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万岁》流亡

145、荒谬的真实（下）

　　从脸上刮过的风像羽毛一样，痒痒的，暖暖的，陆定波站在矮坡的顶端，注视着下面一望无际随风翻伏的草浪。他还没搞清楚这到底是什么情况，记忆中最后一个画面是他拖着反物质反应堆去作死，然后光荣被蒸发成了宇宙的渣渣。

　　在那种情况下谁都救不了他，神仙也不能。

　　死而复生这种事情陆定波是不相信的，他弯腰在草地上坐下，抓了一把土粒，如果这里就是死后的世界，那真跟他想象中差得太远。其实他也不相信有灵魂这种东西，什么人死的一瞬间会毫无道理的少了一点重量之类的实验……相比之下他更喜欢对灵魂的另一种阐释，灵魂就是人活着的时候，从出生起延续的记忆，知识，情感等等所构建出的独一无二的人格，内在的人格与外在的□□共同组成了人，而失去了□□这个载体，无处凭依的人格自然也就不复存在，这也就是死。

　　——但这解释不了他现在的状况。

　　陆定波是个很聪明的人，远征军那么多烈士孤儿院，无数同龄人中，能让林老爷子一眼相中并下大力气培养，靠得自然不是长相，而是智商。他六岁就读完了初中的课程，进皇家军事学院一年，就吃透了初等部的课本，如果不是年纪太小军事素养也不达标，完全可以跳级进中等部，准确来说，如果他不是被林老爷子相中走上军人这条路，而是去念普通的学校走研究的路子，眼下恐怕已经进了帝国科学院当院士。

　　所以当法兰找上他时，他能够理解并接受对方所说的，看似天方夜谭一般的事情，却无法对齐飞等人解释——除非等他们亲眼见到事实，否则那根本是常人无法理解的东西。

　　与此同时，飞船的休息舱中，法兰正在对林寰和齐飞解释他们想要得知的真相。

　　“五年前爆发的东南战争，是皇帝为了清洗东南的贵族势力，以及诱引北疆白家主动谋反的一场布局。这其中的关键点有三个人，一个是帝国财政大臣安布里茨伯爵，一个是东南贵族在军中的代表人物安森侯爵，而最后一个，就是你，林寰，你是引诱白家落入圈套的诱饵。”

　　“我知道。”林寰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他的记忆虽然发生了严重缺失，但他还记得自己的真正身世，以及那场战争所谓的内幕。

　　“皇帝利用博族布局，觉察到真相的太子为了救你，也决定从博族入手破局。”法兰深深吸了口气，他的存在与一般的人工智能不同之处就在于他拥有身为法兰这个人的人格，人工智能想要从无到有生成独立的人格是不可能的，这就类似于拥有一座图书馆，却无法用藏书中的信息拼凑出一本新的，完整的，有独立意义的书。尽管拥有大量的信息，但人格并非随意拼凑的产物，每一片信息在人格的生成中都有着其存在的意义和作用，哪怕是逻辑顺序都有着严格缜密的规则，从未拥有过人格的人工智能无法完成这个过程，但如果给它一个已经形成的人格，那么它就可以利用计算模拟这个人格，早年法兰曾经纠结于自己究竟是自己，还是一个被人工智能模拟出的虚假存在，现在嘛……托了路海澜的福，他已经不纠结了。

　　“在人类看来，博族是个奇异的种族，但在博族眼中，人类同样奇特。决定与博族接触以结束战争的太子，得知了迥异于人类物理学体系的另一个能量体系，精神能量体系。”

　　旁听的齐飞已经变成了两只蚊香眼，前面的权谋诡计他勉强还能听得懂，可当法兰开始讲科学……至于林寰，脸上虽然没有表情，但根据法兰对其的了解……绝壁也是听不懂的。

　　法兰老师忧伤地怀念起了陆定波，跟一个聪明人三句话就能说明白的事情，对着这两个傻逼……恐怕三千句也说不清。

　　“我打个比方。”法兰绞尽脑汁思索能让这俩货听懂的说法，他让家政机器人将林寰面前没喝过的咖啡杯和齐飞那只已经续了一次的杯子都摆到自己面前，指着两只杯子道：“你们觉得这里面的咖啡是一样的吗？”

　　林寰没反应，齐飞也没反应，两人三只眼木然注视着法兰……好吧，意料中的事。

　　法兰让家政机器人把两人杯子里的咖啡交换，齐飞喝过的倒进林寰杯子里，林寰没动过的倒进齐飞杯子里，然后给俩人摆回原位。

　　“喝吧。”他对两人道。

　　齐飞毫不在意地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林寰依旧木然看着法兰——齐飞可以不在意，他可不想喝齐飞的口水。

