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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沧笙踏歌(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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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辰宴上酒喝的有些多了,江吟回到自己的院子时,天色已经很晚,明月低垂,院中的胭脂花已经开败,坠羽早已点好香炉,被衾整理妥当。
江吟才刚掀开帘子,屋内的暖香便扑了满怀,自顾自的扯下抹额,江吟只觉得,眼前的景物都打着晃。
江吟大步往前走,一下子被木凳绊倒。
珞竹匆匆赶来,江吟却摆手说自己没醉,踉踉跄跄的来到塌上,刚躺下没一会,便闭上了眼睛。珞竹看着歪着身子的江吟有些没办法,帮江吟盖了薄薄的锦被,便起身离开了屋子。
微风透过木窗吹进屋来,江吟半梦半醒中,感觉到身边有人,迷迷糊糊的喊了几声坠羽,无人应答。
屋子里安静,没人上前,江吟以为自己的声音太小,索性又喊了一声,吵着自己要吃茶。
有一双带着伤痕的手递来一盏茶,江吟伸手去接,嘀嘀咕咕的说了两句话。
那人姿态谨慎,十分温柔,江吟不由得眯起眼睛,呢喃道:“……我难受。”
那人嗤笑一声,江吟扯了扯领口,总算觉得清醒一些,那人的笑声熟悉,江吟忽然察觉到什么,猛的坐直身子,看到了正含笑注视着自己的罗霜。
“怎么是你?”
江吟的脸色大变,酒一下子便醒了,又惊又喜的看着罗霜,心中千言万语想要诉说,可偏偏这时候,江吟想起了杨泮的话,琥珀色的眸子里有了几分警惕。
罗霜手中的手巾被攥紧,他垂眸,有些失落道:“公子不高兴我来?”
“不、不,那日悬崖,你明明摔下去……”江吟口齿不清,看着罗霜失落的表情,心口发痛,可这时候不应当有这种情绪,江吟强作镇定道,“你怎么活下来的,为什么今日你回来?”
“想回来自然就回来,怎么——公子不欢迎我?”
“我……”江吟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罗霜这时却起身,冲江吟行礼,江吟有些发懵,皱眉问,“你这是做什么?”
“我是来和你辞行的,我要离开赤燕。”
“为什么?!”
江吟有些失态,伸手抓住了罗霜的手腕,罗霜却坦然看着江吟,黑色的眸子毫无波澜,“从前的事你已经忘了,我不想再提……我不知说些什么,但罗霜向你立誓,今日别过,并不是永别。”
江吟动动嘴唇,想说些什么,但最终也没说出什么,只得摆摆手,低声道:“走就走罢,回来就好。”
罗霜起身,大步向外走去,江吟望着他的背影,鬼使神差的喊了一声“则美”。
罗霜一顿,并未回头,江吟偏头看向窗外的月亮,轻声叹了口气。
“回不去,花落了。”
一夜无梦,天刚蒙蒙亮,江吟便已经清醒,兴致缺缺的看着案上的账本,根本没心思批改,心乱的发麻,偏偏这时珞竹捧茶进来,对他道,“三公子,柳二公子来找你了。”
江吟抬眼看向门口,果然见柳亦安带着折扇缓步进门,见了他行了一礼,开口就是,“三爷。”
江吟一听挑眉看着他,不紧不慢的也回了一句,“哟,柳爷何事叨扰啊。”
两人相视良久,终于笑出声来,江吟招呼珞竹奉茶,柳亦安却摆摆手,“免了免了,我今日是想请你同我去趟锦州。”
江吟听着倒觉得新鲜,支着下巴问,“去锦州做什么?”
“送照歌回家。”
柳亦安折扇轻摇,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但江吟还是瞧见他袖中藏着一直在发抖的左手。
“这事儿你也求不着我啊,怎么,杨泮那家伙害你了?”
