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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恩仇 ...

  •   我快步来到王后的衣柜箱笼中,随手寻了一件轻便鹤氅披上。刚才生死相搏间,这身长裙和脚下高屐大大限制了我的行动,此时我便将裙摆撕开系起,将高屐甩掉,想寻双薄底布鞋,怎料王后生前时刻注重仪态,只有精致高屐,根本没有布鞋,匆忙之下我只得多穿了层袜子就朝地道跑去。

      经过殿门时,忽然一阵箭风袭来,我立即矮身伏下,躲了过去。

      一支箭飞过我头顶,钉在殿中紫檀帷杆上。
      扭头一看,一整队岐国兵士正冲进院中,为首的人喊着:“活捉这个雍国公主者有赏!”

      我不由骂了句,要活捉你还乱放箭干嘛,白痴啊。

      这情形我想走密道是不可能了。若在此纠缠,令有人注意到密道,更是会给少曦她们带来危险。
      我冷冷一笑,将手中长刀冲为首者面门扔去,提气跃上殿上高梁,翻出殿外。

      我勉力站在宫殿屋顶,看着眼前地狱般的一切:浓黑天幕下,近一半的宫宇已在燃烧、倒塌,这其中也包括临荷宫,那幅我娘亲的画像应是已成灰烬。火光透天,越来越多的岐兵手持火把自五个宫门涌进来,有些宫人已被集中在一起跪着,有些仍在绝望地奔逃,喊杀声、哭叫声混成一片;随处倒着的尸身,在夜色下看不清面目,我不知道这其中有没有入画。

      左肩的疼痛渐渐麻木——适才在清懿殿顶,未能躲过一阵乱箭,终究中了一支。这支箭插在肩上很不方便,我便狠下心来,对自己说道,不怕不怕,忍一下疼罢了,随即右手猛一用力将它拔了出来。

      谁知这一拔的痛楚竟出乎意料,几乎将我痛晕,脚下不免一滑,踉跄几下还是掉下屋顶。我一心急,重又跃起,刚够得屋顶,却忘记了左臂乏力,牵动伤口,手一软又掉下来。

      地上的岐兵顿时呼啦啦围上来要将我制住。

      “慢着!”一声厉喝,却是太后走上前来。

      我一抬眼,才发现原来自己刚才在屋顶慌不择路,腾跃间竟又回到了朝和殿。

      太后疾步走过来,毫无惧色,仍用平日对下人的语气对我身旁的岐兵道:“让开些。”两个兵士似是被她眼神中威势所迫,不由自主地退开了。

      太后眼中焦灼,小声问道:“哀家赶到此没看到少曦,你可知少曦下落?”

      我亦低声回答:“我让她从暗道走了。”

      太后眉头稍展:“如此。”她复又疑惑地打量我:“你怎从屋顶掉下来……如今还上的去么?”
      我明白她在疑惑我怎会这上下屋顶的功夫,却也没时间解释,简短答道:“现下这些人抓着便跳不上去了。”

      旁边的士兵早不耐烦:“将她们带下去看好,等将军来发落。太后放心,咱们将军不会杀一个老太太的。”说着,他便嬉笑着弯腰作势:“请吧,太后娘娘。”

      太后冷哼一声,倨傲转过身去与他对视,昂首道:“哀家一生尊贵,轮不到你们来折辱”。

      我才看清,一旁的地上倒着太后身边的董姑姑,已经没了气息。

      几个兵士待要上前来抓她手臂,太后脸上却忽现狠绝之色,猛地拼力朝我身边撞来,两个我身旁兵士猝不及防,竟被她撞开。

      我一惊,太后疾声叫道:“孩子,快上屋顶,走!”

      我闻言迅疾跃起,这次右手使出吃奶力气,腾身跳上殿顶。急急回头一看,院中岐兵皆是一愣,方才向殿墙围来。

      太后仆倒在地,仍以双手扯住其中一人裤管,这人情急之下,回身抽刀砍在太后背上。太后终是松手,不再动弹。

      她脸朝地面,我看不见她神情。

      平日瞧我不顺眼还想曾害我的太后竟这样死了么?

      我呆了一呆,握紧双拳,肩上伤口疼痛似也感觉不到,只尽力调均气息,朝那些未起火的宫殿腾跃而去。

      夜风吹来,将在燃透半个王宫的大火中飞扬的灰烬与烟气吹进眼中,我的眼泪便一路止不住洒下来。
      *****

      刚跃上亭阁高层,抬眼见的西南角宫门就在前方,忽听有人纷纷喝道:“快看上面,屋顶上有个穿披风的女子!”

      我暗叫不好,扭身朝旁边的屋宇跃去。一阵乱箭破空袭来,我避之不及,正中小腿。

      再忍不住痛,气息一泄,人从亭阁往地面直坠而下。

      风吹进衣袍,凉意遍身,仰视夜空,天上几颗星子冷漠地向我眨眼睛。

      这将死的前一瞬间,前十五年光阴飞快在眼前闪现,义父、顾家嫂子他们都朝我笑着,阿原仍是那副略带嘲笑的嘴脸……

      我眼神涣散,却觉得周身有种不真实的暖意。阿原的脸倒越来越清楚了,耳边也似响起他冷冷声音:“既是逃命,却还穿件闪亮斗篷,怕人看不见么!真是要笨死了!”