　　“就这么回事。”法兰摊了摊手，“我刚才问你们的问题，现在有答案了吗？”

　　同一个壶里泡出来的咖啡，装进不同的杯子，给了不同的人，提问，里面的咖啡还是一样的吗？从科学道理上讲，忽略细微因素，是一样的，但从人的认知上讲，是不一样的。此刻的咖啡已经被赋予了新的定义——你的咖啡，我的咖啡。

　　人类遵循研究的能量体系是物理学概念上的能量体系，而博族所攀爬的却是另一种概念的能量体系，太子与法兰将它成为精神能量体系。就像刚才那个问题有两种答案一样，同为智慧种族，人类与博族也对能量有着各自的认知和理解。

　　当然，法兰是不指望这俩能够理解到这么深刻了。

　　“林寰你不愿意喝齐飞喝过的咖啡，其实他喝没喝过都没所谓，只要你心里对‘他人的’有排斥，就证明你认知了自己与他人的不同，那么这个不同究竟在哪里？你又为何是你？是外表或者□□吗？把你的记忆经历自我意识换到齐飞的身体里，你会认为你是谁？”

　　在法兰一连串的追问下，林寰蹙起眉，迟疑道：“我当然是我。”

　　法兰笑了。

　　“那你又是什么？”他笑着问，“既然换个□□你还是你，那你觉得你究竟是什么？又或者我把你放到一头猪身上，你觉得你自己还是人吗？”

　　不待林寰回答，法兰已经自行给出了答案：“所以说，你不是人，也不是猪，当然你也可以是人可以是猪，只要你自己那么认为……你只是一个独立的，具备自我认知的精神意识，因为承载你形成的载体是人类的□□，所以也可以称之为人格。”

　　………………

　　阳光，草原，发呆的陆定波在一瞬间经历了天翻地覆，万物从无到有的奇幻场景，屁股下的草地变成了柔软的丝垫，他坐到了一张洁白的长餐桌前。

　　“……这就是精神空间？”

　　短暂的惊讶与错愕后，陆定波飞快重拾起冷静与思考，而被他提问的对象，正坐在长餐桌遥远的另一端。

　　太子殿下在吃一块小牛排。

　　“这是我的精神空间。”他放下刀叉，用餐巾擦嘴，摇了摇铃铛，一名侍者凭空在餐桌旁出现，走过去收拾了餐盘，并为太子和陆定波分别斟上一杯红酒。陆定波尝了尝，发觉口感意外的很不错。

　　“在这里出现的任何事物，都取决于我的认知。”太子道，“而我将这份认知分享给你，你的意识自然会对这份认知作出反应……我喜欢的，并不一定是你喜欢的，这不是灌输，而仅仅是供给。”

　　陆定波有些严肃地点了点头，他曾经听过法兰的解释，能够理解，但直到现在才真正对此有了确切而真实的认识。

　　“我想我已经死了。”他道，“或者按照法兰的说法，作为我载体的人类□□已经死了，现在在这里的我，仅仅只是一段意识。”

　　在死之前，陆定波虽然能够理解法兰的说法，可内心深处却并不认同——他认为他的自我意识是建立在外在的□□上而形成的，二者不可割裂，如果没有这个叫做陆定波的□□，也就不会产生名为陆定波的自我意识，如果失去这个□□，那么单独存在的精神意识并非完整的他，换个□□之类的说法，在失去原本□□的同时，他作为‘陆定波’就已经死了。

　　现在他真的死了——然后很可笑的发现，之前执着于□□意识不可割裂的自己，其实是陷入了唯心论的怪圈。他究竟是‘陆定波’也好，是XXX也罢，他这个独立的意识产生的那一刻起，他就是他而已。

　　“很了不起的发明。”陆定波公肯的作出评价，然后提问：“你究竟想做什么？为什么要将林寰关起来，造一个假货取代他？”

　　精神能量体系也好，精神空间也好，陆定波会惊叹惊讶，但他终究不是搞科研的，也不关心这究竟能对人类社会造成多大的影响，反正科技总在进步，人类的生活也总在改变。路海澜研究新发明，与他一毛钱关系也没有，让他冒着天大的风险来到帝都，现在甚至为此赔上一条性命的原因，是路海澜用这新发明做了什么。