江吟说着说着笑了起来,柳亦安见江吟如此,立马收了折扇,来到江吟身边格外认真的抱怨着。
“你是不知道那个姓杨的疯子,她简直是!啊,我是不想与她同在一处的,可偏偏她非要让我护送止音回家。”
江吟笑呵呵的看着他,柳亦安见江吟还在笑,又垮下脸闷闷不乐道,“前几日我父亲病重卧床,你知道她做了什么嘛,她竟然说什么罪有应得,每天晚上都让人在外面敲锣打鼓,仿佛这是什么天大的喜事。”
“这……确实有些不妥。”
江吟敛了笑意,这事杨泮却是有些过分,但偏偏又没有什么立场去说她,这个刁蛮的姑娘还真是让人不知如何是好。
柳亦安扯扯嘴角,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她这人总是来无影去无踪的,像个鬼魅一样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我觉得她脑壳有病,一天到晚脑子里只有复仇。”
“她也是可怜人……算了,此事我也不好评说,你们都有理。”
江吟的轻叹倒是让柳亦安冷哼一声,他指着门外低声对江吟道,“她可不是一般人,瞧她那疯癫样子,她手中的那把剑少说也斩了七八十人,曾经推倒杨家的那些人大都长眠地下,我父亲是她最后的仇人。”
“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江吟抬眼看向他,柳亦安摇摇头,低声道,“她有她的理,我有我的道,无论如何,我还是不希望她来搅动柳家这汪清泉。”
“你怕不是在痴心妄想。”
他和柳亦安大步出了江家,没走几步便看到了正等在马车旁的杨泮,几日不见那姑娘倒是消瘦了好多,在看到他们时,她冲他们招了招手。
“你们可真墨迹,车夫都等了半天了。”
柳亦安冲她笑了笑自顾自的上了马车,杨泮看出了他的敷衍,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江吟瞧这两人的举动,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
马车缓缓向前行去,杨泮坐在江吟旁边,手中的柳条被她弯折,似乎有什么心事一般,她低声对江吟道,“我听说,你近日一直在想那个人……”
江吟闻言一愣,还没回答又听杨泮道,“我听说,你梦里一直在喊他的名字,白日里失神也叫他的名。”
“我还听说,你上回……”
“打住打住,你到底要说什么。”
江吟即使制止了杨泮酸溜溜的话语,自己干的那些糊涂事如今被她桩桩件件罗列出来,倒真让人有些不好意思,杨泮见状撇了撇嘴,小声道了歉。
江吟被她这一出搞得倒有些想笑,杨泮见江吟在笑,忍不住皱眉道,“你还笑,我难不成说错了什么?”
江吟笑着摇摇头,对她道,“你说的半点没错,我确实没忘了他。”
“那你还……”杨泮后面话语被她自己掐断,江吟见她这般,轻叹一口气对她道,“我又不是什么情窦初开的小姑娘,孰是孰非我还是分得清,只不过,左右有些心痛。”江吟的言语里带上了几分悲切,杨泮又听他道,“所有人都说他是错的,可偏偏我固执的认定他是对的,现在想来,我当真是糊涂。”
“其实,我一开始就知道罗霜的身份。”杨泮抬眼看了一眼江吟,见江吟神情微动,又小心翼翼道,“他的剑,斩奸臣宵小也斩忠臣百姓,任务是什么,他便做什么,从不做多余的事情。”
“你和我说这些做什么?”
江吟偏头看她,那双漂亮的杏眼里,满是江吟看不懂的情绪,杨泮摇了摇头,指着江吟的心口道,“你这里痛吗?”
她这话没头没尾,答非所问,但江吟还是在第一时间明了答案。
确实痛,痛的要死。
比十岁时从马背上摔下疼,比与二哥打架时落下的伤还疼。
但再怎么疼,江吟也清楚的明白,这痛完全是自己造成的。
若是没有救那个奄奄一息躺在草丛中的人,也许根本不会发生后面的事。
“我先前一直认为白绍身后一定有什么势力才让他如此猖狂,可当我从阿姊口中得知他只是一位玉家客卿时,我一时被气昏了头,罗霜与他是旧相识,他们二人狼狈为奸不知做过多少恶事,我急着想让白绍也体会失去伙伴的滋味,可我却忘了他们并非伙伴。”
杨泮手中的柳枝只剩下枝干,细长的柳叶早被她拔干净,她弯折着光秃秃的枝干,低声喃喃着。
“如果不是我,你们根本不可能分开,我见你自骑射大赛之后一直失魂落魄的,我心里确实难受,阿姊说的没错,我就是鲁莽没有头脑。”
“你不说,迟早有一天真相也会暴露。”江吟垂眸无奈的笑了笑,看着杨泮手中光秃秃的枝条道,“我并非没有怀疑过他,但是……”
但是什么呢?
江吟在心底问了自己一遍,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了,二哥和大哥的话,自己不是听不进去。
是狼是犬不是早就看清楚了吗?