      身上的疼痛已麻木了,恍惚间闻到阿原身上的那种芙蓉味道。我模模糊糊地想,原来在临死前我竟想的是这小子,大概是求婚被拒的执念太大吧。

      我虚睁双眼对着那张脸念叨:“阿原你小子,下辈子你不能不答应和我成亲。都说生前的执念未完成的话,死后会不宁,我现在有了执念,不会变怨鬼吧。”

      阿原的脸一怔,眉毛深深皱起,似乎也被箭射中一般痛苦,冲我焦急吼道:“小六,提起气息来!”

      提气,可以飞起来么……

      那么,就飞回归云山去……

      我下意识地按照他的声音做。

      仿佛过了很久,高热烧得我睁不开眼睛,我似是倒在谁人怀中,额头上印下轻轻一吻,又似坠落云中,有滚烫雨滴滴在脸上,却仍觉疼痛,浑浑噩噩间,仿佛又听见那些喊杀声、惨叫声……

      又似是有谁在耳边断断续续地低语:“我来迟了,对不起、对不起……”

      “你从小就怕疼,摔个跤也要别人揉膝盖,现在是不是疼得受不了?……”

      “……可我又能许你什么,又能给你什么……”

      这声音酷似阿原,但阿原决不会有这般心痛无奈的语气,大约是我绝望濒死时的幻觉。
      *****

      意识渐渐恢复,身体仍僵硬的很,我试着动了动手指,终于清醒过来。

      嘴里苦苦的,药汁的味道。

      我费力睁开眼睛,看见熟悉的竹篱屋顶。

      耳听得有人大叫:“醒了!她醒了!快告诉娘亲去!”接着一阵“咚咚”脚步出了屋。

      ——似是顾小七和小八。

      顾家嫂子疾步走来,眼睛红红,眼圈黑黑,见我醒转,她哽咽道:“总算醒了……你两天没睁眼了……娘娘在天之灵庇佑!”

      她忙不迭地端来热水给我喂下。

      原来宫破那晚是阿原赶到,救出我来,一路潜行将我带回了归云山。

      我躺在从前的床上,庆幸自己大难不死,极力忍住不去猜测此时雍国的情形:少曦、容烨,还有枳儿……

      顾家嫂子每日按时给我饭食、替我伤口换药,说些劝我宽心的话,我除了勉强打起精神简单和她说些锦良姑姑的事,便是陷入恍惚,思虑重重,对她的话置若罔闻。

      她见状,只是叹气,不再多说,也不让寨子里其他人来探视。

      我白日里枯坐院中,晚间入睡总是噩梦连连。

      一直未见到阿原,想起那天他从乱军中救我回来,不知是否受伤。顾家嫂子便宽慰我说阿原无事,只受了皮外伤,每日在山里替我采药。

      一日夜中,噩梦惊醒间隙,听到外屋似是顾家嫂子与阿原在说话:

      “……公主自小不在雍宫之中,不曾享受他们的富贵,如今却被他们拖累受苦,你师父若还在世,定会将她留在这里。你有空多来劝解她,让她放下雍宫里的事情。你……难道就不想留住她么?”顾家嫂子说。

      “……她亲眼目睹亲友被杀、雍宫被毁,我深知这国仇家恨,岂是几句旁人的劝解就能放下的?她要走的路谁也改变不了。”——阿原冷静的声音。

      顾家嫂子试探问道:“那,若她要走,你能否陪她同去?她孤身一人,出得山去,不知会遇到什么危险……那些久远旧事,与你和她都没有关系,还是放下吧……我知道你心里是很在意她的……”

      我屏住呼吸,期待着阿原的回答。

      阿原沉默片刻,终是说道:“归云山中人不涉山外政事,我帮不了她。”

      我的心像被秤砣被丢入水中,一沉到底。

      缓过劲来,安慰自己,我虽是归云山旧人,却已是雍国公主,阿原出山去救我性命已是坏了归云山不涉政事的规矩,其他的事他确实不能再帮我了。

      我要走的路我逃不开,不管有多舍不得离开,唯有鼓起勇气独自出发。

      我裹紧被子,努力再次入睡。
      *****

      我两处伤口虽深,所幸未伤及筋骨,渐渐长好。数数日子,已是二十八天过去。

      这日夜间,寨中人家逐渐歇下。我安静走出院子,绕着寨子栅栏漫步。一堆堆高高的草垛,幼时我常和顾小七顾小八在这里躲迷藏;小训练场旁的石凳,从前我在义父教习阿原时在这里打瞌睡;栅栏边的丛丛枫叶红若云霞,从前我与顾小七爱各种胡乱打赌,有一次便是赌谁能用枫叶在义父脸上贴个金鱼图案,当然是得趁他睡着……

      想到此忍不住自己低头失笑,心道:好了,又看了一遍,这个地方从此都印在心里了,哪怕以后再见不到,也不留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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