　　当陆定波得知，当初在全帝国人民面前与太子举办了盛大的婚礼，出现在人前的太子妃林寰其实是个假货，而真正的林寰一直被关在维生舱里沉睡……他没有任何犹豫就来了。

　　太子为什么要这么做？这个问题，法兰也没有准确答案，只是给出了自己的推测，眼下既然有机会，陆定波自然要当面向太子问清楚。

　　法兰给出的答案是保护——陆定波不太满意这个答案，造假货可以，关起来就没必要了，还是放在维生舱里沉眠这种关法，维生舱虽然能保证□□的存活，但却无法阻止□□的自然衰退和老化，扔个人在床上一动不动躺几年，那基本就废了，连走路都得重新学，还未必站得起来，因为不经使用的肌肉都退化萎缩了。

　　隔着长长的餐桌，陆定波遥遥望向坐在另一端的路海澜。

　　林寰有多喜欢路海澜？陆定波亲眼看着的，不要说性命，那是捧着自己的一切巴巴的给人送上去，还害怕对方不稀罕的喜欢，说是疯魔也不过如此了。陆定波也没想过太子能像林寰喜欢他那样喜欢林寰，不过东南战争中太子为了林寰不惜搅了皇帝的布局，为此还被发配去临海，都叫陆定波觉得太子对林寰也是有真心的，并不是林寰剃头担子一头热。

　　后来的事情虽然既突然又荒谬，可好歹也算是有情人终成眷属，林寰成了太子妃，被困在深闺肯定很憋屈，但至少如愿以偿得到了喜欢的人，日子总不会坏到哪里去，就好比给陆定波一个选择，让他退役去跟林芸甜腻腻过小日子，生活肯定不如在军中拼搏精彩充实，但他也觉得能够接受。

　　——他只是没猜到太子的想法，也猜不到，因为他跟太子真的不熟。

　　“那不是假货。”

　　路海澜有些头疼地摁着太阳穴，同样的问题他已经跟法兰争论了上百次，最终谁也没能说服谁，从而导致了法兰与他分道扬镳找上陆定波带走了林寰。不过他不想跟陆定波争论这个问题，首先对方未必能理解，其次理解了也未必会认同他，所以他将话题扯到另一边：“我知道你们计划带林寰回远征军，还准备把这事告诉林骑，我会给你准备一具新的载体，你需要帮我转告林寰和法兰……叫他们乖乖在那等着，别再给我闹了。”

　　最后那句话中包含着的深深无奈连陆定波都感受到了，那是一种遇见熊孩子捣蛋，偏偏这熊孩子还是自己家的，对方还死不认错，想打又舍不得的悲催心情。

　　陆定波嘴唇动了动，这话信息量略大，最重要的是他听太子那轻描淡写的态度，说要给他‘死而复生’……就算他不是搞科研的，此时也终于明白了这事情的严重性。

　　喉咙莫名发干，陆定波忍不住咽了口口水，心中无声想到——如果人人都能死而复生，这个世界会变成什么样？

　　………………

　　“五年前，太子与博族达成协议，他帮助博族去寻找对方的源头，而博族则从帝国境内撤军，在太子履行承诺将一只博族用远征军开辟出的道路送进迷乱星域后，博族也遵守约定与帝国停战，之后那只博族在迷乱星域中找到了源头的线索，博族就真正从帝国境内撤离了，这才是博族与帝国停战和撤军足足相隔了一年多的理由。”

　　“咳咳。”正在喝咖啡的齐飞险些被呛着，抬起头满脸卧槽，给他一千个脑子也想不到当初太子让他护送的那只博族居然有这么大的作用，也就是说，他当时要是没按照太子的吩咐护送那只博族安全抵达迷乱星域，又或者路上出了什么意外，那他就成了整个东南的罪人？

　　“不过这只是个开始。”法兰一脸平淡，“通过这件事，太子与博族双方建立起信任，开始了更深一步的交往。通过那只博族传回的信息，博族发现在迷乱星域寻找源头这事难度非常大，倘若不是帝国的远征军已经在迷乱星域中深入开辟出了一条道路，凭它们自己也根本没办法深入迷乱星域，它们需要太子的帮助……而相对应的，太子对他们的精神能量体系非常感兴趣，并且自己也有开拓迷乱星域的计划，所以双方一拍即合，博族甚至让太子进入了它们种族延续的根本——精神母海。”

