他的现实利益权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