江吟想到这紧抿双唇,杨泮看到江吟这副惴惴不安的表情,开口向说些什么,江吟却冲她摇了摇头,杨泮见此,没来由的失了交谈的兴致。
锦州埋骨窟。
听名字就阴森可怖,来到那偏僻的山洞面前,江吟看着幽深的洞口,觉着这黑暗之中藏着什么可怖东西。
杨泮停在门口没有进去,她双手环胸目送江吟和柳亦安进去,柳亦安临行前叫了她一声,她也不理,柳亦安耸耸肩,也没再管她,大步进了埋骨窟。
江吟跟在柳亦安身后,两人一前一后进了洞口。
周围只有脚步声,江吟看着柳亦安的背影,叫了他一声,柳亦安回头看向江吟,江吟轻声问,“为什么把照歌姐姐的尸骨埋在这里?”
柳亦安听了继续向前走去,江吟跟在他后面,好半天才听见他的回答。
“落叶归根,杨家的祠堂早就被烧了,埋骨窟虽然僻静,但也算个归处……”
落叶归根。
江吟在心底念了一遍这个词,忽然明白为何杨泮不肯和他们一起进来了。
这里当然不是理想的归处,可天地阔远,又有哪里能埋骨呢?
越向前行去,便越觉得冷,江吟揉了揉耳垂,抬眼便看到了远处摆放的东西。
那些石棺紧贴着墙壁,还未靠近观察便觉出一种肃杀之气,周围的墙壁上绘有精致的壁画,放置在旁边照明的灯笼已经破损,里面残存的烛火摇曳,好像随时会熄灭。
江吟握紧手中的灯笼,总觉得心慌,一种奇怪的感觉压的自己喘不上气,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纠缠,前方的路仿佛无穷无尽,江吟清了清喉咙,不放心的又问,“应该到了吧,咱们已经走了很远的路了。”
“止步。”
柳亦安忽然抬起头,江吟听他语气有变,便向前看去,昏暗之中有一位黑衣少年抱着佩剑站在那里,江吟还未开口,便听见柳亦安冷冷的声音,“阁下有何贵干?”
“把骨灰给我。”
白绍上前一步走出了黑暗,江吟这才发现白绍眼角发红,脸上的表情有些扭曲,复杂的感情涌上心头,那段不好的回忆挥之不去。
“你害死她还不够吗?她该回家了。”
“我害死的她?”白绍愣了愣,随即爆发出一阵大笑,江吟手搭在剑柄上警惕的看着白绍,白绍大笑着声音渐渐有些变调,“是你的错,明明是你害死的她!箭是你射的,你害死的她。”
“是又怎样?!她生前就不屑与你为伍,死后我绝不让她再受委屈!”
“不屑?”白绍的声音压低,江吟见他这反应暗叫不好,白绍那双冰冷的眼睛直愣愣看着柳亦安,仿佛盯住猎物的猛虎,“你怎么知道她不愿与我为伍?你是她肚子里的蛔虫?”
眼看双方气势不对,江吟出声道,“别和他废话,让外面的人进来……”
“你又插什么嘴!为你那小情郎流尽眼泪了没有?我告诉你,这还没完呢。”白绍的话头突然转向了江吟,勾起笑容,恶毒道,“江小公子,你们是孽缘,这才刚刚开始呢,前尘忘尽又怎样,他不会放过你是,近来噩梦不断,是不是梦见他化作厉鬼把你生吞活剥,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啊。”
“你!”
江吟拔剑要去刺白绍,白绍却敏捷的躲过了这一击,一只银色铃铛忽然被白绍从袖口取出,伴随着清脆的响动,江吟察觉出了不对。
“快跑!”
大量的蝴蝶从埋骨窟深处涌出,江吟拉着柳亦安往外跑去,白绍却甩了个剑花直直向柳亦安刺来,柳亦安当机立断松开了江吟的手,在江吟焦急的眼神中,他厉声道,“分头走!”
埋骨窟四通八达,一眼看不到尽头,江吟连连拐了好几个弯,蓝灵蝶没甩掉反倒是把自己搞得晕头转向。
在这陌生的环境实在没有方向感,眼睛发痛,之前被白绍袭击的伤并没好利索,江吟急着找出路,没成想一下子拐进了死胡同。
蝴蝶振翅的沙沙声越来越近,江吟心一横,正准备拔剑杀出困局时,后颈处的衣领忽然被人狠狠一拽,整个人便被拉进了石棺中。
“柳亦安?!”
“收声,它们听得进声音。”
是陌生的女声,江吟吞咽一下,不敢轻举妄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