　　法兰老师用一种无比诡异，说不上是蛋疼还是惊叹的语气道：“博族真正的本体其实只有那一颗种子，遵循着精神能量体系的它们，成长的过程就是不断不断吸收精神能量并制造出精神投影，你们应该也知道，要击杀博族只有击碎它体内的核，也就是它的种子，那种像是水晶一样的外壳被击碎后就会消失不见，并非气化又或者转换了物质形态，是真正的‘消失’，因为它在我们人类的物质认知上本来就不存在。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只有种子形态的博族能够通过光明塔的防护罩，因为光明塔的防护罩其实是一层精神能量构建的障壁，它能够分辨出非人种族的精神能量携带者，并且将之拒绝在外……总之，进入了博族精神母海的太子，已经具备了博族的生命特征，从本质上来说，他已经不属于人类这个物种了。”

　　“噗。”“噗。”这回是二连喷，连终于口渴打算喝口水的林寰也没能幸免地喷了。

　　“当然在自我认知上，太子仍然认为自己是人类，所以也就无所谓了。”法兰迅速跳过这一段，免得给两人，尤其是林寰造成对太子的负面印象，从始至终他都没想过要误导林寰对路海澜的想法，万一搞的俩人反目成仇……那画面太美他不想看。而且他也从来不认为林寰能够对抗得了路海澜，林寰只是一条套着路海澜的枷锁，倘若解开了这条枷锁，路海澜会变成什么样，这个世界又会变成什么样——真美，法兰表示想哭。

　　路海澜小的时候，法兰为了装逼，说要教对方如何改变这个世界——现在他只想给那个时候的自己两耳光。

　　“掌握了博族对精神能量的控制能力后，太子开始尝试将这种能力变成人类也可以使用的技术，但他一直在失败，理解原理并不代表能够复制，这是两个物种在自然进化上选择的差异，也是两个完全不交融的能量体系，而人类对精神能量体系唯一的运用先例，就是光明塔。”

　　法兰收起了话音中的散漫与戏谑，表情变得严肃起来：“光明塔的秘密一直由光明会保有，并且只有每一代的贤者知道，而这个秘密是绝对不会向外泄露的，连历代的皇帝都没能撬出这个秘密……光明会历代贤者无一不是心智坚定极具智慧之人，这一代的贤者路梵也不例外，但太子说服了路梵。”

　　说到这里他有一个不自然的停顿，眼前突然浮现出路梵那张苍白中带着癫狂，又好似已经死去一般沉寂的面庞……法兰忍不住自嘲，看来他的人格模拟进化的是越来越完善了。

　　“太子从光明会得到了光明塔的秘密。”当然不仅仅是光明塔的秘密，法兰有意避开了这段隐秘，不是他想保护光明会的秘密，而是那些秘密的确不适合让更多人知道，准确来说，他和路海澜的分歧正是在得到这些秘密时埋下了引子，有的时候，知道的太多，未必是好事。

　　“精神能量的运用也得到了进展，太子开始将理论化为实际，也就是实验……他的第一个实验品，就是你，林寰。”

　　兜兜转转事情终于回到了自己身上，林寰很难形容此刻的心情，虽然法兰一直保持着客观甚至偏向给太子塑造正面形象的态度，但在林寰听来，他讲述中的太子是一个有着强大意志与能力，贯彻目的并执行，毫无迷茫追求答案的……可怕的家伙。

　　“最开始，他试图将你的精神意识从□□中分离，但这很难，尤其是在你本人不知情的情况下。每个人的精神意识都是有自我保护功能的，通俗点说，就是不想死。你的精神意识不愿意脱离□□，那么太子如果利用博族的精神能量控制能力强行令你脱离的话，就会对你的精神意识造成严重的伤害……你体会过的，博族的心灵攻击。”

　　林寰缓慢地点点头，是的，他体会过的……脑子里缺失的大片空白提醒他，他貌似现在也正在体会着这种伤害。

　　“为了保护你的安全，太子在无法将你的精神意识与□□分离的情况下，抽取你的部分意识，制造了一具你的替身。”法兰承认他在扯淡，因为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路海澜会急着非得要在婚礼前制造出一个假货，但如果实话实说，天知道林寰会怎么想，毕竟站在林寰的角度看，就是太子不想跟他结婚，以至于造出来一个假货骗人，将真人丢进维生舱休眠。

　　林寰又点了点头，他不是完全失忆，他的记忆停顿在三年前，那个时候他正在准备自己的婚礼，至于是跟谁结婚……还能有谁呢？

　　这一切都荒谬的可笑，又真实的可怕。